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397 更新时间:12-11-06 14:25
我只当成璧是孩气,听完最后一句,顿时睁大眼睛。
第一缕晨光,闪现。
自窗口柔柔扑入,辗转投到这墙角床头,已是熹微。
成璧白皙的脸颊,埋在了有些散乱,也不知属于他还是我的发里。
成璧一贯爱用的金色发带软软绕在发间。
只有他那双敛着的眼,一扑复一闪,带着些疑惑与愁绪地水润盈亮。
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不是察觉不到。所以才说了那句死定了的话。
但即便说了,更多的还是玩笑与调戏的意思。也断定修习凝魄诀的成璧不会轻易动情。
可如今听见成璧明明白白、利利落落宣之于口,却免不得五味杂陈。
他是也顺着我的话头开个玩笑,还是半真半假,亦或难不成是被我一语道破,醍醐灌顶,刹那顿悟?
我想笑,却连干笑都笑不出。
撇过眼,我看着桌几上杂物一般安静搁着的玄天蛊母,竟是一时思绪混乱。
沉默良久,成璧坐直身体,深深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我继续装个全身瘫痪的重病号,直溜溜盯着天花板动也不动,只当没察觉他的目光。
幸好不多一会儿,一阵脚步声风风火火塔进门来。
一个身着锦袍的肥硕中年男子,带着一队劲装武侍跨进门来,相当的风尘仆仆。
跟在中年男子左手边的,不正是方家老爷?
“这位侠士,可名唤易生?”中年男子粗声道。
不明就里,我平静支起上身答道:“正是在下。”
“那便对了。”中年男子看了我一眼,一挥手示意我不必下床。
他身后武侍立即上前来,将手中托盘送到我面前道:“公子,这是您的符印。”
符印?
我莫名其妙,忽而看清令箭般的铜牌上,花鸟文饰间的“定天”二字,猛地一惊。
——定天,乃晋国军队编制的将军名号,却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偏将头衔。
但被授予此军衔的人,必要是晋国大将同级及以上,或是紧急状况下的军事实权者。
再细瞧中年男子样貌,我笑着一揖道:“崖谷关太守尹世军尹大人么,久仰大名,失敬失敬了。”
晋国崖谷关,离此地将近百里,是为晋燕两国国界线上最重要的关口,历来重兵扼守。此关失守,便是晋国四百里平川任人践踏,腹地危矣。
守关之人虽名位太守,权威之重,职责之大,扼守之要,却已与大将无异。
尹世军似乎没料到我一语猜中他身份,张口几次才略收了刻意威持的傲气,道:“本官受国主之命出关入燕连夜赶来不易,请易侠士速随本官回崖谷关吧。”
我愣了愣。
想了想。
又沉默。
终也只得笑着一揖:“明白。”
明白。
怪不得尹世军要拿气焰压我。一是为了镇服日后的手下,二怕是真心看不上眼我这类靠与皇族贵胄攀亲而上位的年轻人。
易逐惜这回笼一招,倒是将时间凑得滴水不漏。
即使不是本人出手。
我照样,逃脱不去。
———————————————葬珍珑—————————————————
寥落星空,我惯例地坐在一处茅屋檐下,晃荡着手中酒壶。
段空游自然跟着我来到这崖谷关,也顺便带上了本就一意逃婚的梁秋凉。这下倒好,成了他们两人亲亲我我,我不好意思去打扰,也顺便乐得清闲,胡混过日,偶尔担心一下丢了姑娘的方老爷子要怎么跟梁父交代。
“每天坐在这里,就不无聊?”
我头也不回,笑道:“每天陪我坐在这里,就不无聊?”
成璧很是自然地坐到我旁边,他坐惯的位置上。
成璧何许人也,平民百姓认不出还罢了,怪只怪尹世军镇守边关,常年不用进京面圣,才对这现任王座视而不见。成璧随手掰了一个什么巡察副使成辟玉出来,就赖在这儿白吃白住了。
我并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幸而成璧也不是。又不像是对着易逐惜,不说话时是以命相搏,说话时就是正在准备以命相搏。
于是或者沉默一个晚上对看廖月,或者海阔天空杂谈博涉,很是相得。
“秋天了。”并不尴尬的一段长久寂静,成璧忽然道。
一阵风起,刮来大片落叶,暗夜里看不清颜色。
混着遥远灯火里暗沉的光影,呼啦一声周旋着颓败零散。
曾经,也有那么一大片叶子,呼啦一声划过视野。
是什么颜色呢。
绿的,还是黄的,还是这样死灰一般。
也是这样,不知急躁着什么地吹痛了我的眼,模糊了叶雨另一头的人影。
我突然喃喃出声:“秋天了……唱首歌吧……”
听见自己的声音,才吓了一跳,复又失笑。
半夜唱歌,我这是想拿自己的破锣嗓子扮鬼吓小孩么。
成璧微微皱眉道:“我五音不全。”
我一愣。
蓦地想起些似曾相识。
“秋天了。唱首歌吧。”
“我五音不全,一开口就怕不是吹吹落叶这么简单了。”彼时的我笑。
“是啊,怕是要刮妖风了。”他也笑。
叶雨那头的声音,原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模糊。
再一晃神,又是落叶随风。
大风。
吹散生命般的狂躁。
那个卓绝的生命,便在我怀里随风逝去。
“你追逐的人,究竟是谁?”
成璧的问句,将我的魂思招了回来。
“追逐?”我细细品着这个词语,半晌,竟是苦笑。
是追逐么?或者,不是么?
“都一样的。原来都一样的。”成璧支着下巴,垂眸,带着不明所以的笑容。
这笑里有些愁绪,有些疑惑,有些忐忑,有些安心,又有一些些遗憾般的意难平。
“每个人都追逐着自己眼中的人,执着不放,才能一直往前走。”成璧继续道,“若是不愿回头,是不是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我没说话。
一丝悸动一丝无望,分明自他平静无波的口吻里透了出来。
“那个时候,”成璧突然回头看我,眼神有些遥远,长长的睫毛投下更长的影,“在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要多久,才能站在同样的高度,傲笑众生。”
我轻笑:“你已做到。”
“可是追着追着,就发现,错了。”他摇了下头,“不是高度,而是地方。”
我皱了下眉。
成璧说完:“你站的地方,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地方。”
我一直保持着个轻笑斜倚的姿势。听完,点点头,起身,准备回去睡觉。
“……只要是不需要的东西,便连他人对你的示好都可以毫不动容地丢弃。”脑后成璧叹笑一声,“这到底算是豁达,还是残忍?”
“有什么区别么?”我不回头,继续抬步。
“何必如此绝望。”他道。
绝望。
这个词突如其来,让我脚步一顿。
也就只有一顿。
我无声轻笑。前行,将成璧的目光留在身后。
希望何用,绝望多好。
你不明白。
只有绝望,才能让我燃烧至尸骨无存。
还未走到院子门口,就见着被尹世军派来伺候我的侍童站在里头左顾右盼,不时抹抹脑门上的汗水。
“怎么了?”我远远出声。
“大人您总算回来了!”侍童立即冲了上来,忙不迭道,“赶紧到尹大人那儿去吧,军粮出事了!”
尹世军的办公署极少见的不饰荣华,走过路过,外乡人可能还当只是个富农院落。不过今夜,里头黑压压挤了一大片的可是个个来头大着。
尹世军自然坐在最上首的椅子里,体态稍显肥硕,丝毫不减威严,这么铁青了脸气势一压,底下十个至少有九个要抖一抖头上至少五品的乌纱帽。
剩下一个,自然就是我。
小小偏将不过五品,可能还更低点,没时间抖帽子,抖也抖不下来点儿黄金渣渣,我抬手便是一个军礼:“末将见过尹大人。”
“你来了。”尹世军的表情没怎么变,对着他身边三品将服的年轻人道:“李兰青,你跟易生讲吧。”
“是。”恭敬一声应诺,唤作李兰青的人看向了我。
这李兰青年纪不大,不算贼眉鼠眼,平时和尹世军是极好的上下级关系。尹世军渐入老年,膝下却只得一双女儿,对这李兰青便情同父子。刚相处时会以为李兰青狐假虎威,时间久了才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一板一眼的人,忠义诚孝一个不落。
在他同样一板一眼的介绍里,我终于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
如侍童所说,就是军粮二字。
想我领了“定天”这徒有花哨名字的偏将之位,就是个被搁在旁边冷板凳坐穿的角色,却是十分“荣幸”地,得到了督管军粮运输的任务。
即使上头口风紧,我又怎会不知,我晋国,怕是即将要与誉齐开战。
其中缘由,绝大部分是长久积怨与吞并大势所趋,导火索,自然就是两国至宝相继失踪了。
互相认定是为彼此所抢,又无法上得台面好好谈判,这一仗,在所难免。
而现在叫尹世军头疼不已的问题,就是他的手下发现,自晋国国内运送至崖谷关的十万粮草中竟有十分之一二都已被粗糠石灰混杂。
也就是——被掉包了!
我诚惶诚恐地听完,更诚惶诚恐地跪地认错恳求责罚,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
不用抬头也知道,尹世军的表情还是基本没变,轻轻一句“知个什么错,不干你事。”就将我打发了。
我继续诚惶诚恐谢恩退场,终于离开了这各色眼光汇集的窒闷场所。
出得门来,吸一口新鲜夜风,我反而敬佩起尹世军了。
我本就是挂名虚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将我放在何等位置,又碍于是国主亲自下旨收纳的“江湖才俊”,这才将这顶没风没浪的官衔给了我,回头就叫亲信带了重兵押运粮草。如今东西是他自己手下看丢的,两国争锋的风口浪尖上也没叫我个一手没插的闲人顶包代罪。尹世军在这边关二十年的显赫名声的确不是白得,有胸襟有胆魄,担得起放得下。
可,有这么简单么。
易逐惜送的葫芦里,自然装的好药。
我极清淡地笑。
余兴的这出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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