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743 更新时间:15-05-17 16:08
第七十四回:谁愿抛却长生缘,伴我山陵共枕眠
刀光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消失,令它消失的,是一支突然飞来的箭矢,在月色下闪着熠熠银光,幽灵般悄无声息。
领头人双眼阖下的刹那,又唰地睁开,犀利的目光越过身旁虎视眈眈的辽兵,盯向不远处的一名‘同伴’。
那人身披轻甲,肩裹黑氅,打扮与回鹘士兵并无不同,身形较之魁梧壮硕的辽人,亦是不遑多让。血雾弥漫的战场上,他腰杆挺的笔直,不似其他回鹘士兵携刀带剑,而是斜斜挎着一副弓箭。
领头人在仔细打量对方的同时,那人恰时转过头来。
深邃硬朗的五官掩在被风吹乱的黑发之后,双目鹰隼般惊雷闪现——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领头人嘴唇掀动,刚要说些甚么,突然脑后生风,辽人的攻击俨然已近。
他本能的抄起长矛,反手刺出,那暗袭他的辽人在发出惨呼之后,仰面摔倒,领头人头也不回,单手执矛,破开一条血路,走到那名‘同伴’身旁。
那人站在原地,五指疾动如梭,将箭矢电光火石般扫向四周,见有人靠近,双目斜睨,露出些警告的意味。
领头人在距离对方几步之外停下,微微俯下腰身,右臂向内弯折,抵在胸前。这是回鹘人对待友邦的礼节,尽管对方身份未明,但从几次三番对他们施予援手的情况来看,是友非敌。
更为重要的是,这人的本事实在非同寻常!移目四顾,但见地下尸横遍野,几乎半数的尸体上,都钉着一支箭矢,或穿过脑颅、或直袭心脏,死法皆各不同,却皆是一击毙命。
仿佛受到震慑,平日间凶悍野蛮的辽兵尽数站在半丈开外,犹豫着不敢上前。
领头人的心脏止不住的狂跳,一丝希望,在心中渐渐死灰复燃。他撮唇呼啸,周围所剩不多的同伴,慢慢向他靠拢而来。
此刻存活下来之人,无一不是军队中的翘楚,他们浑身浴血,双目通红,犹如凶神恶煞般盯着对面的辽兵,恨不能将其吞吃入腹!
两方人数悬殊,但在气势上,却呈现出一幅分庭抗礼之势。
领头人满怀希望的同时,不经意地向旁瞥了眼,登时心里一沉。
那人的箭篓里,竟只剩下三支箭矢!
对于黑压压一片的辽军,这几支箭矢无疑是杯水车薪,领头人心中刚萌生出来的一丝希望,即刻间烟消云散,胸腔中悲意横生,仿佛要炸开般难受,嘶哑着嗓子,道:“弟兄们……”
只说了三个字,他的声音便卡在了喉咙口,视线从那人身上,缓慢地移向对面的山头。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惊愕,以至于包括辽兵在内的所有人,都跟随他的视线转头望去。
巍峨陡峭的山巅上,不知何时被人放置了三枚巨大的石丸,每一块看来,皆有千金之重,半截搁在几块碎石之上,半截伸出悬崖——
那执弓之人不慌不忙地从箭篓中抽出最后三支箭矢,对准了巨石下方的碎石,同时转过头来,向领头人说了一个字。
“跑。”
‘铮’地一声,三支箭矢同时飞离弓弦,与此同时,领头人立即转过身来,带领手下疯狂逃窜!
对面的辽人待察觉时,为时已晚,巨丸幌了两下,带起无数草根、泥土,向山脚处滚落下来。
轰隆隆……轰隆隆……
石丸弹跳着、碾压着,自山脊狂啸而来,势不可挡,大地在它的撞击下隆隆发颤,仿如神明震怒,天降神罚。其所经之处,泥沙俱起,草木尽折,在此摧枯拉朽的破坏力之下,任何抵抗俱是徒劳。
可谓是:先锋将魄散魂飞,合后兵心惊胆裂!
领头人甫到安全之地,回身看时,只见山腰上已被碾出一条血路,三枚石丸如索命厉鬼般在辽兵身后紧追不舍。他浑身热血沸腾,伸手一指惊惶逃散的辽兵,叱道:“辽贼,你们也有今日!”
那执弓之人不知何时退到了他身旁,沉声道:“走!”
领头人愣了愣,心下犹豫道:如此天赐良机,何不趁此机会,将剩下的辽贼一并杀绝?
那人似乎瞧透了他的心思,薄唇抿出凌厉之色,道:“此处自会有人善后,任务要紧。”
领头人一听这话,手腕一翻,抖开剑刃抵在对方咽喉之上:“你究竟甚么人!”今日午时,高昌王才亲口下达突袭辽营的任务,因事关大战成败,知道的人只是极少之数,这人又是从何处得知?
那人侧目斜视,神态甚是冷峻:“你军中之人。”
意识到对方不愿透露身份,领头人再要喝问,突然感到手腕奇痛,垂眸瞧时,只见自己的手腕已被对方的手指牢牢捏住。
“头儿!”
“头儿——”
“放手!”
五根手指犹如铁箍般渐渐收紧,他盯着对方手臂上冉冉鼓起的肌肉,冷汗直流。
正是此时,天空滚过几道闷雷,领头人下意识看了眼天色,神色登时变了。
那人亦抬头望天,寒声道:“今夜似要有暴雨,再耽搁下去……”
再耽搁下去,他们如何放火烧营?呼了口气,领头人静下心来,向众人道:“别慌,是自己人。”
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松开力道,转身便走。
众人忙即跟上。
在他们背后,辽兵已乱成一锅沸粥,山脚下不是被碾平的肉糜,便是残手断脚的尸体,一些躲得快的,侥幸逃得了性命,却丧命在一抹突然出现的黑影掌下。
黯淡的月色下,但凡那黑影所过之处,血雾就如荼蘼般肆意绽放,辽兵还未从灭顶之灾中喘过气来,又遭遇到一场血肉淋漓的屠杀!
几息之后,山谷终归于平静,一袭黑袍的男子踏过满地尸骸,转身走入林中。
***
木风眯起眼,似乎对他的沉默有些不满。
那人缄默许久,直到桌上的茶水完全凉透,才咧开嘴,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看来,还真不能对杜公子有所隐瞒。”
木风摊了摊手,说道:“若有难言之隐,你也可以不说。”尽管心中好奇得要命,但他脸上全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转动手里的杯子,那人叹了声道:“原因,我之后自会交待,杜公子且听我把话说完。”
木风满不在乎的一摆手:“随你。”
那人沉凝半晌,才继续往下叙述。
‘茧人’的转化,一开始还十分顺利,甚至在战场上,令得素以凶悍著称的辽兵闻风丧胆,不过数月之后,这支英勇善战的‘神兵’便开始出现异常,先是不再听从指挥,渐渐地,他们在军营中见人就咬,互相分食,将这辕门重地,生生变成了修罗场。高昌王勃然大怒,勒令袁天罡在三日之内找出原因。袁天罡苦思三日,终于在长生诀的口诀中寻得症结,也终于知晓,自己手中的长生诀只是半本残卷,能令人刀枪难伤,却也令人发癫发狂。
为了控制发狂的茧人,他连夜布下九星连珠阵,却未料困在阵中的茧人依然狂性难驯,互相展开了厮杀,几日之后,当他步入阵中,眼前的情形令人几欲作呕——茧人,在吞食茧人。
高昌王折损了数万大军,怒不可遏,命人将袁天罡和茧人关押起来。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涯中,袁天罡仍念念不忘推算另外半卷长生诀的下落,这时他已垂垂老矣,未免法诀失传,这事就此断了线索,他将长生诀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了下来,藏在牢狱的青砖之下。他死后,一名狱卒发现了他留下的卷帛,只不过他目不识丁,身边也无人识得汉字,这卷帛对他而言纯属无用之物,便随手丢弃了,后来被一对来自中原的师徒拾到,袁天罡的一番心血,才得以重见天日。
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袁天罡辞世没几日,宫中便传出高昌王驾崩的消息,其子将他葬入墓穴,不料关押茧人的地牢,与其不过相距数尺之遥,那时被赶入陪葬坑的宫人不计其数,茧人久居地底,一闻到活人气息,立时扒开土墙,钻入墓穴。
两穴相通,九星连珠阵也因而发生了异变,高昌王也许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死后会同这些怪物同处一穴,并在九星连珠的镇压之下,永无超生之日。
木风叹了口气,道:“后世所传关于九星连珠阵的说法,果然与事实相去甚远。”
那人嗤了声,道:“九星连珠阵乃是活阵,世人将其想得太过简单。”
木风不置可否的瞧了他一眼,问道:“军师大人的故事可说完了?”
那人颔首道:“已说完了。”
“既然如此……”木风冷眯起长眸,慢悠悠道:“那你的身份……”
那人笑道:“袁天罡先后有过两名弟子,其一是与他同朝为官的李淳风,其二,便是我师傅。”
木风愣了愣,道:“这么说来,你们便是那对拾到卷帛的师徒?”
那人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若真是这般,那一切皆可说的通了,但木风心中总还有些膈应,就好比喉咙里鲠着一条细软的鱼刺,不痛不痒,却令人浑身不自在。
他屈起食指,在小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着,暗淡的烛光下,他看见那人微微敞开的衣领内,露出一片绿色的阴影。
霎时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假装不经意的碰翻了煮茶的风炉,慌忙道:“啊,失手,失手。”
那人似乎十分忌惮炉中的火炭,‘腾’地跳起,带翻了身后的座椅。
眼疾手快的抓住那人的袖子,木风笑道:“军师可要换件干净衣裳?”
那人抽回湿透的衣袖,皱眉道:“不必。”
心知情势已经向自己这方扭转,木风惫懒的靠向椅背,朝屏风上悬挂的几件衣衫努了努嘴:“军师不换下湿衣,难道不怕夜风沁凉,染上风寒。”
那人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手指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
木风道:“军师是觉得有人在场,不大方便?”笑吟吟的自椅中起身,走到远处,慢慢背过身去。
“还是在人前换衣,你的秘密便保不住了?”
哗啦一声,桌上的杯盏尽数被扫落在地。
杜三少从来便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即使身为阶下之囚,也不会教敌人比他好过。叮铃哐啷的碎裂声中,他笑着转回身来,道:“这般怒不可揭,难道被我不幸言中——”
那人按在衣袖上的手剧烈发起抖来,眼神阴鸷的盯着他,不发一语。
木风摸了摸下巴,道:“我先前没想到,是因为那茧人曾被他废去半截手臂,而你四肢健全,也还生得人模人样,但你对墓中所发生之事,似是了如指掌,这不得不令我起了疑心。”
在案几旁踱了两步,继续道:“我想,既然茧人的生命力如此顽强,那么令断臂再生,也非是甚么难事。”
就像印证他的猜测般,那人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木风踱到他身前,目光滑过他衣领间的阴影,冷笑道:“你引我们入九星连珠阵,不会单纯只为了让我听你讲故事罢,茧人。”
那人的脸色,完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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