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536 更新时间:18-06-08 11:00
离开的路上我再次记起三哥曾经说过的话,叫我趁年纪小早点出道的话。
小的时候在金陵,在甚么都不晓得的前提下,被迫承认三哥是个断袖。
那时我一个屁事不懂的毛丫头,觉得断袖不过是个取向问题,与通常意义上的取向有所区别,但断的人是三哥,所以我必须义无反顾,高举双手点头赞成,后来长大了晓得了个中缘由,便把这事特特提出来问过三哥一回。
三哥对我的问话执扇一笑:“全天下的女子,除了我妹子不是事儿妈,其他都不是省油的姑奶奶,本少青春有限,也懒得瞧也懒得听。”
那架势譬如听天由命的啧啧无奈,其实我还瞧出他一丝委婉的不在调上。
我那时对于三哥的高境界理论不甚明了,总觉得三哥是对女子这一性别有偏见,现如今当自己不再超然物外的事不关己,突然间便明了三哥的心境。
恶心,厌恶,失望,对女子这一性别的反感情绪,瞬间占领我的全部思维。
逸尘说我是不出道不晓得江湖事,说我在鼎泰宫里呆得时间长,做惯了衣食无忧的大小姐,便不晓得人世间的疾苦,也不晓得江湖上的人情世故。
我甚不耐烦:“若江湖上人人如此,灵溪大会还选拔少侠做甚么?”
逸尘冷笑着翻我白眼:“丫头你是出道出得晚,过两年便会晓得江湖事。”
按照逸尘的理论,她们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女,总是要想法子讨生活,而这里距离滕县最近,与其卖茶赚钱不如伺候好狂尸寨的人,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我不赞成他的论调,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没三观的事我总不屑于去做。
我私以为,即便是女子一样可以行得正走得正,可以不仰仗权贵不出卖灵魂,纵然会输在起跑线上,纵然会败得体无完肤,最起码得有为人的尊严。
我突然想到了柳慈,虽然现如今也没明白,三哥同她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导致她时时处处与三哥不共戴天,不共戴天的给三哥下绊子。
六年前的冬天夏张被踢馆,正月里老爹两手一推,把五十几条人命一股脑推给了三哥,加封了三哥一个少掌门的新身份,对此我十分满意,但三哥对此十分的不满意,于是不满意的三哥为了借钱赔偿,便带我去了趟金陵,去搬莫炎尘的家财万贯出来救命,我们就是在金陵的庙会上见到了柳慈。
金陵跨江而居,北连江淮平原东接长三角倚钟山,西傍长江天堑,秦淮河两岸商贾云集集市兴隆,虽是在南边可水汽大,寒冬腊月比起北方倒更冷,黛瓦上堆着一簇簇的白雪,房檐上挂着冰凌,河道里全是晶莹剔透的薄冰层,白茫茫一片天地间,我们就那样瞧见了她。
墨色长发墨色发带通体白衣,高挺的鼻梁犹如刀削一般立体,凤眼浓眉淡色唇,一把锈剑在她手中舞得千变万化收放自如,身轻如燕衣袂如飞。
剑是软剑,回转间发出剑身绷紧的规律声响,光亮集中于剑尖一点,台下有叫好的有撒铜板的,有个纨绔子弟模样的公子哥,随手掷了一锭银元抛过来,不远处有位年纪偏大的男子,一身粗布长衫席地而坐捧了个手鼓,闭着眼眸侧着头,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手鼓的两面,打令的节奏铿锵有力,恰似一场振奋人心的战斗。
我那时甚是属意她干脆利落的身姿,是以便觉得三哥也应是属意她的,后来才晓得那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三哥活了小半辈子,直到闭眼断气,心里想得仍然是天性酷爱孤芳自赏的逸尘,有时会孤芳自赏到有些自负。
我晓得我改变不了逸尘的孤芳自赏,就像三哥从未对他提出过改变的要求,但我总还是心存一点奢望,奢望他有朝一日能对我仁慈一些,仁慈到可以让我去亲近他,而不是只能仰望他的背影,仰望他与我的对峙。
他的背影,他的对峙,背影,对峙,影,峙。
不得不承认,我与逸尘真是个极有意思的僵局。
对峙已久僵持依然,与三哥的存在与否其实无关。
柳慈这一世的命格簿子忒不好,一出生便是孤女,不晓得是生来便没有爹娘还是半道上爹娘都死掉了,后来命好被一个达官显贵家的夫人捡了去,那夫人多年无子,便是娘家再风光,依然敌不过二房怀里的两个儿子,家族地位皑皑可及,柳慈虽不是亲生,好歹可以暂时挽回一点颜面,她那夫家是柳姓,夫人觉得捡来的孩子是佛祖的恩慈,便单名了一个慈字。
柳慈十指不沾阳春水,安安稳稳做了十五年娇小姐,十五岁生辰一过,她那养父因为生意上的事触怒了当朝天子,天子一怒株连九族,她养母对视她如同己出,哭着把她的身世当堂讲个通透,天子九五至尊自然不信这一通鬼话连篇,一定要滴血认亲才做数。
于是两碗水三滴血当堂摆明,柳慈如同白驹过隙,从鬼门关口硬被拉了回来。
但她一个过惯了好日子的人,何曾受过这等疾苦,万般无奈便开始沿街乞讨。
白日乞讨干活夜里便顺手也可牵牵羊,后来有一日她牵羊时眼神不济,牵到一个游侠的身上,于是引火烧身,这人身上带了些不少钱,大抵是为了保险起见便分了两包,一包随身带了一包装在行李里,柳慈拿的是行李里的这一份。
要活下去势必要有个好身手,两人上房揭瓦踏雪无踪,过了几条街才撵上,彼时柳慈连抬腿的力气都没了,无力的倒在地上,眼睛里射进金灿灿刺目的日光,气喘吁吁的道:“我把钱还你,你放过我。”
男子蹲下身子打量了她一会道:“你多大了?”
柳慈抬手挡了日光道:“年前才过了十五岁的生日。”
那男子微微一笑:“我看你资质不错,为何要偷东西?”
柳慈闭了眼睛想了想道:“我娘亲也死掉,我总得想法子活下去吧。”
那男子又道:“是不是只要能活下去,不管做甚么都行?”
柳慈摇了摇头:“我甚么也不会。”
那人向着她一伸手道:“愿意跟着我卖艺为生吗?”
“卖艺?”
“对!”
柳慈就是这样一个人,活着是她人生中头等大事,其他一概要靠边让路。
当是时我围在她身边蹦跶来蹦跶去,以为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以为是我命格簿子里缺了她,所以司命星君便特特为我做了个命格,把她送下来给我。
后来三哥因为她的通风报信,差点被唐晚词害死我才明白,我与三哥不过是她人生中诸多过客之一,她其实从没把我与三哥的死活放进过心里,我们不过是她赚钱生存下去的工作之一,与舞剑卖艺无二。
过了青山贵人终于醒过来,因为高热和长时间节食,他那张四方大脸竟然瞧着小了几圈,人也跟着清秀不少,我对过于健壮的男子没有好感,但如今瞧贵人瞧得十分顺眼,试了试他的额头问:“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为了赶路身心俱疲的贵人,眼泪汪汪望定了我,古铜色的眼圈一红,偏头便直着破锣嗓子嚎啕出声:“四小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在他难看至极的哭容中再次无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性子,正如身经百战却永远改不了初衷的贵人,他这哭代表他仍是原先那个他,一如我仍是原先那个我,那个永远受不了他婆婆妈妈,而且终生不打算受得了的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贵人就是贵人,你以为我是当今圣上吗,你的眼泪掉错地方了。既然好了你来骑马,我要休息一下。”
贵人回头望定了逸尘,面露愤愤之色,撕破脸皮的心意如同司马昭之心。
贵人的性子同未出阁的大姑娘无二,凡事存进心里,素日里小事上抹不开面子直接讲,寻了由头便要小账总账一齐算,自打三哥命丧鼎泰宫,便对逸尘微词颇多,背地里不晓得同我说过多少回,回回是眼泪和着鼻涕告终。
有一回拉着我甚是大义凛然,凛然到手抖:“四小姐你说,三少爷在着时哪一样不是顺着他,现如今连颗眼泪珠子也不见他挤得出来,可见他这人的心果真凉薄至此!哎。。。。。。三少爷这是上辈子造下了孽障啊。。。。。。”
我瞧着贵人声泪俱下的伤情模样,又不好帮逸尘做解释,又不好悖了他的意,惟有顺着他一齐唉声叹气:“逸尘哥哥素来如此,清冷如风沉静如雪,我猜三哥的事他不是不在意,只是没有说出来,再者他心里的想法总不会对咱们说吧。”
贵人翻身上马,对着逸尘中气十足吼了一声:“小白脸!愣着做甚么,抓紧时间赶路,我们家小姐还急着去泉州办正事呢!”
我坐在贵人身后拉了他一把:“贵人,逸尘哥哥救过你,你太过分了。”
贵人坐在马背上脖颈一挺,没好气斜眼哼了一声:“小白脸救得是四小姐又没有救我,有这本事为何不去给三少爷搭把手。”
一句话说得昂首挺胸有性格,拐着弯还是讽刺逸尘没有陪三哥去送死。
逸尘白他一眼:“你可以吼得声音再大些,叫人家都晓得你们要去泉州。”
贵人喊得比锣响:“你现如今又晓得强词夺理对我们说教,既这样有本事如何没见你去把三少爷给救出来?我吼大声还不是给四小姐保驾,省得你哪日提剑开溜我们四小姐有苦难言。”
我一惊赶忙捂了他的嘴:“三哥的事我也有责任,咱们各自安好。”
情因有而所起,一往便可至深,在这个节骨眼拿三哥去刺逸尘,忒不明智。
逸尘的面色白了白,抬眼向天面有死寂,雪白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不做声。
贵人天生不懂得何为赶眼色,关键时刻不掉链子的绝不是他,他一把甩开我的手翻身下马,三步并了两步冲到逸尘身前,大嗓门再度亮开:“哎哎哎,爷问你话呢装甚么装?我再问你一遍,为何不去救三少爷?”
我下马拉住贵人比手势:“逸尘哥哥,你别怪贵人,他,嗯,他是,是……”
是了半晌也想不出要说些甚么才能缓和气氛,于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更僵。
贵人无视我继续豪迈逞英雄:“四小姐,你不要总是偏向他说话,我为何不能问?那天晚上咱们一路先跑了,只有他一个人同三少爷在一齐,三少爷的身手就不用说了,那在灵溪大会上都是拿过第一名的,他的身手就算不如三少爷,两个人联手总不至于要死人的,至多是胜算不大,受点重伤逃出来不成问题吧?我就问问有他在都不管事,三少爷要了他有何用?”
贵人说得不错,三哥的身手自然不消说,逸尘的身手略逊于三哥,可攻击速度绝对在三哥之上,他的爆发力和臂力都比三哥要强,若说以一敌百,他的胜算当然会更大,以我对他的了解,见三哥死而不去救不是他的做法。
首先是他对三哥的感情,我用情比金坚来形容,一点也不会过火。
其次是三哥活着是下一任的掌门,三哥死掉新掌门便是我,于他而言不存在裙带关系,所以不救三哥想当掌门绝不可能。
第三他若想当掌门,不如痛快给我一刀,独掌大权一了百了,别说我家如今名存实亡,当个光杆掌门连脸面都不够丢,单说一路上半个多月,合适的机会有的是,他若想除掉我简直易如反掌,还有一招叫做没有机会可以创造机会,我的身手一招就能被他放倒,委实是不足为惧。
我垂眸抚摸手腕上新打的开口手环,三哥素来喜欢对我自作主张,素来喜欢把我护进怀里以命相搏,我的安危对于三哥至关重要,重要到可以替我去死,可以与我阴阳两隔,大家都晓得三哥喜欢我,喜欢护我的短,这笔买卖在外人看来真的很吃亏,但是很有三哥的风范,堪破红尘的钻石真心。
我试探着问:“逸尘哥哥,是三哥的意思?是三哥不准你救他的是吗?”
此刻有风穿行而过,风声与藤蔓交集穿梭,很难形容我的心情。
风声穿过藤蔓又穿出来,藤蔓枝枝丫丫柔软迎合,交织和缠绕。
缠绕的藤茎像千钧的锁链,瞬间把我的心肝缠绕,缠牢,缠死。
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我的性命,除了三哥没人如此傻,但是三哥就是傻了。
我抬起头直视无言以对的逸尘:“三哥一早就想好了,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所以把我托给你,叫你安排我假扮他上路,你知情所以故意不救他,但是三哥是替我去死,所以本来该死的人是我,因此你也恨我对吗?”
逸尘抬起头望着我,面色又白了几分,收紧下颌缄默不语。
我浅浅而笑:“我都说对了是吗?三哥伙同你一齐骗我对吗?”
贵人目瞪口呆,一张嘴巴啊成了O字型,下巴几欲要脱臼。
逸尘重重点了下头,淡淡道了句:“是啊,小滼就是这样安排的。”
苍天在上,山林寂静,没有风声,也没有鸟鸣,花开有善因,果熟蒂必落,看起来的无心而为不一定都是一时兴起,就像三哥也不会一时兴起替我去死。
我静静立在原地,迎着日光心底空空的,三哥的温柔我再也得不到了。
到箫城之前的一段路,逸尘和贵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谁都不愿意再同我说话,我在贵人身后一遍遍把玩飞云扇,折扇一把其名为扇,扇面扇骨皆可坚韧,人如折扇,潇洒不断缠绵不断,如同隔了水雾观花开,永不真切。
手指抵在扇刃上快速划过,血珠挂在雪白的指尖上,如同一粒朱砂痣。
三哥是我心头上一粒永恒的朱砂痣,起于血脉止于心尖永远长在心头。
我爱酒擅刀剑,三哥喜荼蘼擅扇。
平素里是有些不着调,可每到救人水火的关键时刻,三哥总是靠得住的,靠得住的随传随到,我已经习惯有三哥撑腰,已经习惯扑进他怀里蹭着要东西,腕上新打的开口手环,细细的钢环带了两坨不甚美观的圆头,普通的圆甸子头,圆的发肥发圆,圆的笨头笨脑,还是之前那精雕的辟邪好看。
哗啦一声打开扇子,迎着风把手指上的朱砂痣滴落,眼泪随之流下来。
当年飞云扇拿在三哥的手中,是何等有气势何等趁手,记得有一年生辰三哥问我想要甚么,我想也不想扯了飞云扇过来不撒手,三哥问我为何要他的扇子,我说我喜欢,三哥又问为何喜欢,我说扇子拿在他手里开合时有清风扑面,可又瞧不出半丝杀气,月光映在镂空的扇面上衬得他特别出尘清雅,所以我要。
又有一回老爹还讥过三哥,说你一个男子,连个趁手的武器也要置办的如同簪子玉佩一般的花哨,当真难为你不是个姑娘家,三哥好心性,并不辩解只是笑得疯魔:“本少这机关一般人还想不出,精钢手环配链子条,素日里是装饰,到真刀真枪过两招可谁都跑不掉。”
老爹本想挤兑他,反倒被他说得开心,摩挲着椅子扶手哼哧哼哧笑开花。
今年正月我同老爹闹别扭,起因是老爹要带素月去给她爹爹娘亲上祖坟。
这事本与我无关,可恰恰是定在我娘亲忌日这一日,老爹的意思我娘亲那里他就不去了,叫我和三哥自个儿瞧着办,该有的东西一样不能落,摆供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只是素月娘亲那里他是必须得要露面。
我听了他的话火气蹭的顶上房瓦,甚么叫我娘亲那里就不去了,为何不去,怎么可以不去,她素月算个甚么身份,不过一个小妾,连正房还没扶起来便开始背后使坏争地位,想抢我娘亲的位置,等我哪日死掉再说吧。
老爹不松口,我也不松口,一连几日索性沉到底,后来还是贵人嘴快漏了口风,把我同老爹的别扭闹得人尽皆知,于是三哥出面了,出面找我去喝茶谈心。
三哥那话说得忒贴心,颜面也给我留足了十成十,意思很明白,叫我不要同老爹闹僵,可我当初无论如何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末了一句过几年还不是一样另续了别人,把三哥堵得直没话说,现如今想来委实是忒不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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