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426 更新时间:11-10-30 12:32
在我迷糊睡去之前,他就虚弱苍白,比我更像病人。怎么隔了一晚上睁开眼再瞧,更加疲惫阴沉,比我更像死人。
怎么还是晚上。
而且脑袋沉闷得像严重的宿醉,我皱眉哼唧。
“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跟着一串问题,另一个死人急急忙忙从床边站起来,按住我不让乱动。
憔悴得很的脸色倒是像突然要放出光来。
那左脸半青半紫的痕迹,可不就是我那一拳留下的么。
我想笑,不想只发出来干干的两段怪声。
痛快地喝掉他递上来的一大杯水,我才舒服地嘘了口气。
“昏迷一天一夜了,醒了就好,我去叫……”他站开,被我一把拉住。
“不用叫人,没事了,还死不了。”终于能好好说人话,我想想又笑,“你的毒解了?”
他点头:“嗯。被七八个大夫围了一夜。”
我舒气:“那就好。”
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就这么微皱着眉深深看进对方的眼睛里,竟也一点不觉得尴尬。
从前一直觉得,杨敷的眼睛总是分两层。第一层总是浮在那里,表演着他所要表演的情绪,而里面那层很深很深,看不进,也看不透,除非激动异常,才能从外面看见那里的汹涌。
而现在,怎么觉得一片澄澈透明,混而为一。
特别真实。
“昨晚我一直在想,一定要问个问题。”他打破沉默,轻笑说。
“说吧。”
“在马车里我就想问了……如果我真死了,你会如何?”
“全是狗屁!”我扬眉轻笑一声,已经一拳挥了过去。
而他竟然没有躲。
抬头再看时,便见他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非常漂亮的笑容,眼睛星般明亮,如许认真:“我本来可以走的。你要记得,是你拉我回来的。”
我挑眉:“……从鬼门关?”
杨敷笑,只道,“你好好休息吧,要不我让人准备吃的。”
“不用了。”我挑眉,笑得狡猾,仍躺着,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想说什么?”他轻轻嘟囔了一句,很乖地俯下身来。
又大又响地在他耳根亲了一口,我道,“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疯子!都什么时候了!”他怒道,一个利落地直起身。
眼神,却已经乱了。
我笑得开心,趁势环住他的腰,就要去扯腰带。
“你还真疯啊!”
双手都被钳住了,我故意紧皱起眉,吃痛。
见状,他立刻松开,一边还关心地问:“没事吧。”
我偷笑,却没有继续为所欲为,只环抱着他轻道:“你也累了,陪我睡会儿吧。”
我半闭着眼,看向一边已然睡去的人。侧脸,仍是微皱着眉。
每当这个时候,杨敷看上去都特别的温顺,安稳,不会突然消失离去。
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是在做梦么。
我是睡了一天一夜,他是一直支撑着等我醒吧,才会比我还早睡去。
看着看着,有那么些类似于感动的东西,莫名占满了胸腔。
若说以前没发现,是因为即使分开,还是常常见面,只不过换成了逢场作戏。而如果他真的远离,去了遥远的地方,或者,就像他问的,就这么死了,我会如何?
看来,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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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事件,不偏不倚成了绝好的借口,让我从台前转到幕后。所有人都知道李清水身染重疾,需时调养,已转交职务,因此势力动摇,该浑水摸鱼的浑水摸鱼,该趁火打劫的趁火打劫。
这,正是我要的。
也正是我等的。
我与杨敷等的。
我俩中途的争吵与决裂的原因,自然不足为外人道。而这表象,却也阴差阳错成了绝好的掩饰。
杨敷中毒后,朝野巨变中我俩手段的掩饰。
官监大混战。
已分不清因果缘由,等双方醒悟,隐忍盘踞了数十年的怒火怨气已然暗斗转明争,无声的战火熊熊燃尽十七家官派大族的荣华,覆灭二十位掌权太监的美梦。
中途牵扯进入的皇族外戚达官贵人,总数在六百七十人以上。
京城繁华依旧盛,街头巷陌人噤寒。
——世上之人,都可以惹我李清水,只要不惹毛。
也都可以惹他杨敷,只要不惹火。
这就是自那时起铺下的局。
以我与杨敷对官监二派的了解与掌控,利用严惩白家所带来的连锁影响,将那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理一理顺一顺再顺便打个结,不消多时,自会结上加结错中错,随意往纷争误会头上抹一把油,便是水涨船高顺理成章。
虽然中途分道扬镳,到了这时重聚首再看,却是谁都没误了原本的计划。
究竟是信任还是偏激,我也不明白,也不需要去明白了。
局成,收网。
一举成擒。
在这庞大的朝廷与更加庞大错综的党争里,年轻人要想出头,只有两个方法。
一是,投胎做皇帝。
二是,酝酿一场,重新洗牌。
而我也借此等着那只幕后黑手,陪我玩上更加愉快的戏码。
想着,我不觉露出笑意,胸中畅意非常,缓缓将视线从远方青山收回。
“这边的事,放心交给我吧。”张初站在送行的终点,微笑。
那终点,也就是他的主船上。
商船。
自他身后连绵铺展开的七百商船。
映了残阳夕照,便如同染了战火硝烟的壮阔。江水粼光翻越如金,为那翻飞的帆布抹上一层如幻的恢宏。
码头早已挤了人山人海指点议论,这便是二十出头,不过领了四品闲职的江东巨富张初的家业,而那站在甲板边缘迎风而立的俊逸青年,就是张初本人。
羡慕咋舌敬叹声,与当年张家极盛时,相差无几。
“定当尽力。”金名也道。
“好,拜托你们了。”我笑,抱拳一礼,“送我到此地即可,回去吧。”
“一路小心。”金名道。
“会的。”我道。
“如果有事,随时来找我。”张初道。
他说的时候,噙着那抹总是若有似无的笑。
叫任何人都会想亲近,又叫任何人都无法轻视。
风吹起他的发丝,那宝蓝色不缀任何装饰的发带便扬起来,拂过他微微眯起的狭长眸子,带着那浓厚睫毛的轻颤般映了晚霞飘向空中,掠过苍茫雄浑的天地。
“……好。”我避开他深邃的眼睛,转而看向金名,“那我走了,你们回长安的路上也小心。回到长安,更要小心。”
转身钻进早已等在码头的马车,不意外听见杨敷的一声奚落:“不再多聊一会儿?”
“不是一向不过问的么,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了?”我从容还一句。
他哼笑一声:“告诉过你姓张的并非善类。罢了,当我找事。”
良久,我终是接过话茬:“说吧。我听着。”
杨敷闻言,似有些讶异,沉默了许久才道:“……会稽侯的为人和处境你应该早已了然。我怀疑会稽侯和张初才是真正的暗中勾结,借谋反之名将刘安等富商大族的财产尽数侵吞。而如今借着你入朝,又谁知抱了什么心思?”
“借着你”三字犹为意有所指。
他只说怀疑,却又怎会凭空怀疑。
有时酒酣饭饱,张应周伦刘凭几个也会对着我叹息,说你本在监派如鱼得水,却为了个张初夹在官监中间吃力不讨好,推上了张初,自己却平白失了好几次机会。说你聪明起来聪明得不得了,糊涂起来也糊涂得不可救药。说你心思太多,就缺了点心眼,看不出谁对你好,又该对谁好。
不愿去探究罢了。我自己又何尝没有想到过。
吴地的情报线从来不缺。如今的江东已是会稽侯真正掌权之地,其下最大的豪族,便是张家。
车动,窗外的船队也动了。
向着两个方向。
我从掩饰良好的角度,看着车窗外那依旧屹立船头的张初。
他正望向那夕阳,和那向着夕阳而去的千帆壮景,竟是用了那样怀念,珍惜,无奈的眸色。
却也是满足的,带了五分放弃一切,孤注一掷的意味。
叫我看着看着便是一慌。
还来不及多想,张初已一个回身入了舱门,再也看不见了。
窗外风景纷乱滑过,深秋的风凌厉,吹起杨敷此时散在髻外的头发,长长短短,乱得像跳舞的妖精。
“为什么硬要和我一道辞官‘归隐’了?有你那边撑着,我也放心好多。”我皱眉。
杨敷道:“归隐?呵呵好词。我说过了,即使我走了,我那俩兄弟也绝对可以撑得牢不可破。而且我不跟着你一道走出官场,怎么让那个背后之人放心露出马脚?”
杨烈和赵乾么,一个是和他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一个是欠他一条命的,能得他这么信任,必定不是泛泛之辈了。
“所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为什么我们同染重疾,其他人猜得天花乱坠都无所谓,那背后的狐狸知道就行了。归隐去吧归隐去吧!”他嘻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趴在车窗上。
看出他吊起的嘴角上仍挂着的不甘和隐藏良好的委屈,心底浮游的不忍便迅速扩大。
这个傻子,以为我也傻么。
辞官,可不说随便说说的。他不是我。他顶着的,可远不止他自己一个人的前程。即使老夫人同意了,还有他那个自认宗族正统,装作光明磊落却其实心胸狭隘投机取巧的大伯,怎容得他这潜力无穷的枝杈被砍断。还有跟着大伯的那群叔伯兄弟。
即使不提那些,只他父亲这关,怎么过。
不可将真正发生的事情告诉那些人,要如何说服与隐瞒。
下跪了吧。
我忍不住一声轻叹。
这么要强的,最恨示弱的人。
接到他疑问的目光,我只笑笑,转头看车外。
所有屈辱,绝不会让你白白承受。
“孙公公的地盘,还真是不平凡。”刚下车,他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美景笑道。
深秋密林,最后的一场落叶正在飘落。满地新鲜的红黄,交交叠叠,如张厚实松软的地毯,在排列紧致的大树脚下徐徐铺展。风起,一阵婆娑纷扬,飘零旋转的叶子,美丽得像雪一样。
“孙公公特地告诉我这里,果然是个好地方。”我笑。
杨敷道:“对于那毒酒,你有什么想法?”
我敛容,缓缓道:“官派。”
“哦?”杨敷的眉毛挑了起来。
“在那毒酒端过来的时候,我的近旁除了中立的司徒大人和邢青,没有一个是官派的人,全被各种理由调离在一丈外。”
“有人有意这样安排。这样即使你身边的监派有人来解你的围,也不会有损官派利益。”杨敷赞同点头,又笑,“可惜唯一一个出现的你的同党章卿,居然不来帮你,反而劝酒。”
我也笑。
脑中浮起章卿那张有些圆圆的,甚是亲和的脸。
经过会稽一行,他现在已是我大半个心腹了。
又了解我的行踪又了解我的脾性又熟知我一切事务——足以潜藏得滴水不漏,随时化被动为主动。
内应,或者就是那幕后者本人。
拳,握紧。
明明是仅剩下的几个,坚定站在我身边的人之一。
杨敷忽然笑道:“这样好的地方,还是不要谈论那种沉闷的事了吧。话说回来,当年孙程为救虞诩而冒犯今上,被遣回封地,又不甘地在京城与封地间的山林里悠哉游哉,不知是不是就是这里。”
“有可能哪,这么漂亮的地方。”我深吸一口气,入目广袤连天的秋林,觉得快要随着乱舞的落叶融入这天地中了。
一边聊着,一边很有默契地将随行的人全扔在木屋小筑旁,向林子深处漫步行去。
“啊啊,有好久没这么舒坦过了。”杨敷找了个空地,呈大字形猛然躺上去,身下的落叶发出哗的一片响。
笑得很幸福的样子。
我松散地背靠大树,看着这样的他,不禁也笑了声:“谁说不是。好好享受吧。”
景色再美,亦只是暂居。出了这林子,便是愈加腥风血雨的斗争列阵以待。
时间无多。
我如此。
他如此。
我们之间亦如此。
杨敷看向天空,半空中的手张开。几片飘零的落叶被他接住,却又转瞬从指尖滑走。
我在他近旁坐下,弯腰,用很近很近的距离看他。
他看向我,慢慢扯出一个笑容。
“好,我明白。”他这样说了句,似是叹息。轻,却坚定。
然后他深深吸气,在落叶飞舞中闭眼。
全然放松的睡脸。安定宁静,全无防备。
一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样子。
同看浮云万顷,数落叶归根。
想起雁翎说,少爷也真是,平素极孝敬的,这回也不知怎的糊涂了。
想起杨敷说,我本是可以走的,是你拉我回来的。
回神时,我已一手捧着杨敷下颚,另一只手熟练地摸索向他颈后叫他兴奋的所在。
同一时,他的手也解开了我的腰带。
彼此的肌肤裸在空气里,却只要有对方的微弱体温陪伴着,再冰冷,又如何。
深吻,逗弄,纠缠,交叠,一切驾轻就熟。
习惯的姿势,习惯的气息,一如习惯的彼此无声细碎的喘息微吟。
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方式。
全情,而不纵情。
只是这次,似乎有些过火,控制不住了。
我便笑了。
依旧无声地享受地带着喘息地笑。
可不是么。
怕,已是身不由己,无药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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