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401 更新时间:20-05-11 11:16
49、单程票
罗宾大夫说我没问题,于是,在家人的同意下,我不必再去做什么狗屁的心理诊疗。
通常情况下,大夫不太会直截了当说“没问题”,这不等于断自己的财路嘛,顶多说“问题不大”,让我再去个两三次。这么来看,罗宾还算是有格的,不是个蒙人钱的主,当时我不该那么冲撞他。不过,想到不再被视为心理有病,摘了免死牌,我还是蛮开心的。
但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三天后的一个傍晚,表哥从北京被紧急召回来,当时,我正在睡觉,听见客厅里一片哄哄声,紧接着,表哥就闯进了我的卧室。没有敲门。
他从不擅自闯入我的卧室,那天,他动静很大,还把随身的行李箱一并带进来,咚地杵在屋中间。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睁开眼望着表哥那张严肃的脸,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哥——”喑哑而虚弱。
表哥看我将醒未醒就被吓到,脸色缓和下来,他拍拍我的手背说:“走,我带你走——”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更懵了。走?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带我走?一切都莫名其妙。
…………
辍学。
当表哥、表嫂正式向我摊牌,说要把我带到北京去时,我首先意识到的是,我将成为一个辍学生——这有可能改变我的一生,让我今后什么也不是。辍学生通常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就是脑子出了问题,要不就是无可救药的坏孩子,否则,好好读着大学,才一年,干吗要辍学?
表哥说,是罗宾大夫的建议我换个环境生活,而他们也觉得很有必要。“不要因小失大,不要等到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才想到要补救,补救永远是被动的。”罗宾如是说。
我不知道罗宾还说了其他什么?他们不会告诉我,永远也不会。据我猜测,肯定不是一般的话,肯定是警示性的,甚至是危言耸听,要不表哥不会赶回来主持这场由家庭全体人员出席、针对我一个人的双边会谈。表哥也不会这样怒形于色。
表哥说,没有商量余地Tony,这事就这样定了。到北京后,你可以继续读书,北师大,我已经替你联系好了,虽然不读全日制,但那是北京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专业不能太挑剔,有什么读什么。
操,这叫什么事儿,有什么读什么?那么,我的志向呢?我的兴趣爱好,还有我的前途,都可以不闻不问?我他妈的是什么?降级品?
爸不在场,妈没有说话,但从表情看,她赞同表哥的做法,欣赏他的果断。表哥每说一句,妈妈就迫不及待用眼神告诉我:是这样。这也是我同你爸的意思。
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做,能给我个理由吗?
表哥说:“还需要理由吗?你闯的祸还不够大?”
我说,一个人一生还能撞两次车?就为一次撞车事件我就必须离开新加坡?
表哥说:“一个人一生怎么不可能撞两次车?再撞一次你能保证四肢健全不缺胳膊腿?”
我说,在北京就保证不出事?
表哥恼了,要不是我人高马大坐那儿,要不是妈妈和彤姐在场,他没准真会上来扇我:“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得那么犟?在北京再出事,我也认了,那是我没本事,合该我不该有你这么个弟弟!”
我们哥俩从没红过脸,面对这种相持不下的情况,彤姐赶紧出来圆场。彤姐埋怨我哥态度不好,说:“Tony还没复原,看他嘴唇煞白,怎么说身子还虚弱,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转而,彤姐对我说:“Tony,你不要有其他想法,你哥就是疼你,他觉得自己老在北京,照顾不到你,也挺自责的,如果你在他身边,不说管你,遇到什么事多少可以给你些指点。对待生活,你哥总比你有经验,这点你不能不承认。”
我不说话。我从不和彤姐顶嘴。但我内心充满了矛盾。
大概就是这时候,爸从外面回来,问谈得怎么样了?显然他是知道这一安排的。事前都串通好了。
爸对我说:“我和你表哥的分歧是,我认为路是要自己走的,护着管着都是白费心思。但我赞成他把你带走,因为新加坡这个地方对你已经不适合——书念得太轻松,日子过得太自由,你如鱼得水,放任到收不住了……加上周围的人也太复杂。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特别是北京那样的城市,严谨,规矩,你必须重新适应环境,必须自己面对有可能是比较艰苦的生活,那样,你就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其他事……我们指望你的野性子能改。”
爸说,许多事他可以信我,但他不信撞车这件事对我没造成影响。放弃学业固然可惜,但眼下没有比尽快摆脱心理阴影更重要了……
这一晚,所有的人都煞费苦心,所有的人都费尽口舌,但我清楚,所有的话都是不真实的,都绕着主题在边缘游走,而实际的主题其实只有一个,很简单,就是我必须远离马丁,到一个见不到马丁或者说让马丁见不到我的地方去,不是北京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其他什么地方,倘若有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让他们感到安全,他们一定会首先考虑把我送到那个孤岛去。说隔绝也好,说囚禁也好,总之就是要离开。而这,又何尝不是我想要的呢?
这一晚,我最后的话是:“我没说不去——”这句话让所有的人松了口气。
我说,我毫无思想准备,你们不能这样。
…………
于是,我真的要走了。离开新加坡。
飞往北京的机票就放在我的书桌上。单程的。意味着一去不返。
当初我到新加坡是那么的不易,爸妈费尽周折,花费了几年时间才把我办到新加坡定居,但现在他们毅然决然地要我离开。
我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一不小心,动作大一点,肋部就痛得整个人蜷缩起来。虽然从医院的片子看我恢复得不错,但我知道,提上行李,长途旅行对我无疑是艰难的。可他们——我的长辈、亲人,全然不考虑这些,不替我着想。
其实,重要的并不只是这些,重要的是我将告别我曾经拥有生活……
我开始做行前准备,居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收拾的,空空的一个箱子,一个读书用的双肩背。所有的衣服、鞋我都不想带走。离开北京那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北京现在什么样,合适穿什么?一无概念。在我记忆中北京总是那么灰蒙蒙的,行道两边的树一年好几个月都光秃秃,见不到一点绿。汽车一发动,扬起漫天尘土,迷眼。我这么多夏季的衣服带那儿去干吗?
还有斯诺克和九球球杆、WILSON和DUNLOP的球拍、那么多款式的墨镜、摩托风镜头盔、泳具、还有饰品,都是我喜欢的,超酷,可我带北京去干嘛?
我收藏的腕表,大多是我生日或是新年的礼物,整整一屉,其中有马丁给的那款嵌钻表……我能装进背包带着走吗?
我的播音器、数码设备、大幅写真、满箱满箱积攒的碟、排成行的健肤品、晚上必须抱着睡的大枕头、曾经读过的书……这些我哪样能带走?哪样又值得带走?
我比较担心和头痛的问题是,到北京我怎么生活?虽然说是表哥照顾我,彤姐也有许多时间会在那,可那毕竟是表哥表嫂啊。我不会洗衣服,从没自己洗过,不会做饭,连碗汤都不会做,更别说其它的打理。到这会儿我才明白,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揣上两张信用卡就能打遍天下。我有被抛弃的感觉,可那是对我的惩罚。
那个晚上,我甚至用我的老办法,用热水喷淋冲击,完成了一次释放。自打进医院后,我就没有过,我想,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到北京就不可以了。当时我把北京就看成那么规矩那么封闭的地方。虽然,当时身体还不允许,但我决定要做,以告别的心情,仿佛从此禁欲。或者说,从此跟那个坏孩子Tony分道扬镳。
临离开新加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那天,我把马丁给我买的白色内衣内裤打成一个包,放进橱柜的最下层……把收藏物品重新排列了一下,码得整整齐齐的,然后给抽屉上了锁……我把卧室整个整理了一遍,然后悄悄地走进了楼下的车库。
车库里有我最宠爱的蓝色BMWK系1200,大马力的四缸坐骑,好些日子没跟它疯了,彪悍的“骑士”竟然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一如它的主人,垂头丧气。见到这个昔日的好伙伴、铁哥们,我的心猛然一震,这些天,我一直没有让自己难受,努力不去触动那根伤感神经,可是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刹那间眼眶里蓄满了一汪热泪。
我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拉风的机会,这种尽情释放的爽快也许永远不属于我。我真想再去公路飙一回车,听听震耳欲聋的呼啸,感受拉风的淋漓酣畅。但我不能,我还承受不了那种剧烈的震动,我的臂膀还没有恢复到有劲……我连最后和它亲热一回的机会都没有,我将抛弃它独自远行。
我开始细心擦洗我的宝贝摩托,一遍又一遍,总感到还有没擦到的地方,总觉得还没对老友尽到最后的义务。我抚摸着车身的那些擦伤,能说出每一道痕迹的来历,可现在我身上的伤比它严重得多,还有看不到的心伤。
“退伍了——”我对“蓝骑士”说,就像残酷地对一个斗志尤甚的兵士下达了提前退役令,那一刻,我心中的无奈和酸楚无以名状。
我在车库呆了很久,躺在地上的高压水枪一直在兹兹冒水,我都不记得去把水龙关了,直到飘起的水雾浸润了我衣裤,让我感受到一丝凉意,我才不得已离开。
临走,我用车罩把宝贝整个罩上。车库门轰地落地的瞬间,我想到那里头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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