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723 更新时间:20-11-06 12:53
44、噩梦与天亮无关
我和凡凡被带到警署,很久都没人搭理我们。
抓我们的警察呼啦啦都走了,连警车也开走了,不知道是又有了新猎物,还是干脆下班回家了。说到猎物,这回我们可真成了警察的“猎物”——两只待宰的兔子。
从酒店到警署的一路,警察哥哥只管自己说话,压根没拿我们当回事儿,好像我和凡凡就是随街买的两捆白菜,有没有、要不要都无所谓。这让我感到非常丧。
曾经听人说,警察抓到人照例是一通不问缘由的“教训”,或轻或重,要看警察的心情。然后便卸了裤腰带,让你抱头面壁,久久。直到你渴了,饿了,内急了,困得支撑不住了……然而,对于我和凡凡,这一切似乎都没有,我们好像被遗忘了。可是,直觉告诉我,被遗忘并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我和凡凡站在墙边,看着一值班的小警察在外头屋里倒水、喝茶,喝茶、倒水,似乎刚从沙漠回来,非常缺水……偶尔从我们面前走过,那是去厕所解手。
小警察解完手,整着裤子出来,使劲往上兜了兜,问我们:“要不要上厕所啊?”见我们不言语,便不再说什么。
有一阵,值班小警察进里屋来打电话,听起来是给女朋友还是什么人打,反正对方是女生,口气特温柔,却没什么意义,全是废话中的废话。因为没意义,也就不避讳我们。整个过程挺长,其间,小警察眼睛没少打量我们。
我故意蹲下,想试试小警察的反应,他竟然没反应,甚至好脾气地用脚勾过一张椅子,示意我可以坐。我把椅子挪到墙跟,起先和凡凡一人坐一半,后来我干脆坐地下,让凡凡独据一张椅子。我觉得这样更像话一点。
见小警察和善,我胆子有点大,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凡凡,悄声问,手有没有痛?凡凡转了转肩膀说:“还好啦。”
我说,龟孙子,劲儿真大。两人被群雄压在地上时,我曾想,完了,凡凡的小细胳膊注定要折。
凡凡紧盯着了我一会儿,说,“你脸上有一道血印子。”
我抹了抹,说,怪不得辣辣的。我知道那是护着凡凡时刮的。当时是一阵乱拳。
凡凡宽慰我说:“还好,看样子不深。”
我说,深也只好深啦。要是真留道疤也是种经历。
凡凡问我:“第一回?”
我说,什么啊?
他说:“蹲局子。”
我说,不是啦。
凡凡说:“那就好。”
我不知道凡凡说的好是什么意思。想不出不是第一次蹲局子有什么好。
值班的小警察看我们聊上了,挪开电话,冲我们说:“胆肥啊?”加上语气词也就三个字,完了,继续和电话聊。我们立马噤声,在一边听他干聊。
后来,值班警察挂了电话从外面泡了碗速食面进来,在我们跟前呼呼地吃,还使劲嘬那汤水。面和葱花的香味顿时把我的饥饿感引发出来,我意识到自己在咽口水了。多会儿有过饥饿的感觉,为一碗不到五块钱的面咽口水?我为自己沦落到这地步感到悲哀。
值班警察见我们瞪大双眼怔怔地看他吃面,突然有点不自在,于是问:“也来点?”
我和凡凡不约而同地摇头。
我们哪有胆子跟他要面吃?
……我无意照顾肚子,一心惦记表哥和彤姐这会儿会不会满北京找我。这么晚了,我既不回家也没音讯,他们一定为我着急了。手机自打在酒店关机,就再没打开。哪敢。猜想,这会儿找我的人在电话里听到的不是“对方已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于是,疑窦顿生,更加紧打我的手机,打爆。给我打电话的不仅有安哥、夏夏、五子哥,没准还有远在新加坡的爸,在英国的妈妈……小飞自然是不会打,他知道我现在身陷囹圄,不会没事找事。然而,他在设法营救我吗?他有法子吗?
我想不出小飞有什么法子能救到我。在没法子之前,小飞只能是只热锅上的蚂蚁。
我希望这一夜赶紧过去。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一场梦,不是天一亮梦就散。这场人生噩梦,与天亮无关。
我还尤其希望赶紧有人来审我们,该打就打一顿,该罚就说个数,该拘押该判刑,也早早让我们了然,怎么都比熬着强。熬着就跟钝刀子割肉一样,看着不出血,磨得钻心痛。
凡凡似乎比我坦然,他爹不亲,娘不疼,这世界上没什么可担忧牵挂的。再说,做仔的男孩,本来就没有什么脸皮,撕了也不怕,而我怕的恰恰是怕脸皮被无情地撕下。
凡凡一定困了,眼皮一个劲往下耷拉,要不是碍于小警察在场,说不定就一头倒我怀里了……
小警察折了根简易筷子当牙签,一边剔着,一边把屁股下有滚轮的椅子朝我们挪过来,讪讪地问:“是做鸭的吗?”他特别强调那个“是”字,似乎有所不信。对天底下真有这事还偏让他碰上持怀疑态度。看我们不回答,便自言自语说,“看着像。”
草!怎么就像了?哪点像啦?我……
小警察说:“我说你们什么不能干,干这个?卖什么不好卖,卖自个儿。这回进来就别出去了,出去也丢人,祖宗八代都遭埋汰。”这话说得我心里一紧。
小警察把椅子背过来,两手交叠在椅背上,看架势准备和我们长谈。凡凡怯生生望着他。
小警察问:“刑事纪录上怎么写的是”敲诈”?”
凡凡说:“谁知道。”
小警察说:“你们到底干什么了?”
凡凡说:“我们什么也没干。”
小警察说:“别他妈跟我耍滑,什么也没干,能”请”你到这儿来?当我们警局是玩儿的,是”潘家园”?”
这当口我一直没说话,没心思跟人攀谈,言多必失,说不好还惹一身骚。凡凡倒是愿意说,似乎说说话不至于犯困。
少顷,小警察又问:“你们跟男人还是女人?”
凡凡直言不讳:“男人。”我吓一跳。
“哦草,”小警察惊呼道,“真他妈跩,这么说你们就是女人喽?”
凡凡说:“不是啊。”
小警察用一指头点着凡凡,连呼:“我明白了,明白了——”
我瞅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他明白什么了,就是明白了,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小警察又问凡凡:“男人和男人……那个……那个——”他用手比划着,但怎么比划都表达不清那意思,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后来,他干脆说,“到底怎么回事儿?跟我说说——”
凡凡眨着眼睛,问道:“审讯吗?”
小警察说:“不算。”
凡凡嘟哝道:“不算,说个屁!”
小警察把椅子又向前挪了几寸:“这不是没其他人嘛,这不是夜班无聊嘛……”
凡凡说:“你无聊,我们不无聊,我们还急着出去呢……”
小警察说:“出去?今儿你就别指望了……闲着也是闲着,你倒是跟我说说。”随即压着声音问凡凡,“听说……是不是啊?”
凡凡扑闪着大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草,”小警察说。“那能舒服吗?”
我忍不住了,这算怎么回事儿?于是问小警察能不能抽支烟?小警察冲我挥挥手,抽把抽吧。没心思搭理我,心思全在唠嗑呢。
我踱到另一边,从屁股兜里掏出抽剩的烟。全癟了。拽出一支,还是折的。我用心把歪把子烟捋直,捎带着看了眼凡凡他们。看神情,俩人正谈到点子上,要不小警察干吗面露羞涩,都红了?要不凡凡怎么会不跟我也要一支?这烟鬼,瘾比我大多了。
我琢磨,这会儿我就是跑了,小警察也未必觉察。多好的机会。
可干吗要跑呢?我不做这种委琐的事……
……我闯祸了。抽着烟,我突然就想明白了,这回可真是闯大祸了。一念之差。
我怎么会想到用这种办法去实施报复?这事,现在想起来有多悬,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把握都没有,一脚踏进安贞酒店的客房,等于一脚踏进了局子。可当时我就只有这一个念头,一种办法,一根筋,觉得吓唬吓唬老肥那龟孙子是天下最完美、最无缺、最淋漓痛快的一招了。
屁股倚着警察的办公桌,我轻轻吐出一口烟,蓦然想起彤姐那句曾经打痛我的话:
“小钧,你替我记好喽,你不是你自己的,是我们大家的……你不顾我们大家的感受,太冷酷了。”那时候,我正躺在新加坡医院的病床上,全身缠满了绑带,命悬一线……今儿,我几乎又是“命悬一线”。
我决定去“干掉”老肥前,真的没想到会给大家带来什么,一丝一毫都没想。小钧难道真的是那么自私那么冷酷吗?
……今晚的是结局会是什么?除了拘押,还有更严重的处罚吗?要是真判了,我怎么面对家人,面对社会,面对今后的人生,面对那些爱我疼我的人?我把所有人的心都伤透了。这问题现在我想都不敢去想,一想心里就发麻,麻到发颤。我害怕自己的心捧出来,真的是冰冷冰凉焐也焐不热。
……临离开新加坡时,老爸说,“路是靠自己走的,护着、管着都是白费心思。”爸的话是对的。可爸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爸认为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新加坡鱼龙混杂,环境太复杂。可是,爸,北京就不复杂?在北京小钧就能对付?
彤姐也说,“到了北京就好了,在北京有他表哥指点。”可是指点呢?表哥的指点在哪儿?他人又在哪儿?我只听见表哥说,“在北京再犯事儿,合该我没本事,合该我不该有这个弟弟。”表哥那是发狠话。男人轻易不发狠话,一旦发起狠话来,就表明心意已决。今儿犯的事,表哥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发落我?他会不要我这个弟弟吗?他会打死我吗?
彤姐,哥要是抽我嘴巴,你会怎样?会帮我吗,还是帮老公?到时候你还能帮到我吗?姐,现在我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你了。你倒是帮帮我啊!
我抽着烟,无序地想,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下来。在这寂静的深夜,我蓦地变成了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但在此前的一刻,我简直是义无反顾,胆大妄为,要是当时能有一点点瞻前顾后,想想家人,想想表哥,想想彤姐,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不堪收拾的地步。
人说,天底下但凡人的命运都是由性格决定的。现在看起来,这话有点道理。我那混蛋的性格决定我的人生命途处处倒运,处处碰壁,一路走衰。
有人进来了,又是个穿制服的,高大而魁梧。他进来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于是我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还悄悄掐了烟头。我看见小警察冲他看了一眼,也没怎么招呼,估摸不是个官。
凡凡虽然还坐那儿,但脸色陡变。那情景就像一只兔子在森林好端端的突然就筛糠,原来,它闻到了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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