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753 更新时间:16-03-18 23:09
大火熊熊的燃烧着,吞噬着长沙的每一片砖瓦,每一面泥墙。只见烈焰升腾而起,映红了整个夜空,来不及撤退的相亲们,披头散发寻找亲人的,顿足捶胸的,望着大火发呆的,扑向火丛抢救财产的······歇斯底里失望的绝叫,伴随着房倒屋塌的轰轰声。全然一幅末日的景象。殊不知,对我们长沙人民来说,就是一场空前的灾难,与末日无异。
我蹲在祖上老宅的一个角落,极目远望,根本不见昔日长沙踪影,惟有冲天的火光和翻滚的浓烟,显然火势还在蔓延。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涌入心头。是悲伤无助的我们任大火吞噬,还是悲伤千年古城毁于一旦,亦或是悲伤前线的他兴许阵亡沙场?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想明白······
半月前。清晨的长沙弥漫着一股烟雾状的白色气体,不知是楼下卖馄饨飘出的蒸汽,还是前线传来的枪炮浓烟。总之,你从白烟中能感受到那熟悉的老王馄饨香味,也能对夹杂白烟中的尸体腐臭味阵阵作呕。
继攻陷了大武汉后,日本人的魔爪又伸向了我们长沙。于是重庆的蒋先生提出了保卫长沙的口号,是故短短几日内,数十万的政府军涌入长沙。他们咀嚼着长沙的每一粒稻米,占领着长沙的每一栋房屋,着实像一群土匪。街坊乡亲们多数有了意见,向政府打了报告。我的好些同学还上了街,游了行,但都被保安团给镇压了。
“湖南物产丰富,素有‘湖南稔,天下足’之谚。而我们长沙作为省城,此时已是中国军队的一个重要粮食,物资供应地。是故便成为日本人在战争进行到第二阶段时的首要目标。”教书的赵先生是个通晓军事的读书人,听其她同学讲赵先生念过讲武堂。所以也不顾我们究竟愿不愿意听,时常讲一些关于战争的事。有一次,班级里讨论九一八,赵先生跑到讲台上,将日本帝国主义提出的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一条一条地边念边讲。他的声音由低而高,渐渐地吼叫起来,脸色涨红,渐而发青,颈子涨得大的像要爆炸的样子,满头的汗珠子,满嘴唇的白沫,拳头在讲桌上锤得砰砰响。这着实把我们吓着了。不过先生管的松,所以平日里,那些男同学们是爱听的,我们女孩子家便常常在台下议论一些洋人的戏剧和我国古代的爱情传说。
虽然有了来往的驻军,但是还好,今天和往常一样,一样的安逸和宁静。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四日早。“日本人打到新河了!”一大早便听到街上的人在喧闹。听到新河二字,还是睡眼惺忪的我浑身一颤,一咕噜的坐了起来,心中念到:“新河?那不是打到长沙了吗?前一阵子不还在一百多里外的新墙河吗?”正准备出去看看情况,刚推开沉重的铁门,一声枪响便划破乌云密布的长沙天空。接着便瞧见卖馄饨的老王倒在血泊之中,再循着枪声望去便是一位举着枪托的年轻校官: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红唇,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铮铮傲骨的强势。
当他发觉我在望向他的时候,原先紧绷的脸突然温然一笑:“细妹子,你不要怕,他是日本奸细,方才在造谣,我例行公事罢了。”
我受过老王的照顾。每次吃馄饨时他总是多舀一勺与我,与邻里乡亲也都处的不错,大家都爱吃他的馄饨。所以说馄饨老王是奸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可是当他深邃的眼睛与我四目相交时,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怀疑。萧萧乱世之中,我仿佛找到了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一片可以乘凉的树荫。“你有什么证据噻?”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顶撞了一下他的威严。“一寸丹心图报国,两行清泪为思亲。相信我。”我记得他当时是用如此诗意的一句话回答我的,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一日晚。我正准备更衣就寝,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心中猛然想起先前从军的哥哥有一次回来便是这般模样的敲门声,心想兴许是大哥回来了?于是便一步变两步带着小跑满怀期待的打开大门。
却见到的是先前的年轻校官:“细妹子,日军可能打到了新河。政府下了令,如若日军打来便要实行焦土抗战之政策火焚长沙。”
我望着他紧锁的剑眉,却感到温温暖暖。可是叫脑壳的(长沙方言,不服气的意思。)湘人脾气却让我依然顶嘴道:“你肚里那点嘎子东西,莫厌瞎哒眼。我家的墙可是洋灰砌的!大不了躲那儿哈!”说罢用嘴努了努小时候常躲起来独吞糖油粑粑的角落。
他顺着望去,嘴角一扬:“啪啦啪啦(长沙方言,够了够了的意思。),不管是日本人来还是大火烧来你便待那个角落罢。”
“小时候咱满伢子蛮调皮喃,看长大哒会好些。我也不和你闹了,难得你这么关心我,我听你的便是。”方才的方言对话褪去了我的困意,好久没有男子这么关心过我了,尽管我好像很漂亮。
“那······我走了。”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去。不知是什么鼓起了我的勇气,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用近乎祈求的眼神望着他:“不要去前线,留在长沙好不好?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这一次他的话语没有丝毫犹豫,坚定的眼神与哥哥离家去打国仗时的神情如出一辙。我微微一颤,一股对他们这些“不要命”军人们的不满彻底爆发出来:“前线那么危险为什么你们还要拼命去?你难道不知道每死一个男人中国就会多出一名寡妇吗!”
他笑了笑,转而搂住我:“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如此虽然我不想死,但只要是军人,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只是这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事实。所以,我不会有家庭。”说罢便一把挣脱掉我,转身离去。我只有在他身后大喊:“我会在那个角落好好等你来看我!”那时,我仿佛看见消失在晚雾中的他点了点头,但他好像又没点头,后来每每我问他这个问题时,他总是像刚才那样将我搂在怀里傻傻的望着我笑。我也总因此而放弃了追问,但我却总是能感觉到他是点了头的,总是能的······
那是我第一次问他为什么不顾一切的冲向战场。那句仍然充满诗意的回答,年轻的我并不是十分深刻地懂得,而后过了好久才渐渐懂得进而追随。
果然,大火熊熊,古城长沙,千年缔造,毁于一旦。我躲在那个角落里,静静的望着这一切,静静的等待着攻城的日本恶魔,又静静地期盼着他矫健的身影归来。但我没有等到他,也没有见到日本人的影子······
而后的日子,政府罢了张主席的官,又运来大批的救援抚恤物资,新来的薛长官开始施粥,于是我们又有了饭吃。我望着那些个排队等待米粥的人们,他们原先痛苦的表情在米粥蒸汽升腾中变得柔和起来,紧接着他们闭上眼,深吸。我忽然觉得被蒸汽濡湿了的那一张张脸属于一个个想家的孩子,尽管我们现在确确实实的在我们的家乡里。
民国二十八年,九月十八日。日军主力约五万人配有飞机支援,在冈村宁次亲自指挥下,向长沙新墙河以北的第五十二军前沿阵地发起攻击。虽然身处一百多公里外的长沙,但我仍能清楚的感觉到战争所带来的窒息感与无尽的恐惧。是的,与在武汉的时候无异。其实在一场战争中最清醒的不是指挥官也不是冲锋的士兵,而是老百姓。我们虽然不知道怎么打仗,但却也是知道这仗该不该打的。
“今天是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中日两军在湘鄂赣三个战场上激战一个月。此次会战,从日军进攻开始,至日军主动撤退告终,战场全局主动权基本操之于日方。但是中国方面判断日军将进攻长沙,为此做好了‘万一长沙不守’的多种准备,故将日军未能攻到长沙而退却视为胜利······”赵先生又开始了他的实事演说。与以往不同,这次我听得格外认真,只不过是盼望能听到一些有关他所在的预十师的消息,可终究还是令我失望了。这样的日子持续着。我偶尔也会回到那个角落,蹲在那儿以那个独特的视角眺望远方,寻找着那个不同于旁人的矫健身姿,一蹲便是一个整天,可是无一次不失落而归。
民国三十年八月,正好与第一次长沙会战相隔两年,日军又发动了全面进攻。逃跑的人们络绎不绝,每每听到有人在渡河时被挤入湘江的怒水之中,我都会联想到延安的毛先生曾经写过的诗:“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真不知若是此时此刻他眺望湘江见到此情此景会又是个什么感想。我仍然躲在家中的那个角落,那里总是安全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万一他回来了却又寻不到我了呢?
第二次的长沙会战也宣告结束。赵先生因为日军飞机的轰炸再没有醒来过,我们也再没有去上过课。轰炸过后的长沙犹使我觉得悲哀,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死者们的菲薄的祭品也被拿来奉献于饥肠辘辘活着的细伢子们。我们不知道被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所覆盖的长沙,何以称为一座成功的抗争之城。事实上,人们只得以暂得偷生,来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九日,中国对日宣战。很快,不出我们所料想的,阿南惟几下达了再次进攻长沙的命令。此次会战,薛岳将军提出“天炉法”的后退决战战略方针。战况空前激烈,有些日军的一线部队甚至冲进了长沙城。而我,也第一次见到了日本魔鬼的真正模样。
那些七十五毫米和一百零五毫米的炮弹落在地面上都没有起爆,你也看不清它们的弹体,它们只是滚滚地冒着白烟,烟雾沿地面扩张,像是有形质的烟墙。很快,烟雾笼罩了长沙。我们的军队和日军展开了令人窒息的尖刀战。我蜷缩在那个角落,一片死寂,除了从烟墙里偶尔爆发出被刺死者的尖叫声。突然,只听“噗!”的一声,一名士兵倒在我的面前,却还喘着粗气。念其忠勇,我探出身子尽可能把那个伤员拖离这个即将爆发恶战的地方,那只能是防线的后方亦或是家中墙角。至少据我观察是如此没错的。我身后的伤员拖拉扶携,半死不活的跟着我。将那个半拖半背过来的伤员放在地上,我也几乎倒了下来。我听着自己急促的喘息声,汗水涩着眼睛,我根本没有看周围的力气。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人死不论军阶尊卑,只问无愧于心。如此,不如决死长沙,玉碎成仁之一仗当可振颓丧之友军。细妹子,可否扶我起身?”我惊愕的望向方才那名半死不活的军人。透过浓浓的烟雾,还依稀能辨出他的轮廓,没错的,是他!是我日夜盼望着的,是我始终想念着的,是我无比憧憬着的。我曾无数次幻想我们再次相遇时的情景,是在湘仙楼的莺歌燕舞中?是在家中墙角的约定尘埃中?还是在部队凯旋的夹道欢迎中?由此看来,都不是的。是在废墟长沙的破砖瓦砾之中。
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难以忘怀的,也是迄今为止最记忆犹新的。那一刻,在我心中的神轰然倒塌。我总以为他是个中校参谋不会上前线又是英勇无比的,不论日本人如何之凶残也耐何他不了。可是就在方才,望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伤兵,现在他走下神坛了,可是他好像离我又近了些。原来他终究和我是一类人,原来我们都是需要被保护的。
“我的大参谋长哈,休想!我才不会让你去送死呢!”然后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再然后,胜利了。
剑花烟雨湘南。
一九五七年,六月,美国旧金山。
“恨倭寇打战表兴兵犯境,众英雄请长缨慷慨出征,众儿郎壮志未酬疆场饮恨,洒碧血黄沙浩气长存······”他与我来看这场中国戏,却不住叹气。我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天晚上。是八月二十二日吧,那是衡阳战役后的第十四个夜晚,他终于浑身是伤的回到家里,我惊讶他何以如此气愤,他重重的甩上了铁门,只啐了一口:“走到这一步,不是我们对不起党国,而是党国对不起我们!”我鲜少见他如此生气。不过战场上枪炮无眼,我只盼他活着回来。而如今他正确确实实的站在我面前,我又有何怨言呢?许久,见我并未出声,他才蹦出一句话来:“我们,去美国吧······”想到这儿,于是乎我好像有点理解他叹气的缘由了。就像之前在长沙的夜晚,一个迷路的日本士兵奄奄一息。他便与那士兵交谈了起来,他们望着月亮粑粑,那日本兵操着并不十分中听的英语道:“我们日本也有月亮,大日本的月亮是美的。”当时我便想:“那你们为什么不待在日本,看你们的月亮,唱你们的童谣?”可我终究未问出口,因为他说完便与世长辞了。好吧,一定有人问我为什么对一个日本兵用与世长辞,我只能说我是有些个同情那日本人的,正如我和他现在正同情着我们自己。
先有国,才有家。一个人不怕独在异乡,就怕有家不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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