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097 更新时间:17-04-16 10:18
一直被小瞧,从未被仰慕的人,头一次被媳妇儿高看一眼,秦湛表示,虽然眼看船都要沉了,但还是禁不住有点儿小开心。
卫无疾答应对方静观其变,暂不轻举妄动,可斟酌一番,还是将人朝拥挤的船尾拖去。秦太子知道未雨绸缪,实属不易,可听起来万无一失,却并不代表其中果真没有半点差错,所以,如果可能,他还是想将人送到那艘暂时安全的小船上去。
秦湛从不敢说自己对人性有过深刻的了解,只知道挣扎求生都是人的本能,可真正看到一整艘大船上百号人你争我抢,不惜大打出手,甚至伤人害命,只为往一艘只能容纳十数人的小船上蜂拥时,内心生起的恐惧竟比方才面对黑暗的无边大海时,还要浓重。
步履蹒跚,形容狼狈的齐王难以置信地望着将自己狠狠推倒在旁,迫不及待攀上船舷的亲信侍从,“申子嵬,狗奴才!你敢对寡人动手!”
平日里一向低眉顺眼,事事逢迎的人终于忍不住露出压抑已久的狰狞的本色,“呸,老东西,国都亡了还有脸称孤道寡,我可不想给你陪葬!”
后胜心惊肉跳,赶忙从抢行不止的人脚下将倒地难起的齐王拖出来,田建目眦尽裂指着仍旧立在身后的武从,恼羞成怒急呼道,“钟卯,快!给寡人宰了那个贪生怕死,大逆不道的劣仆!”
魁伟的武士握紧了手中的利剑,面无表情微一点头,走上前去径直拔剑砍倒挡路的人,几步跳下船去,一把揪住小船上仍在与人推攘撕打的同僚,二话不说一剑便将那颗人头削飞了去。
大船上的齐王望着那残躯上井喷一般激射的血柱,莫名打了个哆嗦,又急不可耐朝船下大力挥起手来,“钟卯,还是你对寡人忠诚,快些……快些接寡人跟阿舅下去!”
武士刷刷两剑又挑飞两个匆忙跳上小船的水手,抬眼望向大船上心急火燎的主人,口中突然爆出一阵讽刺的大笑,“王上慢等,属下即刻便接您与丞相过来。”
“好,好,慢等,慢等,你且慢来,且慢来。”齐王欣喜点头,连声应道。
不等他说完,那人非但没有半点回来的意思,反倒直接斩断了大船与小船间牵连的绳索。
绳索一断,接连不断的呼喊哀嚎惊叫声中,还来不及下船的人又接二连三张皇失措地跳下船去,拼命朝那渐渐漂离大船的小船游去。
齐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双腿一软,便跌坐在身后的船板上,后胜扶住双目失神,面白如纸的人,“阿建,算了,还有阿舅陪你,我们不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他们一个个……一个个平日里对你我忠心耿耿,生死关头……不正是表鉴忠心的时候吗?怎么……怎么都成了这幅嘴脸呢?阿舅……这究竟是为什么?寡人做了一辈子齐王,果真连一个忠臣都没有吗?”
后胜也早叫这情状惊破了心胆,却仍是柔声安慰道,“有的,有的,只是此番走得匆忙未带来罢了……”
卫无疾扳过身边那人的头,抬手挡住对方的眼睛,“别看了,如果我们的船真在附近,他们若不自相残杀,都会活着。”
秦湛握住眼前的那只手,“你猜我为什么不说,也许秦国的大船在后头?”
卫无疾摇头道,“不管你说什么,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那都是秦人的诡计,贪生怕死的秦太子只是为了趁机夺走那条逃生的小船,若我是齐人,这就是我唯一的想法。”他看了眼海中那条不时有人爬上去,也不时有人掉下去的孤舟,又看了眼旁边抱头痛哭几近崩溃的齐王甥舅,眼神再度坚定起来,“人心满是恶念,只有秦法才能真正造出忠诚的人。”
秦湛没有说话,世间一切罪恶的来源都是恐惧,秦法之所以造出了忠诚的人,只是一种恐惧对令一种恐惧的威慑与胜利,但真正能够战胜恐惧的,从来都不是恐惧。
大船一点点下沉,除了风浪,甲板上重又恢复了安谧,并非沉静,而是安谧,一种绝望之中带着妥协的安谧,齐王甥舅并肩坐在漫水的船板上,仿佛已经脱出了方才充斥着血腥与背叛的可怕的经历,正兴致勃勃低声叙谈着童年里的趣事。独自坐在一旁的张良不知在想些什么,时不时仍会犯病一样笑得叫人毛骨悚然。整艘船该逃的都逃了,但逃了的究竟脱没脱身,谁也说不清楚。一时之间除了秦卫二人,似乎就只剩下齐王那两个年老体衰无力求生的,张良那个一门心思要跟仇人同归于尽的。
“捞完了没有,捞完了没有,捞完了赶紧靠过去!究竟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晏初阳放下手里的千里眼,转向身后的造船师兼船长,怒气冲冲道。
被不断捞上大船的人已在甲板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片,郝舟瞧了瞧寥寥几个在死尸间垂死挣扎的活人,急忙招呼交代医官带下去救助,“难道只有你心急吗?不捞仔细,万一太子也在水中可怎么好?”
“闭上你的乌鸦嘴!你的船要是不行就早说,我们自己过去!你信誓旦旦造的船,不会连这点儿风浪都经不起?”
“不是我的船惧怕风浪,是这片海域暗礁太多,我本想试试用金铁镶裹船腹,以实船只更加坚固,可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实验。我们风船太大,贸然上去,很可能卡在礁石之间。我测试过水速跟流向,太子的那艘船会在沉没之前漂过来。”
“自己漂过来?你也真敢说!等主子自己漂过来,还要我们干什么!我看你就是在拖延时间,跟那些六国余孽一样另有居心!”
模样忠厚的男人闻言,顿时又羞又窘气红了脸,“公子爱我六国之人,我等才甘心为公子所用,这等诛心之论,纵我不惧负罪就死,难道你就不怕毁了贵主一世英名吗?”
晏初阳冷哼一声没有说话,他就是看不惯自家主子对这些六国遗民怜惜爱重,明知他们永远不会从心里顺服秦国,却不但予以重用,赋以重则,甚至还大胆地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对方。可这些人呢?他们永远念着故国,念着故主,念着国人,永远开口闭口都是“贵主”、“贵君”,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会损害主子礼贤下士的名声,可心里就是气不过。秦人的兵戈能叫整个天下闻风丧胆,可他的主子收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匠人也要费尽气力,这根本就不是秦人的作风。
男人也一肚子委屈气闷不再开口,转身前去交代舵手加快船速,仔细行船。
涛浪依旧汹涌澎湃,水势依旧险恶啸急,郝舟一语中的,秦太子的确在水里,但并不是因为他智商到位,这种时候还有精力计算水速跟流向,真的认为自己会顺水漂向前方还没见影子的救援船只,而是因为原本还能坚持一段时间的破船被一条体格巨大的老鲨鱼给撞翻了。
船上的人都以为自己死翘翘了,可没想到那条浑身长满牡蛎的老鲨鱼只对那艘破船感兴趣,挨着它没完没了地扭过来,蹭过去,秦湛听说过海上的鲨鱼有撞船的习惯,但很多时候只是为了挠挠痒,蹭掉身上的寄生虫,只要附近没有血腥味,一般情况下并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好在风高浪急,水流速度极快,方才争斗中产生的尸体和血腥已被海浪吞没,远远推走。
趁着鲨鱼没发现,卫无疾拖着齐王甥舅,秦湛拽着也同样被吓傻了的张良,小心翼翼入水拼命游开。
去不多时,海面上也跟着出现了大船的影子,卫无疾回头看向落在身后不远处的人,“你跟紧些,船就在前面了!”
后头的人听到呼声浮出水面,连忙冲他挥手以示平安,他略感安心,这才又扯着身后两个拖油瓶,继续朝开过来的大船靠过去。
嗅到气味儿的老鲨鱼已经离开戏耍了半天的废船,前面的人离安全地带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可身后巨大的三角背鳍却已受到食物的引诱,正在迅速接近,秦湛一把抓出水下握着匕首,面如死灰的男人,嘴角呲出一个狞笑,“有个笑话,据说,鲨鱼咬人,只咬一口就回跑掉,因为实在不好吃,但为什么一旦被咬就死定了呢?因为血腥味会引来其他鲨鱼好奇心,于是,你一口我一口,一边被唾弃‘难吃死了’,一边被咬得体无完肤……”
张良被人朝水下的漩涡中拖去时,才慢半拍地被那个笑话逗笑了,可刚一发笑,咸涩冰凉的海水就径直朝口鼻钻灌而去,他在水里的时候划了那人一刀,就在背上。原本那把匕首是该直戳后心,一刀毙命的,可却只在对方后背划出一道根本要不了命的皮肉伤,他正为自己事到如今还踌躇不定而感到沮丧悔恨时,这笑话却说得恰到好处。
简直对极了,不是我懦弱无能报不了仇,而是我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他,比起痛痛快快一命呜呼,叫那满嘴利齿的大鱼一口一口咬死才更能解去心头之恨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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