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739 更新时间:24-10-15 16:43
祭在余光里瞥见了一痕映照在火光中的白色衣角。
她之前确实有感受到锁域符的剥离——并非因为符咒的效力耗尽,而是在外力作用下导致的剥离,只是灵觉未能回以任何形式上的预警,这意味着要么剥离结界的人没有主观上的恶意,要么是对方已经强大到能完全收束和控制自身的灵,让她产生不了哪怕半点的感应,而无论究竟是哪种情境,她都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立即起身回应的必要性。
之后骤起的嘈杂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去听,但没听见有魔法或者搏斗的声音响起,已经算是一种对状况的说明,这让她更加没有了即刻起身的动力,只想在被问话之前继续靠着短剑昏沉地休息。
——直至那痕白色的衣角飘进了她的视野里。
不远处的嘈杂仍未止息,但那片衣角或者说那道身影仍在原地,距她极近,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应该抬头确认一眼,这才缓缓把原本抵在剑柄和双手之上的脑袋抬起。
她定定地抬头望向面前这道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都不算陌生的身影。
夜间的深林昏晦如昔,空地上的那一小捧火焰也远远映不清几步之外的东西,可是她却仍然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如同新落的雪般与黑暗混乱的林地界限分明。
因为疲惫,祭已经没有余力从他的面上读出任何可能的细微表情,下意识就想回避这种长久而沉默的视线交集,可在转开视线的前一瞬,突然想起午后安娜贝尔夫人的建议,便硬是梗住了脖子,没让视线产生任何可能的游移。
两人就这么在深夜时分的林中注视着对方,哪怕不远处的人声从未息止,另有火光从更远的地方亮起并靠近,也没有谁因此挪开眼睛。
她的无声以应似乎令对方一时难以确定她现今的情绪,就在他斟酌言辞的时候,反是祭先轻轻地笑出了声音。
那轻缓的笑意似乎打破了某种僵局,注视着她的洛欧斐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一面脱下纹绣着堇青色火焰徽饰的长袍披在了她的身上,一面出言问及:
“为什么要笑?”
说不上是不解还是质询。
“为什么呢……”困倦的祭的思绪似乎有些迟钝,她的视线随着那双为她整理着衣领的手落定,呢喃着重复起这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我相信您会来也说不定。”
那双正在拉平两侧衣领的手随之一停。
祭并非没有注意到,只是已经没有力气去思索这样的反应意味着怎样的情形。
“……介意我坐在这里吗?”那双手收回去之后,又有声音在祭的耳边响起。
祭摇了摇头,稍稍支起了身体,至少不要坐得太过歪七扭八,这不仅是礼节,也是态度问题。
洛欧斐在她左手边坐定之后并没有再主动说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肩膀拉过了她的左臂,挽起衣袖后掌间臂上那些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割伤印痕似乎短暂地刺到了他的眼睛,让他在默然了片刻之后,才用另一手覆上了那些痕印。
缭绕着的柔软风息往来穿行,翻涌不息,滋生出一轮轻微却细密的痒意,【嗜血】造成的并非是普通的伤口,数量众多的情况下,祭也只能进行最基础的止血层面的治愈,即便是眼下这样由一阶用出的风之悯,也无法像平时那样于须臾间抚平如初,祭在意识到完成治愈还需要一点时间之后,便努力提聚起精神想了想可找的话题。
“那位特维希尔小姐已经找回来了吗?”她还是先问了这个最重要、自己也最在意的问题。
“找回来了,”对方的肯定不带情绪,“她现在和正她的父母在一起。”
祭默默地点了下头,也算是终于能放下了些心,不过同时也清楚,既然她被寻回,那么那位劫持了她的夫人,大概率已经没了性命。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又停了停。
“……我杀了人。”她多少有些意外于自己能这样平静开口承应。
尽管并非是亲手,而是藉由咒阵间接夺取性命,可在做出那个布置的时候,她就对夺人性命的后果有了确切的预计。
“……后续想必会产生对外的交涉问题,到时恐怕会麻烦到院长阁下您……”
“即便你不动手,他们也活不到天明。”洛欧斐语气平淡地回应,“至于后续……倒是可以看看最后会是谁接下这个劫持世家成员的罪名。”
祭张了张嘴,最后又多少无奈地带着点笑意稍稍抿起。
只是两个问题的时间,洛欧斐便完成了对她手臂上伤痕的治愈,重新整理好她的衣袖之后又停了停,伸手触及她的颈侧,制造出一层微薄而清润的凉意。
致命的所在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触及,祭却几乎没做出什么反应,半是因为疲惫,半是因为她的体温已经基本降到和他差不多低。
这让洛欧斐的眉头一下皱起,对她的消耗有了更直观的预计,当下便不准备再耽搁下去,起身向她伸手道:
“我们回家吧。”
祭微微地怔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在洛欧斐的注视下轻声答应了一句,她刚将手递给对方,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往另一边望了过去,与昏晦的这一边不同,那里的火光一时间难以数尽,大概是其他的搜寻者们已经收到消息抵达了这里,她只能看到莫拉埃利小姐似乎在同对面领头的人交谈,剩下的几乎都被她身后的几人挡住了。
“其他人……要怎么办?”她轻声问询。
“黑、白两院的负责人会把他们安排到托夫里斯暂居,”洛欧斐似乎在来的路上就已安排完毕,“以便在他们休息完毕后进行一个简单的检查,再之后会有专人询问今夜事情的详细,现在只等马车过来就行。”
祭一面点头一面有些踌躇,听起来学院对类似的事情有着既定的程序,但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是不是更应该跟着一起去?
无论是之前沟通还是后来反击,主要的决策者似乎都是自己,包括当时决定杀掉那个女人的时候也是,大概只有季拉对此有些预计,其他人恐怕都只以为是单纯的限制手段而已,毕竟自己既没空闲也没闲心去跟他们解释什么是魂菱草和血烬。
洛欧斐望着她在承应之后仍然望着人群没有挪动的意思,不由得叹了口气,当下不再等她自行站起,而是直接俯身一捞,就把人捞进了自己怀里。
正想着另一边事情的祭则是基本没有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被院长阁下抱了起来,但她这次确实是没再剩下什么挣扎或者走路的力气,便也只能老实呆着了,当然不好意思多少还是会有些,只好又往那件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袍子里面缩了缩,暗自祈祷最好能不被之前一起在马车上的那些人看见。
不知是洛欧斐猜到了她的想法还是真的只是巧合而已,他并未往人最多的那一边走去,而是转从火光不及的一侧转到了人群附近,缩在袍子里的祭只听见院长阁下像是对谁说了一句道:
“我先带祭回去了。”
“好,”祭听出是白院负责人的声音,“后续的事情城庭会连夜处理,不过对韦兰商会的搜查清剿……需不需要让城庭一起?”
片刻的寂静,随后祭听见院长阁下似乎是“呵”了一声。
“可以告诉他们,”他说,“至于要不要参与,他们自己决定。”
“……我知道了。”白院负责人如此承应。
之后祭便被放上了什么动物的背脊,长袍因这个动作而滑落了一点,让祭得以借着一段距离外的火光看清独角兽的长鬃染着与达伊洛家族徽饰同色的堇青,洛欧斐稍微整理了一下缰绳,抬眼就见祭仍旧怔怔地望着火光附近的人群。
他抬起手来,让弥漫林间的水汽在手中凝成一只精巧的冰杯,在其中凝出水液,递进祭的手里。
“放心吧,”注视着她接下之后他说,“林域已经被清理干净。”
祭捧起冰杯饮尽其中水液,对外部的寒冷和内容的热意有瞬时的讶异,在听得院长阁下的劝慰之后,也只是捏着空杯垂着眼睛笑了笑道:
“我相信您。”
洛欧斐摘走了那只杯子,将其扼碎,又散成一片苍白的水汽,之后跨上独角兽的脊背,又重新替祭整理起披在身上的长袍,似对这样时节一路奔回浮空阵所面临的寒意有所预计。
祭有些出神地望着那随他动作从上方垂曳而下的白发,其中有些已同她几近散落的长发混杂在了一起,或许是疲倦让她难以管束自己的思绪和言语,又或许是而今的景象和动作,再一次翻起了她心底某种莫名的熟悉。
“……院长阁下。”她抬起头来,轻轻唤出声音。
“怎么了?”洛欧斐一面承应,一面拉拽缰绳让独角兽调转方向,背对人群。
“我们曾经……见过吗?”
她低声问询。
这不是她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所以不再做额外的解释,相信对方知道她所说的“曾经”究竟是哪个“曾经”。
独角兽在原地踱了几步,甩了甩脑袋,似是抗议。
“……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像之前的几次那样直接否定。
祭微微抿着嘴唇,却一时难以组织起合适的言语。
下午,甚至刚刚,她都几乎说服了自己相信安娜贝尔夫人所言,相信院长阁下将自己带离极东,确实就是为了至尊继承以及更进一步的、神殿重建的那个谜底,这理所应当,十分正常,并不会让祭觉得难以接受或不愿相信,可每每像现在这样接近,像雨雾节的时候在达坦纳的王庭,以及更之前在重阙的那个雨夜的时候,她就会难以抑制地对这种说法这个动机产生质疑。
因为没有必要,即使是在困倦中,她对这一点也全然清醒,因为如果只是为了至尊继承只是为了神殿重建,那达伊洛家族,或者说是院长阁下本人,完全没有必要对自己这样……上心。
就算是因为自己出身第二任至尊的直系,就算是因为自己获得过【封印之杖】而较另一位继承人有更大的可能位至尊极,也不需要做到这种境地,因为对于不知道她和倩曼做过交易的人来说,再是有可能,也终究只是可能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他或许依然会同意钻甄选规则的空子,或许依然会想办法引她加入到那个埃尔维斯家族承办着的集会里去,可却没有必要让她住在星邸,更没有必要在今天这样事情结束之后、在两位身居一阶的负责人已经赶来,且对涉事学生们的安置和查问早有定例的情况下,亲至此地。
而她甚至在那之前就相信他会这样做的——甚至更之前,就如同那位时之王的“记忆”所说,自己早在知晓劫持者目的之前,就已经相信今天的事情并非是出于达伊洛的授意。
甚至更进一步,她也相信苍月会的事情里没有达伊洛家族的参与,哪怕这个任务的起始是在达伊洛知情的集会上被提起,哪怕那位既是凶兽后裔也大概率与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有着密切关系的涅林先生是在苍月会的事情之后才来到林域,但凡她对此有过怀疑,就不会那样干脆地决定前去找寻离开马车后失踪了的夫人和女孩,也就不会造成这种程度的消耗,将自己置入现下这样足称危险的境地。
而他现在同自己仅有咫尺之距,无比清晰地用事实告诉她,她并未错信。
然而这并不会让她欣喜,甚至会因此让她从心底翻起更甚以往的苦意。
因为这并非是她所应得,因为她不清楚这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何而生的善意。
而她甚至无法将这些付诸言语,她既不想、也不能去质询和辜负这有可能会是她在与倩曼的交易之外的最大倚仗的善意。
所以面对着他的反问,她只能沉默下去。
长久的静默之中,身后的人最终也没等到答案,便轻轻叹了口气。
“别勉强自己,”他说着,伸手拢住了祭的眼睛。
“睡吧,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伴着他的话音落下,祭只觉得无边无际的黑夜向着自己张开了层层叠叠的羽翼。
“好……”她只来得及勉力答应了这样一句,然后就失去意识,向后倒去。
洛欧斐垂着眼睛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原本想要为她拂开一缕被残血黏附面颊的乱发的手指,终是没能落下去。
明明来之前就得到了建议,也清楚当面提及承应,能最迅速有效地将可能的隔阂和猜忌消弭,可他到底没有办法真的那样告诉她,正是因为没有办法回答诸如此类的后续问题。
那等同于亲口告诉她,自己才是导致她落进如今境地的唯一原因。
即便他清楚沉默只是拖延,清楚她早晚会取回记忆,也早在得知她作为继承人出生,得知自己要承担作为至尊甄选监督者的职责的同时,就已经清楚并接受了自己会被继承人所憎恨的命运——毕竟在世家承袭的七千年间,在不断举行又不断失败着的甄选间,这早就算不得什么稀奇的情境。
可在真正面对她的时候,在她真切言明她会应他邀请来到学院,并打算继续本已放弃的甄选是出于对他的信任的时候,他还是自觉无法面对这份几乎是注定的憎意。
哪怕他知道这绝非最适宜的处理,哪怕他知道最佳的应对方法是现在就将这一切摊开讲明,然后任凭她苦痛憎恨,却还是得因为违规失势的现实楠焱的放弃以及另一位继承人在暗中造成的生命威胁而不得不依附于德兰,哪怕不是真心,但只要她还想活命,就不可能生出叛意。
以先知的早慧和她的出身经历,他确信她在看清形势后,一定会选择这唯一的路径。
但他终究没选择这么做。
他扯动缰绳,促着独角兽踏入深黯,朝着浮空阵所在的东方一路奔去。
深林亘古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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