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011 更新时间:12-11-29 08:05
昏黄的灯光遗落在屋室的各处,黑夜在窗边凝视,仿佛一片巨大肆意的汪洋。
垂着流苏的床上,剥离了衣物的霍骁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两个少年人用温水轻手轻脚地为他擦洗着身上的凝血污浊,没了那些肮脏的遮蔽,显露得越多不是肌肤,而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尤其是腰上的刀伤,皮肉大开,血肉紫黑。殷老庄主俯身用手在他周身各处触碰按压,灯光在他侧脸落下阴影,看不清楚神情。
我伫立在不远处,死死地盯着双目紧闭的霍骁。
此时此刻,我才清楚,楚瑜带着我在崖壁上几乎用了一日的时间才挨到了离崖底一二楼的高度,最后失手跌了下来的时候,已是日暮黄昏之时,而霍骁,摔在崖底,已经一日了。
霍骁没有九头六臂,他再强大也只是凡人。霍骁他纵然是人们口中的天之骄子,可在生死之前,老天爷也不会格外垂帘他。
我没办法呼吸,只是浑身的颤栗,不知是冷还是怕。
终于,殷老庄主缓缓转过了身,苍老平静的眼睛没有波澜。
“殷老?”我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他还有一口气……”殷老庄主叹了口气,道:“真是命硬。”
我几乎狂喜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几步就要走向霍骁的床沿。
“准备后事吧,挨不过今晚的。”
殷老庄主在我就要越过他的时候,握住了我前进的肩膀,淡淡地这样说道。
“噔——”窗外响起了庄内的更响,一声接着一声,标识着最深的子夜来临。
“他若是有家人,便速速传于他们知晓罢,免得一时半刻下不了葬,反而误了他。”殷老庄主松开我的肩膀,拍了拍。
抽搐似地在腔子里剧烈跳动的心脏火辣辣地作疼。
“什……什么?”我发现自己忽然间根本听不懂刚才听到的话。
“失血过多,身上的骨头断了七七八八,五脏六腑不用说也都废了,不过手手脚脚都还原处倒是奇事一桩,可见从前是个极健壮的底子了。”殷老庄主的声音波平如镜,无半分同情,无半分冷漠。
我摇了摇头,低低地说道:“不可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几下抓住殷老庄主的衣摆,抬起头,慌乱地摇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您是和爷爷一样的神医!一定有办法救他的!”
“孩子,你也是医者,可自行验查一番,便知老夫所言的虚实了。”殷老庄主冷静地看着我。
“我……我的医道怎能和您比,我……我看不出来的!”我一口咬定地说道。“您再仔细看看!殷老!您再仔细看看霍骁!说不定……说不定!”
殷老庄主无奈地看着我,神色无甚波澜,他缓缓道:“他那身筋骨肺腑纵是摔得更糟些,老夫都有法子叫它们回至先时候的光景,可是……”殷老庄主俯下一点身,摸了摸我的头,道:“他的命,没有了,接好了那身骨头,也没用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放弃地揪着殷老庄主的衣摆,没有表情地抬头呢喃。
“孩子,他是人,没有人从那山崖上摔下,可以活下来。他能挨到现在,已是天可怜见,让你们再见最后一面。”殷老庄主默默地望了一眼此刻僵硬而青灰的霍骁,道:“趁他魂魄尚未离身,你去看看他吧。”
屋内烛火持续的燃烧,细长的烛焰正跳动着,金黄的火焰彷彿花朵般绽放着,焰心却是妖异的蓝紫色。将屋内的物事摆设化作黑影,全部张牙舞爪地映在了床内的帷帐上。
我颤颤巍巍地转向霍骁的床沿,那两个结束了擦洗的少年,彼此对视了一眼,为霍骁盖上了一床蔽体的被子,然后拿着水盆悄悄地退下。
我慢慢地握住霍骁的手,那手指不自然的曲着,冷冷地有些发硬。我皱着眉,执拗地将其一根根摆回原先的模样。吸了吸鼻子,我伸手去触碰霍骁的胸膛,厚实的肌肉尽管面目全非却还保持着完美的形状,只是却平静得吓人,没有任何一丝起伏。
我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捧住了霍骁的脸庞,小心翼翼地拍打着,想叫他的名字,可是喉间哽咽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不停摇晃的烛心,那逐渐拉长的诡谲蓝焰中,一一映照出记忆中他的所有表情所有言语。
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可以在庞大苍白的葬礼上第一个发现我,他可以在腥风血雨的疆场为我写下一封又一封信笺,他可以遮风挡雨地一直站在我的身边。
仿佛就在眼前,他分明从宣州的战场上骑着扶摇赶来了殷都,他放弃了他的信仰和他的家人,他说他只要我一个点头。
火焰突然小了,室内也跟著阴幽起来,墙上众多张牙舞爪的影子消失了,霍骁青灰的面庞更加阴沉了一些。
“霍骁……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怕……”我倾过去,用脸贴着他冰凉的面颊,道:“可是我怕,你千万……别……吓我!”我比哭还难听地笑了几声。
刀削的面容死气沉沉,毫无生息,时间过去一刻,他的模样就好像死去一点,我不敢再看下去,也不想再看下去,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而房间里的所有阴影都似乎在朝霍骁的身躯袭去,几乎要将他淹没。
不安而不信地喘着气,我下意识地使出一点劲儿,推了推霍骁的脑袋,晃荡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霍骁!你快起来!”
头颅微微地偏离了一点,灰色的唇边溢出了一道凝得粘稠的血痕,冷森森地闪着光泽。
一阵激烈的痛楚从全身各处尖锐地爆发出来,窗外的子夜里传来一阵阵宛如魍魉哀唳的风声,仿佛是夜晚凄凉的笑。
“佑熙……”叹息一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双手臂拉着我,将我慢慢转了过去。楚瑜直直地望着我,身上已换了干净的衣物,从领口的地方望去,可以看见里面交叠的纱布。
“霍骁死了。”
“他没有!”我被凌迟了一般地浑身一震,愤怒地瞪着他,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后退到了刚才的地方,往床沿上一坐,我扭身去看霍骁,伸手替他拭了拭嘴角的残血,我放低了声音,道:“他还没有……”
楚瑜重新抓住我的手腕,猛地将我从床间拉了起来,含怒地说道:“还没有什么?还没有死透对不对!”
“你滚!你马上滚!”我咬牙切齿地用目光剜他。
楚瑜的目光凄然地一闪,他冷笑一声,道:“我素知自己在你心里是没分量的,物尽其用后,就要眼不见为净了,是么?”
我一怔,困难地喘着气,全身上下是狂涌而上的痛楚,我用手捂着自己的嘴,防止那一声重似一声绝望的喘息泄露人前。
楚瑜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去,肩膀微微起伏,似乎也在艰难地呼吸着。
我捧着自己沉重的脑袋步子漂浮地跌坐在床沿,乱七八糟地扫视了一下屋内,我鼓起勇气抬起了自己的手。
轻轻地搭在霍骁的手腕脉息处片刻,我伸手以指贴在了霍骁的脖颈,往上翻开了闭紧的眸珠,我继而又用双手在他身体各处拂过。
有一把刀在一寸一寸地刮过心脏,随着每一个动作放出一滩浓血来。
我颤抖地闭上眼睛,双手还停在霍骁平静而冰凉的胸膛上,我任凭自己被巨大的痛苦吞没。心中有一个念头破土而出,我或许再也走不出这一夜了。
“这位公子可知这死者的家属亲旧所在啊?”
“……晚辈知晓。”
“快去通报请来罢,此人天一亮就冷透了,如今天气渐暖,尸身是经不起久放的。”
“……晚辈明白,即刻便去请……”
“公子,你身上的伤也是去了半条命了,你说出个落址来,老夫遣了庄里的孩子去传报便可,公子就莫要劳动了。”
“晚辈无妨……只一件……还请殷老庄主千万看住……他……,别由着他犯傻。”
“……佑熙也是老夫看着长大,这个,自然看顾周全。”
“如此,晚辈就放心了……事不宜迟,晚辈这就进城去了……”
“唉,老夫让忍冬和商陆跟着一同去罢……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
耳边的对话轻言轻语渐渐听得不甚明白起来。
我虚脱了一般看着霍骁的脸,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
每一道轮廓,每一处起伏,每一次因为愉悦不满愤怒心疼而做出的所有表情。每一个拥抱,每一个亲吻,每一个炙热交织的夜晚。
所有的所有,都编织成一个完整的霍骁,有心跳,有呼吸,有温度的霍骁。
他似乎就在那庞大的回忆深处看着我,冰魄的黑眸,转眼就化作明媚的温柔。那么生动,那么迷人,那么珍贵。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力地伸出手,心中除了分离的恐惧再无其它。
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啊……
霍骁一点点地在后退,一点点地在消逝,无数回忆的碎片犹如流星般地堆砌在了他的面前,他在转身,他在死去……
那残留的笑影化作眼前一片湿热的模糊,慢慢地缀在了眼角,吹花了视线。
我无声地嘶喊着,乞求着,而无数股力量却缠绕在我的周身各处无情地将我拖向窗内的世界。我挣扎着,抗拒着,却无力回天。
……别走……别留下我……
睁大了眼睛,流着似血的泪水,眼睁睁地看着霍骁的最后一点幻影被零星的光点填满,最后化作窗外浓黑若海的夜。
“啊——————”
抑制不住的泪水从面颊上滚落,犹如一道道深刻灼热的伤口。
从黑夜中扭曲而出的,究竟是谁的哭声。从黑暗中呼啸而来的厉风,究竟是谁迟迟不离的呼唤。
黑沉沉的夜里,那不断延长的尖锐尾音,听来沙哑而又凄厉,彷彿是着了魔的悚悚鬼哭,令人钻心凿骨。
“有办法……有办法……”凌乱而疯狂的声音。
殷老庄主扶着我剧烈摇晃的身体,皱眉叹气,道:“孩子,你累了,不要再说傻话了。”
“不是的,真的有办法……”我抬起血红发狂的眼睛,一把握住殷老庄主的手,再次跪地,道:“绝世三本……绝世三本……”
殷老庄主仿若瞬间静止了一般地看着我。
“玄蒙十三针……玄蒙十三针……”我像是濒临淹没的人,抓着求生的稻叶一般,吐出的字字带着血泪的声音。
“使全了十三针,以人血作引,可以逆天转命,哪怕阎罗殿里走一遭的人都能招魂而归,起死回生。”
殷老庄主一把推开我,背过身去,寒声道:“这是邪中之邪的上古秘术,从未有人试过,不过是虚话而已。”
“试一试!”我跪着移动,身体颤抖几乎抽搐,再次来到殷老庄主的跟前,我不放弃地抓住他的衣摆,“求殷老拿出德渊秘经,让佑熙一试!”
殷老庄主锋利而渺远地看着我,雪白的须发一时间被窗外涌入的夜风吹得狂躁起来,“你……已知晓了沁桓秘经?”
我默默地抬起头,笃定点头,道:“沁桓山庄的庄主,是我在御医殿中的上首,他领我至门下,从第一日教的医道,便是……沁桓秘经。”
一片寂静的室内,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呼然凄凉。
“孩子,老夫可以给你德渊秘经,但是那个施针之人要放血作引,吸染至阴鬼气,是要折寿的。”殷老庄主淡笑道:“老夫没有那命数来试。”
“让我来!我来放血作引,我来施针救他!”我急切而恳切地求道。
殷老庄主深深地皱起眉头,他温热的手掌覆上了我湿冷的面颊,沧然道:“孩子……此举若败,他死你亡。若成……此生陌路。”手掌轻拍脸颊,“你可想好了。”
我滚下最后一道泪,然后抬手拭去。
抬起头,我毅然决然道:
“此举……只许成不许败,我要他活,我要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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