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400 更新时间:22-11-20 10:27
67、人生不可或缺是父爱
我回到爸爸的公寓,见爸爸正在休息,便放轻脚步,去厨房整理我刚买回的食材。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爸爸做饭。我不知道这里头蕴含的是心酸,歉疚,还是满满的幸福?
安达娜默不作声地帮我。我主动和她聊天,想从她那儿多了解一点爸爸的近况。
安达娜说她已经有两年没有回马尼拉了,非常想念她的丈夫和孩子。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去?她说她害怕回去以后又怀上。她已经有四个孩子,这对于她是个沉重的负担,如果再怀上,就意味着将失去眼下这份工作,“没有这份工作,我不知道怎么来抚养他们长大。”她如是说。
按新加坡法律,家佣如果怀孕,是不可以辞退的。不少菲佣看着明明已经过了生育年龄,但说怀就怀上了,并要求雇主支付孕期工资,不劳而获。新加坡人当然也有对策,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他们强迫家佣定期服用避孕药,特别是回家探亲,为她们买一大堆避孕药是雇主必做的事。说起来这是很不人道的,但也事出无奈。比较有教养的雇主,多半会采取如果要探亲就解除合约的做法,造成许多菲佣不敢轻易提休假。当然,安达娜也流露,如果她回马尼拉,我爸爸的日常起居很成问题。她是个善良的人。
造成人类最简单的冲突,往往是文明程度的差异。菲律宾女人从不主动避孕——我说的当然是处于底层的女人,通常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她们认为,生育是生命的自然法则,天意不可违逆。她们甚至可笑地觉得,花钱买避孕药是件很浪费的事,特别不舍得为这事掏钱,宁可生一大堆子女,天天为生机犯愁。而她们的男人更是莫名其妙,不光对自己毫无管制,想要就要,想什么时候撒种子就什么时候撒,也不愿意承担子女的抚养责任。要求这些大老爷们上床带套,简直就是个笑话,是对男性权利的无理剥夺。于是,这些看似不成问题的问题,就这么客观地、不可调和地存在着,以至于上升到法律和道德的层面。
我几乎想对安达娜说,你回马尼拉看看吧,哪怕时间短一些,尽快回来照顾我爸爸。我甚至这么想,给她一些钱,用于买避孕药,只要她做出承诺,保证不在这个期间怀上,可以不终止雇用合约。一个人不能回家毕竟是件很痛苦的事。转而想想,我一个大男孩,跟她说这个,太不合适了,于是就作罢。
看晚餐准备得差不多了,我走出厨房。爸爸还在摇椅上睡,我悄悄拿了条薄毯替他盖上,那一刻爸爸醒来,睁开眼睛看着我,也许,之前他并没有睡着。
“小钧——”他轻轻唤我。
我在他身边蹲下……个子太高,我不愿意爸爸吃力地仰视着我。
你要盖点东西,我说。否则会着凉的。
我不知道多少次梦见过这样的场景,醒来后,便自嘲地想,这事不会发生。我已经不习惯和爸爸交流,更不会跟他说一些柔软的话。一想到梦里我是那么轻声柔语地跟爸爸讲话,表情是那么呆萌,我的脸不由自主就发烫,浑身都觉得别扭。我想我这辈子是逾越不了父子隔膜这道屏障了。而事实上,当这一切发生时,它来得那么自然,丝毫不需要勇气。也许这就是做儿子的本能,尤其当我已经到了成熟的年纪,我无法拒绝它成为我性格的一部分。
“……要结婚了?”爸爸抓住我的手,感叹着岁月的流逝,有些莫名,也有些恍惚。“是她吗?还是那个马来西亚女人?”
也许,在我面前,他应该称她为“姑娘”“女孩”,而不是什么“马来西亚的女人”。按照以前,我会因此而不高兴,会对他说,爸爸你要尊重我,尊重我的选择;我会计较,什么叫“还是那个”?在你眼里,你儿子就这么不靠谱?然而,这一刻,我似乎毫无责怪他的意思。我明白,他也很紧张。我们已经许多年没有以这样的方式交流了,更不要说主动关心我的婚恋。他完全不习惯跟我说这个,或者说,从我出生那天起,他就没有练习过怎样做父亲。他对待学生,要比这个做得好得多,和蔼可亲,滔滔不绝,还有点小幽默,完全是长者风范。今天他能做到这份上,我还能要求什么?我只有感动,没有挑剔;只有温暖,没有奢望。
我主动提醒爸爸,她叫Sally。
“哦——”他眼神钝钝的,想到自己原先也是知道的,竟然一时说不出来,不免自责。他轻轻拍我手背:“正式婚礼的时候,回新加坡来办吧……早一点把日期告诉你妈妈。”
只这一句,就叫我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他看见了,他看见我流泪了——一个身型高大的男生,蹲在自己跟前,突然就泪流不止,心酸油然……然而他表现得很平静。爸爸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伸手……直接用手指在我面颊上擦了下……接着,又擦了下。
我仿佛从来不知道爸爸的手指是这般感觉……
他真像个爸爸。
爸爸是不会跟随儿子一起流泪的,他的责任是替儿子抹去眼泪。
我把晚餐一样样摆放在桌上,有烙鳕鱼、烤羊排。我冲着书屋说,爸爸,吃饭了——
突然间,感觉这话好温暖,说这话的人好幸福。这一瞬,我想,我是不是该回新加坡了?找一份不太辛苦的工作,哪怕收入不高也行,平平淡淡的,但可以每天给爸爸做晚饭,再不需要菲律宾女佣;每天说一次“爸爸,吃晚饭了”,每天重温一遍父子亲情天伦温暖。我不再是那个到处惹麻烦的野小子,我可以做一个暖男,做爸妈跟前的孝子;爸爸也不再是个孤独老人,成天吃菲律宾口味的蒜蓉紫苏炒饭。
爸爸从书屋出来,坐到餐桌前。那一刻他内心是惊喜参半。也许他从来没想过,我这样一个不着家的男生能做饭,而且还做得像模像样。他没敢看我,盯着盘子里有蔬菜围边的鳕鱼,说:“你坐下吧——”
生活磨砺了我。我一个人在外那么多年,当然自己会做饭,而且觉得这事一点不难。只要吃过的东西,吃出它用了哪些调料,我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照样子烹出来。当然,我做饭的动静也够大。安达娜走后,我脱成光膀子,围上围裙,看起来和电视上“美食节目”的美男厨子一样性感,围裙掩不住我好看的胸线和顶起的豆点,两条胳膊结实有力,泛着油光。我把厨房弄得很脏,到处是溅出来的油花,这是手忙脚乱造成的,不过这没关系,我可以打扫,只要能让爸爸觉得味道不错,就是我一辈子的成功。
我已经不怕在爸爸跟前赤脚、露膀子,我希望他习惯我接受我。他应该为自己制造出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一个垂暮老人,身边有一个高大健硕的儿子,他的晚年应该倍觉安心,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这一餐,我几乎没吃什么,我一直在关注爸爸。
这一餐,我们父子其实也没说什么,我问他味道还行吗?他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不需要说什么,心里都有了?还是因为太生疏了,聚少离多,一切无从说起。
……收拾完厨房,已经晚上九点。洗过澡,换上多年前留在家里的内裤,军绿色,迷彩花纹,两侧极窄,俨然一个小三角包,兜住我硕大的前部。回来前,没带什么行李,想反正只住几天,简单换洗原先家里都有。等我翻找出以前的衣服,才想起,那时候还不兴穿四角裤,这种小雕裤算是很潮,青春期男孩的护法大神。现在穿起来,感觉真的好小,小到不成体统。按理说,我比那时候瘦,但骨骼明显大许多,是成熟男生的身架子骨,当年的衣服穿起来都显得勉强。
我坐到床上,在笔记本电脑上写我情感纪实,我的“故事”。卧室门开着,我的卧室就不显得太闷气。家里就两个大男生,没什么避讳,开门睡也不是问题。几次看见爸爸从我卧室前走过,在起居室转悠了一会儿又回去……当他再次经过我房门时,我说,爸,还没休息啊?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爸爸在我卧室门口站下:“不了,明天你就要回上海,早点睡吧——”少顷,他又说:“要不要给你一套睡衣?我的,不知道你能不能穿。”
我笑了,说,你的我怎么穿得了?
“哦——”
没问题,爸。我习惯了,在上海也不穿睡衣。
“对——”
我不知道爸爸说“对”是何意,难道他了解之前我在家也喜欢裸睡?我不认为他了解这些。但……也许是知道的呢?
他随手要替我关门。
爸,让它开着吧,我说。
他怔了一会儿,说:“晚餐时,你做的鱼和羊排都好……”
当我想起要冲他微笑一下,以示回应时,发现爸爸已经离开了。
事实上,我不可能回新加坡陪伴爸爸。我从这地方出去时就发誓:新加坡,我永不回来!再说,Sally一直认为新加坡格局太小,不适合我,她说我应该在一个比较大的格局下谋求发展。Sally要知道我有回新加坡的念头,一定不会同意,也不会相信我能回到爸爸身边做一个乖乖男。
有一阵,我考虑,爸爸能不能去上海生活一段时间——假设,我婚后在上海置了一处房产,把爸爸接到身边,让我照顾他。我甚至对爸爸说,你要是不愿意去上海,觉得北京更适合,您回北京也行,我可以考虑把家安在北京。但是,爸爸似乎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离开新加坡?按理说,他在北京出生,在上海读完大学,根不在新加坡。
我以为这些事通过磨合,慢慢总会做出符合生活实际的选择,可是婚后不久,我的职业发生了变化,于是,一切都搁浅。
事实上,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上海,去了瑞士。虽然这是Sally的一手安排,但也是我自己最终的决定。放弃我熟悉的广告业,去欧洲从事金融,是我人生的又一次转折,也是一次带有极大风险的挑战,但它满足了Sally“谋求一个大格局”的愿望。当机会出现时,我不能让Sally小看我。唯一的遗憾是,我离爸爸更远了,先前的赡养至亲的计划暂时只能作为一种美好愿望储存起来。我想,也许这就是命,我注定是个野孩子,永远要远离父母漂泊在外,亲情于我而言,实在是一种太大的奢侈。
这是后话。
…………
我从爸爸那儿回到上海后,有了却了一桩心事的感觉。假期之后,回到工作的齿轮里,很忙,加上我即将去澳洲,许多事要提前做出安排。应该说,这段时间虽然忙,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计划意外的事,再次打乱了我的节奏。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那个周末,临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丁丁哥一个电话,问我这两天有没有跟王欣然联系过?开始我一愣,谁啊王欣然?但很快就明白:哦,果子啊?刚才我还在群里看他发照片呢,怎么了?
“是吗?”丁丁哥疑疑惑惑地说,“已经有两天了,我打他手机一直关机——”他说,通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现在在日本,一时回不来,你尽快替我联系一下他,说爸爸急着找他。有消息尽快告诉我。”丁丁哥还叮嘱,让我一定转告果子,要每天跟爸爸视频,平时不要关手机,拜托。
我特别理解丁丁哥的感受。单身父亲,出差在外,把半大的儿子留在家,一时联系不上,是够担心的。丁丁哥去日本是为了选购一批服装面料,这事我事先不知道,要知道,会让他把儿子送到我这儿照料几天。路虽然远一些,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起个早,开车送他去上学。
我安慰了丁丁哥几句,转手就给果子打电话,哦去,果然关机。鉴于一个多小时前,我无意中看到果子在微信上发过照片,做出剪刀手,样子还蛮开心的,琢磨着应该不会有事,于是,继续开会谈事儿。
没过半小时,丁丁哥又打电话过来,问我找没找到果子?我开着会,每隔几分钟就拨出一个,但始终是关机状,我也有点没辙了。听到电话里丁丁哥情绪比刚才更焦虑,觉得事情确实有点严重。
我安抚丁丁哥说,您别急,我现在就放下手里的一切活儿去找果子,一定能找到,一有消息立马就联系你。
我即刻把会散了,一边继续拨手机,发语音,一边对陈昊说:“手机一直拨不通,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找。这熊孩子,去哪了?”
陈昊宽慰我:“一个初中生,十四、五岁的人了,在上海,能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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