章节字数:4501 更新时间:10-04-15 10:10
这是另一片久无人烟的山林。
林中漾着终年不见消散的薄薄雾气,苍烟迷树,野渡横舟。
一条盘肠小道一路延伸,直通往这片孤山葛岭的深处,两边是瘦石寒泉,冷云幽独。就在天色渐晦之时,有四条身影,儒雅书生打扮,却腰悬宝剑,正悄然行于这条小路上。
在这通幽曲径的尽头,是一处孤零零的小院落。院外种着几亩疏竹,枝老叶孤,竹枝上还垂挂着几个风铃儿,细风一吹,那丁零响声却衬得此地越发清冷。此时,院落中隐有悠悠琴声传出,似逸云,如流水,飘飘渺渺,一去无回。
四个书生沿着小道来到了这处院落之外,刚在那道看上去年久陈旧的门扉外驻足,一个丫鬟已“吱呀”一声打开了柴门。“少公子来了,屋内有请。”
为首的少年拱手入内,另外三人便要在外静候,那丫鬟道:“你们三个也进来吧。”那三人一时惊喜地犹如获赐金言,向着那丫鬟长长一揖后,小心地跟入。
院落内极其简洁朴素,只有几株垂柳,一口水井,几进简单的瓦房。但只要细看,却能发现这其中绝非泛泛。雪白的院墙上覆着的深灰色墙瓦,片片皆是细工烧制,瓦片间镇着的瓦当,更是仿照汉代宫殿的制式,暗蕴不凡的气势,其上更以篆书镌着《诗经》的辞句,每一块皆尽不同,高贵雍容又不失雅致。
院内青苔铺地,一列青砖自院门处延至房门,砖石上皆以阴文雕刻出极细致如生的山水人物。几间屋宇平实典雅,向南一扇槅子门,上糊白绡,门外一道竹帘垂落。
那少年和三个随行者跟着侍女步入院门,踏着青砖,脚步轻蹑,一直来到屋门前,却不敢稍有惊动,直至隔着竹帘闻听内中一人道:“都进来吧。”这才随侍女挑帘入内。
屋宇并不很宽敞,但内中陈设精巧雅致。一张玄檀卧榻,铺着白旃卧褥。榻边香几上,摆着玉质香盘,盘中置一只四足金兽香炉,炉中正燃着香烟袅袅。
榻上一个女子正对镜而卧,一头乌发披散于双肩,长至曳地,如墨倾泻。镜中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一双眸子漆黑深沉犹如子夜。容颜绝世,冷艳幽绝。她双目微闭,折扇轻摇,衣饰上长长的流苏垂落地面,隐隐间竟透着一派华丽尊贵、神秘威严的气度。
卧榻边一个紫衣男子手拂七色瑶琴,琴音自指尖流泻而出,如泣如诉更为此地平添一分静谧。
那少年一见着那女子便纳头拜倒:“上官初云拜见母亲大人。母亲安好?”
紧随上官初云的那三人亦万分恭敬地跟着伏地而拜:“神羿馆弟子师冕、师策、师槐,拜见夫人,恭请夫人圣安。”
那女子只轻轻点了下头,微一抬手。上官初云这才整衣起身,于一旁落坐,那三人则站到他身后。此时炉中焚香已快燃尽,侍女换了香片之后,才端上茶盏。上官初云于怀中取出一封书柬。
睡榻上的女子依旧微闭着双目,只举起食指,做个噤声的手势,幽幽道:“良辰美景,好茶好乐,清心一听,再谈俗语。”
这睡榻上的女子正是儒门天下前门主上官卿的夫人,上官初云的母亲。二十年前,儒门门主上官卿与碧海梵天的玉佛子、太一道宗的绝尘道长、邪道天宫的晏春秋萧重楼,并称当时问鼎江湖的五大高手,而这五人却先后死于二十年前那场鬼门之战以及由此战衍生出的武林纷争之中。上官卿死后,便由其师弟卫长雪接管门主之位。上官卿的夫人也于不久之后离开儒门,幽居于此地。
夫人话音一落,紫衣人操琴的手法陡然一变,十指一抹一揉,原本清幽的琴韵一时忽而转为唤魂之曲,声声若厉鬼呼啸,冤魂哭诉,自炼狱里不住哀哀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上官初云不动如山,啜茶如常。而师冕、师策、师槐三人却变了脸色,暗中以内力强镇住不断翻涌的气血。
琴者指尖一挑一扬,琴音又随即急转而上,如碎金裂石,山河俱崩。三人只觉耳边天雷地火共生,如临末日,想要以手捂耳,谁知双手竟不听使唤,三人霎时脸色俱白,当即席地打坐,拼尽全力抵御魔音贯脑,却仍抑不住额上冷汗涔涔。这时上官初云的神色也逐渐肃然起来,但端茶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琴音忽又一转,变得凄艳而幽柔,凄艳得一如那得而复失的爱情,幽柔地如同情人远离前那一个最终的回眸。一个纤柔的身影在上官初云心中一闪而过,他忽觉心头一阵牵痛,手微微一颤,盏中茶水溅了几滴出来。
他微皱了一下眉。
而师冕三人已近颠魔之态。
夫人依旧眯着眼,轻摇折扇,仪容安泰,声色无动地沉浸于乐声之中。
紫衣男子终于十指一按,一曲罢了。屋庑内恢复了静谧。上官初云暗暗吐出一口真气,师槐三人则颓然垂首,身上衣衫皆被汗水湿透,神智也不甚清明。上官初云往他们的灵台上轻拍一掌,三个人才清醒过来。
上官初云心中惴惴,这一曲相试,不肖半句言语已点出他最致命的要害。这时夫人却只道:“能抵受得住忧魂者的九玄之音,吾儿的内力修为又精进不小。”
上官初云向着夫人一拜,惶惶地道:“初云心智尚不够坚定,谢母亲提点警训。”
夫人闭上眼,悠悠一叹:“自古以来,情之一字薰神染骨,误尽苍生啊。”她向琴者摆摆手:“忧魂者你退下吧。”琴师躬身退入隔间的内室。
“少年心性本就多情,偶尔难以把持也是难免。你是我织梦的儿子,我想那点小小的私情杂绪不至于困迷住你吧?”
夫人语气淡淡,但这反问的语调却透着不容置辩的威势。上官初云已手心发汗,低下头郑重地道:“初云谨遵母亲教诲,一切皆以大计为重。”
夫人不再多言,转而问道:“这一趟是卫长雪叫你来的?”
上官初云忙双手将书柬呈上:“是。这是卫长雪呈送母亲的书柬。”
夫人却只着一旁的侍女接过,看也未看便道:“看来卫长雪是想要我回儒门参加这一次的六馆会试了。”
上官初云心中惶恐,母亲虽常年隐居在此,但儒门天下的一人一事,乃至整个江湖上的风吹草动,一星半点都瞒不过她的耳目。
“母亲明鉴。欧阳胜天、百里飞烟、诸葛明海一同死在了傀儡山庄,因此‘丹青’、‘和鸾’、‘司仪’三馆的馆主之职必要有人填补空缺。儒门将为欧阳胜天与百里飞烟两人举行祭礼,之后便会再度举行六馆会试,自后辈中选拔人才担任三部的新馆主。卫长雪邀请母亲前去参加本次六馆会试的评骘与选拔,届时他还会延请碧海梵天与太一道宗的掌门人一同观礼。”这时上官初云握起拳,沉声道,“这一次六馆会试的选拔,我会安排咱们的人手成为三馆的新馆主。我们已翦除了卫长雪的左右手,如今只要掌握了六艺馆,卫长雪一人的力量则不足为惧,我们可以随时将他铲除,咱们的大计也可以即时发动。”
夫人沉吟片刻,道:“看来镜玄生布置的这次傀儡山庄计划虽未尽全功,却也并非一无所成。”她微微辗转一下身体,换了个更适合谈话的姿势躺着,并以手中折扇指了师冕三人一下,“你带这三人前来见我,是想让他们三人继任三馆之主?”
“是的,他三人一直追随于我,是我的心腹,我想将他三人分别安插于三馆之中,便可彻底掌控三馆的力量。母亲大人意下如何?”
“他三人无论资质修为,都远远比不上你和当年的南宫采岚。”至此,夫人仍旧阖目,未曾看他们一眼,但师冕三人却明显感觉到有一双无形而犀利的目光一直看到他们的灵魂深处。自打他们进入院门之后的一举一动,连同方才受琴音试探时的情态,都不曾逃过这个女人的耳目。他们看到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一幅画,透着幽艳、高贵、诡异和冷傲,叫人不由自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忐忑。
这时夫人缓缓又道:“所幸目前卫长雪急于甄选馆主补职,而儒门后辈中也并无其他矫矫不群者,所以他们要在这次六馆会试中拔秀称峰也并非难事。”师冕三人闻言才暗暗松下一口气。
“此事欲成,尚需母亲襄助一臂之力。”上官初云慎重地道。
“哦?你也希望我亲自回一趟儒门?”织梦夫人还是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些年母亲一直燕居于此,吾与镜先生筹划部署的‘鬼门大计’,母亲虽有过问,却鲜少亲自插手。这一次……孩儿和镜先生都乞望母亲大人能亲自出山掌谋大局。”
夫人闻言呵呵一笑。
笑得颇具玩味之意。
“这话也是镜玄生提的吧?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曾提起要我出山。看来这一次是真有什么人难住你和镜玄生了。”
“是玉指修罗萧夜雨,数年前曾为邪道天宫第一军师,四御使之首。此人少年成名,不但武功不凡、心机深沉,而且精通阴阳术数、奇门遁甲。五年前隐迹武林,近日忽然重现江湖。正是他在傀儡山庄横生枝节,令我和镜先生布置周密的计划功亏一篑。”
夫人点头:“我已听忧魂者说了,有人动用了‘乱天诀’和‘两仪归元阵’破了他的九玄音和天雷亟。萧夜雨……”她沉吟道,“是当年邪道天宫副宫主萧重楼的儿子……当年的萧重楼可是个辣手的人物。虎父无犬子。萧夜雨有般修为,也难怪镜玄生会觉得棘手了。”
夫人鲜少夸赞于人,上官初云眼中闪过一丝不服:“母亲尚不知,仲羿已一箭重创了萧夜雨。他虽故作无恙,但我心中了然。‘乱天诀’在催动时需承受天地之力,此时再受‘七星射日’一箭,他这暗伤是绝对好不了的了,而这一箭之力是要在日后甫见真章的。”
“哦?那这恐怕就是天意了,擅违天和,萧夜雨的命数长久不了。”织梦夫人这才缓缓睁开双目,一眼瞥见上官初云腰间的剑。
“你的‘赤霄’呢?”
“已被宫雨的‘烟雨剑’所断。”上官初云平静地道。
夫人“嗯?”了一声:“这个叫宫雨的却是什么人物?你的‘赤霄’乃神兵山庄老庄主纪百岁亲手所出,凡俗兵器俱难撄其锋,什么宝剑竟有此威力能断了‘赤霄’?”
“所以孩儿猜测,宫雨手中的那柄‘烟雨剑’并非寻常兵刃,实为当年名动江湖的‘十方灵澈’。”
“十方灵澈?”织梦夫人闻言也略一愕,“那可是当年的四刀双剑六神锋之一。”
“不止灵澈剑,连萧夜雨封了近十年的‘修罗夜刃’也随着一个神秘少年出现。还有,近日江湖上忽然有人死于金刀沈氏的‘十字留杀’之下,看来那晚沈家庄唯一的漏网之鱼——沈放的女儿沈碧幽,也携‘末世冥王’在江湖上出现了。目前镜先生已派遣了影子全力追查她的下落。”
织梦夫人以扇掩面,轻笑道:“呵呵,看来镜玄生也有些心急了。四刀双剑本与我们的大计无关,但沈家的金刀——‘末世冥王’牵涉到那三分之一张地图的下落,镜玄生正是为了那张地图才答应参与我们的计划,那‘末世冥王’他是志在必得的。”她悠悠一叹。“六神锋已有四把重新出世,看来四刀双剑很快就会齐现江湖。”
上官初云也呵呵一笑:“不管是什么四刀双剑,什么萧夜雨公子雨,如若有人阻拦我们的大计,神挡杀神,佛挡弑佛而已。”他本就长得清俊,这一笑起来更是好看。这笑容里中透着点狠,透着点傲,透着点年轻人的志得意满、血气方刚。虽然在夫人面前他谦恭有礼,但那骨血里的不可一世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流露出一点一滴来。
织梦夫人将这不可一世尽收在眼里,她轻轻摇了摇手中那把小巧的檀香折扇,淡淡道:“吾儿记住,杀人乃不得已而为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诛神杀佛容易,但吾却要神佛为我所用。”最后,她慵懒地挥挥扇,“好了,你回去吧。告诉卫长雪,就说六馆会试乃儒门大事,既然他发帖相邀,我自当亲身回一趟儒门。”
上官初云伏地稽首,喜道:“云儿恭喜母亲出关,那孩儿就在儒门迎候母亲大人玉驾。”
夫人颔首,最后叮嘱:“你身处儒门务必韬光养晦,凡事不宜躬亲,以免惹出嫌疑,举凡与大计有关之事可假镜先生之手处理。不过……”她忽然“啪“地一合扇子,意味深长地道:“有一点要记住——镜玄生是东风,只可以借,不可以靠。”
上官初云微一怔后,当即神会。“承母亲庭训。”
当上官初云与师冕三人顿首拜别之后,织梦夫人才起身离了睡榻,转身步入隔间的内室。
内室中,弥漫着熏香掺和着酒香的气味。
一个男子斜倚在床头,浑身是伤。一旁的琴师忧魂者正为他敷换好伤药,包扎这一身伤口。他却神态自若,只顾自提着酒壶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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