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552 更新时间:20-04-29 10:07
46、白日子
我从黑暗中醒来,眼前一片煞白。纯净,但不温馨;刺眼,因而令人恐惧。
我的意识恢复得很快,马上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
我知道到自己没有死。
我不知道没死是好事还是坏事,脑子不管用,细微的东西考虑不进去。只是感觉好累,特别特别地累,就像刚爬完一座大山,力不从心,终于虚脱,倒下。
疼痛还不是主要的,疼痛的感觉是当天后半夜才开始的,醒来后最直接的感受是我整个人只剩一个脑袋了,身体、四肢都没有知觉,不知道还存在不存在。人如果只有一个脑袋是件很奇怪的事——像肖像雕塑。永恒倒是蛮永恒的,可谁稀罕?!
我认出的第一张脸是我的表嫂彤姐,她头发凌乱,眼皮又红又泡,想是哭了很久的缘故。彤姐是个利索的人,一向注重外表,短发从来是一丝不乱,如今弄得形容憔悴,一定是为我的事而奔波。我感到愧疚。
我内心想看见的第一个人居然也是表嫂,这很奇怪。事后我曾想过,为什么不是妈妈,不是其他什么人?但没有想明白。那段时间,我一直怕看见妈妈,怕她出现。她来医院看我,我会闭上眼睛装睡,然后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快快离开。
我醒来,看见表嫂,很满足,很温暖,眼泪呼地就涌满了眼眶,随即淌下来,好热好热,好多好多,流经耳朵,然后在洁白的枕头上洇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冲彤姐流泪,想到的肯定不是和生死有关的问题——不是庆幸,不是委屈,不是悔不该当初,不是……当时我的意识还没有清醒到这地步,也许我只是想到,彤姐是不会责骂我的,任什么事都会从我的角度为我考虑,是我唯一可以面对她尽情流泪的人。
彤姐看见我醒来,激动地喊“醒了,护士他醒了”,声音有点模糊,很遥远似的,事实上就在我耳边。我没有看清彤姐背后还有谁,表哥在吗?爸爸妈妈在吗?是不是还有马丁在场?我看不清。反正是一大帮子人,黑压压的,都关切地注视着我。当时我最关心的是,我的身体还在吗?手和脚还在吗?想问,但我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头热辣辣地壅堵着,烧灼般的难受,于是我再次闭上眼睛。我好累。
彤姐轻轻地为我擦拭眼泪,问我,Tony你干吗哭?疼是吗?是不是很疼?她说,你要疼就喊。见我没回应,一个劲地流泪,彤姐哭得更厉害,抱住我的头,把脸贴在我额头上叨叨絮絮地说:“说话呀Tony,能说话吗?告诉姐是怎么回事?”人们劝她,拉扯她,说,你镇定一点,这样会把他弄痛的,才刚刚苏醒。彤姐茫然地问众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我怎么跟他哥说这事?”此时我意识到表哥可能不在现场,他还在北京或是别的什么更远的地方?他干吗还不回来?这么大的事,表哥怎么可以不在场?是不愿意来看我?他怎么可以不来看我?!
这么说爸妈也不在。
虽然闭着眼睛,但我能感觉到彤姐在抽泣,这让我很心酸。
后来,大夫来了;后来,护士们听从大夫的摆布,不停地来来回回忙乎……后来,我又睡了……抑或是又昏迷了过去。我不知道。反正,以后那些事我毫无记忆。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病房里淡淡的霞光告诉我眼下当是黄昏时分,我的意识比前一次醒来时要清醒许多,我知道自己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死神在渐渐离我远去,她黑色的裙裾从我眼前拂掠而过,就像徐徐揭开一快厚重而巨大的幕帘,留下满眼亮色,叫人心惊。
我注意到自己胸以下部位被罩在一个半圆的罩子里,我必须垂下眼睛才能看到这个巨大的叫作防菌罩的东西,罩子里有什么?有没有我的身体?我不得而知,这让我非常疑心并大为恐惧,我想,如果不让我死,一定要还我一个完好无缺的身体,否则……没有否则!我爱我的身体——强壮的手臂,颀长而有力的腿,我引以为自豪,缺失了这些美丽的东西,哪怕是其中之一,我宁死。
我整个身子依然不能动,毫无知觉,只能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对我说话的那个人,那人说:“你需要什么吗?晚上由我照看你……他们明天还会来。”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说的“他们”又是谁?一切都是问号——我像天外来客。
他说,他叫麟,麒麟的麟,以后每天晚上都由他陪伴我,直到我彻底康复。
他问我是不是要喝水?他用水杯和吸管喂我喝水,可是水大部分从我嘴角溢出,只有几滴进入了咽喉。我无法适应这种喝水方式,但我非常需要喝水。此时,护士进来,严厉地告诉麟不该这样做。他声辩,说:“他渴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滴水未进。”(有多长?时间概念对于我已经完全丧失)。护士说,他要喝水,就用消毒药面沾些水湿湿嘴唇。护士示范给他看。
麟是个从沈阳到新加坡来求学的学生,夜间在医院打夜工,挣学资。后来,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来新加坡读书?在我想来,北方人是很不适应新加坡这种天气的。他笑笑说,出来时一点概念也没有,出来后才知道这地方鬼热,每天都像在油锅里熬,天就像压在头顶上。
以后半个多月,麟每天晚上都来,在我身边看书做作业,我需要他帮助时,他就放下手里的书照顾我。半夜我醒来,看见他就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书。
早晨,喂我吃完早饭后他就去上学。我想他一定很辛苦,能不差使他时尽量不差使他。
我的真实伤情是麟告诉我的,在此之前,没人对我说过任何有关情况。大夫来,只是说:“没问题,靓仔,看起来你越来越好了。”我问,我的两条腿还在吗?大夫笑着说:“怎么不在?浑身上下一个零部件都没少,我跟老天爷说了,这么靓的仔,不能让他少条臂膀少条腿。是我从老天爷那里替你抢回来的。”
然而,我不太相信大夫的话。
我醒来的当天晚上,疼痛开始包围我,大面积的锐痛压迫着我,就像无数把刀子同时在捅你的身体,一个劲地要把你捣烂。那种痛苦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然而,在疼痛的蔓延的过程中,我开始感受到肢体的存在,这让我获得些许安慰,我决意领受痛不欲生的折磨。
疼痛让我出汗,大量的汗水不一会儿就濡湿了枕头,继而便是床褥。这时我才发现我腋下到小腿的整个身体被白色纱布包裹着,就像一个木乃伊。和木乃伊所不同的是,大夫把小便的地方给我留在外面了,这是我耿耿于怀感到特别别扭的一件事。由于出汗,纱布很快被汗浸透了,我几乎就是躺在水里。麟不断用毛巾替我擦汗,一晚上要换好几块干毛巾。他说,你要是受不了,就抓住我。我很感动,但我连抓住他的力气也没有——手不属于我。
麟告诉我:“你断了三根肋骨,有一根差点刺到肺部。不过,所有人都说你命大,撞那么厉害就断了三根肋骨,手脚都没事,真是太运气了。”我说,我还能直起来身子来吗?在我看来,人直起来全靠肋骨支着。他说:“怎么不能,你那么强壮,一定会好的。”事实上,我的骨盆是有一些骨裂的,所以手术后才需要整体包扎,整体固定。这一点,麟没有对我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
凌晨时分,我痛得太厉害,护士来给我注射了一点镇静剂,我才安静地睡了。护士说:“能忍就忍一忍,实在受不了,我再给你打针。”那晚,我折腾了一夜,麟也被我折腾了一夜。
我这样煎熬了大约有三个昼夜,才开始平复一点,虽然疼痛并没有完全消失,但那种痛比较能忍受了。我不知道是疼痛在减轻,还是开始渐渐适应了疼痛。适应,说到底是麻木。
那天,麟来,我问他屋子里什么味儿?好好闻。麟说,能闻到香啦?说明你感觉在恢复。他告诉我满屋子全是花,都是来看我的人送的。我说,我一点都看不见,替我把防菌罩撤了吧。那天,护士替我把防菌罩撤了,视线一下子开阔了,哇,真的满屋子都是鲜花,怪不得那么香。但我很快闭上眼睛。麟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我无法回答他,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会引起我伤感,反正,那个瞬间,我心情突然就暗了。在美丽的鲜花面前相形见拙似的。
我要麟替我看看小便的地方是怎么回事,难受死了。麟说,插的导尿管,挺正常的,难受是会有一点。我说,干吗要用那东西?插哪里了?怎么插的?当我知道有一根管子直接从我尿道口插入后,我痛苦极了,觉得好好的一个人被弄得完全没了人形。我吵着要麟马上叫大夫来替我拔了,一刻也不能等的样子。麟显得特别为难。
我一闹,大夫、护士都来了,见我在病床上闹事儿,使劲安抚我。因为动弹,我痛疯了,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坚持要把管子拔了,大叫着:“麟,帮我!”“麟,你看我这模样,忍心吗?”麟自然不忍,红着眼圈求大夫:“既然不愿意,就替他拔了吧——”大夫说:“不用导尿管,每次排尿会更痛,也影响愈合,你能帮他?”麟狠狠点着头:“我帮他,大夫我一定格外小心。”
在大夫的同意下,我终于撤了导尿管,我对麟说:“我尽量少喝水,尽量少给你添麻烦。”麟说:“你少来。多喝水,多进食,对病人尤其要紧。什么也别顾忌,我会帮你的。”麟摇着头说,“我发现你可真倔,跟头牛一样。”
我说,没人说我是牛,说我是狼的倒有。麟问:“老狼还是小狼?”我想了想说,小狼吧。麟笑了。
事实上,每次撒尿都是一场搏斗。我的身子稍有动弹就剧痛无比,麟只能一点一点把便盆塞在我身子底下,过程需要特别小心特别慢,中途要歇好几回,等痛稍稍过去一点再继续下一步,通常没等尿出来,我和麟两个人都已经是周身大汗了。
白天,麟不在,我尽量憋着,不让护士给我弄。等麟来了,没放下书包,就催他赶紧给我排尿,我说,你再不来,我可要尿床上了。麟说:“哪天我非晚来,让你尿床上。”我赶紧说,不可以的,麟!
麟笑着,说:“怎么看你都跟个小孩似的。在家里被宠惯了吧?”
因为憋久了,到真尿时还真尿不出来,何况在床上撒尿我本来心里就别扭。每次,我都拉住麟的胳膊,苦恼地喊:“我不行,尿不出来——”麟特别能理解我的痛苦,也特别耐心,在床前弓着腰,一个劲鼓励我,引导我放松。时间久了,不见效果,我又开始躁,麟就训斥我:“怎么这臭德行,不许躁,要躁什么事都半途而废,再躁我可不理你了。”我知道他是好意。
实在没辙了,他竟像嘘孩子似的发出长长的“嘘”声,逗我撒尿,直到我顺利地排出。他这么做,真让我哭笑不得。
每天,解决完我的大问题,麟就开始审问我一天吃了什么?喝了多少水?药吃了哪几种?然后就给我大量补水,从纯水到果汁,一样一样轮着喝,说:“一天这点水分肯定不够,我来了你尽管喝。”我说,我发现你是个特别仔细的人。对我的评价,麟单是笑笑。
没多会儿,我又要尿了,水喝多了的缘故。麟说:“刚才忙你撒尿的汗还没干呢。”继而说,“别不好意思,尿就尿呗。”
大约十天以后,我开始拆除浑身的纱布和一些固定,那也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还有穿衣。从我进医院起,我一直是光着身子的,纱布和盖单是我的遮羞布。纱布拆了,我不能还光着,必须穿衣服穿裤子啊,可是那实在是太艰难了。麟曾一度撺掇我别自己招罪受了,光着就光着吧,盖上一布单就行了。麟还说,“好多人看过你啊,大夫还有那些护士小姐,现在才知道害羞?这是医院,没什么大不了的。”叫他这么一说,我更不干了。
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一旦你身体某一个部位出现了问题,平时生活中太容易做到的事,就会变得意想不到的困难。身体每一处都有特定作用,即便是穿衣这样寻常的事,要是哪块肌肉使不上劲,一件衣服硬是穿不上去。肋骨出了问题,你要从床上坐起来都难。所以,我们要爱惜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件——这是我20岁前获得的一条人生经验。
整个康复过程最头痛的不是治疗,是生活自理问题,但有了麟我好多了。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如果以后有兴趣,专写一个的故事吧。
我伤势好转得很快,比通常情况下都快。大夫也惊讶了,说到底年轻,强壮。
我很快吵着要洗澡,要吃匹萨,要自己上厕所,绝不在床上!接着,我就开始吵着出院……
我知道,你们更关心的是撞车后人们的态度和看法,特别是马丁的,他如何看待这件事?这是事件的核心,下一章节,我就略微说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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