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611 更新时间:20-06-04 09:18
9、一记耳光
从那件事以后,我的心很乱。这一切难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吗?也许从这个人身上,我看到了一种真实的生存状态。这种“看到”是一种透视,就像从X光监视器里看到匪夷所思的图像一样,入骨三分,令人不寒而栗。继而,我又想,有什么理由要把凡凡他们逐出我们公寓区?即便他们走了,还不是可以像那位黑衣“演员”一样,想什么时候来,尾随着不用按门禁就进来;想什么时候走,一闪身就走了。来无影去无踪。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上网想找找这个“演员”姓甚名谁?签的那家公司?拍过什么戏?有没有其他绯闻?我无从打入关键词,想到他和小伟哥哥走得近,没准通过小伟的信息能找到他的踪迹。当我输入小伟的名字时,没想到出现的竟然是小伟哥哥的惊天绯闻——网传:“×伟×”多次深夜进入海淀区某高层公寓与一女性幽会,并于次日凌晨离开,疑似以潜规则换取演艺事业的突破……惊爆“×伟×”酒后夜店放浪形骸,几乎脱成“阿波罗”……包养风吹进男星地带,宝马车泄露×伟×隐藏私秘……
我惊呆了。心情一塌糊涂。我不知道网上所传可不可以相信,值不值得把它看作是一件事儿?
因为心情乱才答应班上的女生下课后跟她们一起去宵夜。以前我总是婉拒。宵夜的地方就在学校附近,等我坐下来才发现只有我一个男生。
女生聚在一起也是很豪放的,她们要了冷菜和水饺,要了啤酒和白酒。接着,她们就轮番碰杯,先挨个儿和我碰,然后再挨个儿自己碰,然后用勺子舀盘子里的菜,塞到嘴里。
她们说我像女生一样腼腆,给人的印象就是不抽烟不喝酒;说我是特别适合做情人的那种——我不知道这话是褒是贬,是不是暗指我特别不实惠,不是那种“经济适用男”,过日子是不能指望我这种男人的。但她们分明不放过我,这一晚,所有的议题和焦点都集中在我身上,这是她们期待已久的,终于如愿以偿阴谋得逞了,她们为此要开心一阵子。拿我开心。
她们要我如实回答,喜欢她们中间那一款:胖的,瘦的,微胖的,微黑的……其实就是想知道我对谁“最有感觉”,和谁“匹配度最高”。我非不说,说与不说反正这一晚要被她们折腾。
她们说,知道吗?北京百分之三十的已婚男人都在替别人抚养孩子。问我信不信?我摇头,使劲摇头,这太可怕了。但我心里是相信的,看这一桌子豪放妖女,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甚至相信,今晚我要是打算和谁上床,没什么人会扭捏推辞。我要是提议我们一起上床,没准也能一并呼应。她们高声吟诵着“千金难买良宵,夜长独自逍遥,缘分勾勒命运,何须魂断蓝桥”,那是我们写作课老师课堂上的即兴诗作。
之后某一天,我终于从一个数据上发现,这百分之三十是怎么来的——北京城有百分之三十的女生考不上大学。哇噻,莫非这百分之三十的女生后来多半演化成让老公给别人抚养孩子的女人?进而,我想到,不是考不上大学才上我们这种补习班似的的破课程吗?哦靠!别是我们这个班集结了这一族!这其中有多少是IQ七十以下,又有多少是劣迹斑斑的女生啊?!
那晚,我醉了,尽管我酒量不错,但也抵不住每人劝我一小口啊!
我醉后说,我草!你们那么多人调戏我?!不醉我绝说不出这话,醉话往往是原形毕露。我的粗鲁令所有女生刮目相看。她们嗨了,觉得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值得乐半天的梗。
我回去很晚,酒气熏天,彤姐自然不高兴,但没表现出来。真正表现出强烈不满的是,她终于发现我翘课偷着在炸鸡店打工。
我不知道这事彤姐是怎么知道的,我想应该是小伟哥哥说的。除此之外,我没遇到过熟人。小伟的原意肯定不是告发,但结果等同于告发。
那天我正在炸鸡店刷地,接到彤姐的电话,问我在哪儿?彤姐声音平静,我一点都没料到会发生什么。我说,上课呢。彤姐说:“你长本事了小钧,你抬头看玻璃窗外面!”我顿时慌了。透过偌大的玻璃,我看见姐就在炸鸡店对面的马路上。我扔下刷把就朝彤姐跑去,但她理都不理我,踩油门“扑哧”就走了。
我慌得什么似的,在店里直打转,后来想想,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呀,打工的事还是可以解释清楚的,我的本意不是挺好的嘛。下班前,我买了两份炸鸡,想用软缠硬磨的劲儿,好好跟彤姐说说,叫几声好听的,相信姐一定能原谅我。
我回到公寓,彤姐已经在家了。我让干妈替我找个大盘子,把鸡装上,然后走到彤姐背后,抱住她,滑头地说,姐,今天晚饭我带好吃的来了,尝尝我们店的炸鸡,好香。我毫不回避,一回家就切入正题。
其实,那会儿我闻到公寓里也开始泛滥炸鸡味,一阵阵犯恶心。
彤姐走到餐桌前,看都没看桌上的炸鸡,说:“小钧,你过来——”我老老实实在餐桌前坐下,听彤姐发话。
彤姐脸色煞白地说:“……我早发现给你信用卡里的钱一动没动,我就在琢磨,你怎么一点开销也没有。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你在炸鸡店打工,我还完全蒙在鼓里。你什么意思,小钧?今天你把话跟姐撂明白喽,是不是你哥你姐亏待你了,你存心跟我们怄气,打定主意不跟我们掰扯,不花我们一分钱啊?”到这会儿,我才在真正领教北京话的厉害,字字嘎嘣脆,成串不带歇,就跟机关枪里射出来的子弹,总有几颗打中你要害。
我没想到彤姐把这事看得这么严重,完全拧了,一时结巴,眼泪都快急出来。不是这样的姐!我声辩。彤姐厉害地吼道:“不是这样是哪样?!你说呀!”
我说,我就是觉得自己没出息,拿健身卡换钱的事做得太欠考虑,怕哥和姐误会我,所以……想试试。我都20了,试试能不能自己挣钱自己花。
我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是非但没有取得彤姐谅解,反而使她更加愤怒:“我误会你了吗?我要你挣钱养自己了吗?20岁怎么啦?你还在读书你就是个孩子,你既然读书就一门心思把书读好,别想什么歪门邪道。”
我说,姐,我也是挺好面子的,我知道和姐没想一处去,我认错了,你别再说我了。
彤姐嚷道:“你要面子?还要什么面子?你伤了姐的心知道吗?你要打工,跟姐说,姐给你找一份体体面面像像样样课余可以做的事。你找那样的小工,干刷地的活儿,知道姐看着是什么滋味吗?姐觉得自己太混蛋了,做着那么大的生意,竟然让自己的弟弟去做小工!姐还是人吗?”
我说,姐,我知道了。
“别说知道了,明天就去辞工。”姐斩钉截铁地说。听姐这么说,开始我还犹豫,可一想姐在火头上,万万不可违逆,赶忙说,别发火了,我去辞了还不行吗?
我装作没事的样子,说,姐,没事了,你也别生我的气了,吃饭吧,我饿了。我心里是想赶紧把眼前的事对付过去。没想到姐会采取那么激烈的态度对待我,她把鸡连同盘子一起重重地砸进身边的垃圾桶,高声嚷:“小钧你有没有个正形啊?!我太伤心了,在你身上没少花心思,怎么一点收效都没有呢?!”
卧槽!我头顶像着了火一样。我爆发了。
我不是可惜那些鸡,它让我一阵阵犯恶心,砸垃圾桶里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怎么总是不对?我怎么事事处处让人误解?我没有一点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没有一点点自己的空间自己的尊严,我想干什么总是受到那么多干涉那么多牵制那么多的阻碍,想学做个好孩子也惹出这么多的麻烦!我是不是特别令人讨厌、特别不让人待见啊?虽然所有人表面上都疼我爱我呵护我,可心里实际上就是讨厌我看衰我。我知道一个人一旦被人看坏,怎么做都是坏。那我就完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其实,刚才我就憋一肚子火,我努力压着,压得像个气球,像座火山。这会儿一下子就爆了,我那声“卧槽!”声音出奇地大,惊天动地,完全失控了。
彤姐第一次听我骂脏话,她顿了一秒钟,大惊失色地问:“Tony你学会骂人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脏话了?来这里学的?”
她冲我举起手,犹豫着……
那瞬间,我也愣了,我不清楚自己干的事有多操蛋,可我明白彤姐想干嘛,她被我激怒了。我不相信这事真会发生,我这么大的人,站她跟前整整高出她一头,身强体壮,她能用教训小孩的方式对待我?太羞辱我了。再说,她不是我长辈,只是我姐,还不是亲姐,是我表哥的老婆……
但这事终究发生了。彤姐高举起手,很没节奏很不利索地扇了我一记耳光,那是自打我出生以来唯一遭受的一记耳光,我疯了,再次仰天大喊:“卧槽——”
我发疯一样,两手乱扫,把桌上的饭菜扫得稀里哗啦,干妈上来使劲抱住我两条胳膊:“弟弟弟弟,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的……你姐这么爱惜你宝贝你,是你太伤你姐姐的心了。你静静,静下来……”
干妈的话说痛了姐的心,彤姐终于忍不住,开始嚎啕:“我不该让你到北京来,我太后悔了,我管不住你,管不了你……给你哥打电话,给你哥打电话,马上把你送回新加坡去……我太高估自己了,我不但管不了你,还会害了你……”
在干妈的裹挟中,我不能再发狂,怕她那身老骨头被我震得散架。
我渐渐静下来,淌着眼泪,一字一顿哽咽着说,我哪儿也不去,姐,我就死在这里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怕了。北京要不容我,姐,你和哥要不收留我,我就死在北京街头!
我从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像坏了的水龙。
彤姐扑过来,一下子抱紧我的脑袋,放声大哭。
我干呃了几下,终于吐起来,冲着垃圾桶没完没了地吐,直到把胆汁都吐出来。干妈吓坏了,使劲拍着我的背,好让我舒服一点,一边用上海话说:“作孽,真正作孽……噶好的小囝,哪能弄到这副氽头势?”
我真是个恶作剧的难弄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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