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961 更新时间:12-09-22 13:07
正元殿的内殿跪满了一屋子人,奢华的玉床用银钩收起了罗帐,四周围满了十几名御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对抗这压抑的死寂。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摇晃着华美的灯盏撞击着上梁,将冰冷的声响传送进房内,犹如死神的指尖叩响终结的琴弦,阴森而恐怖。
我接过一方被用过的锦帕小心翼翼地退离了床榻几步,正欲转身。就听见头上传来一声阴冷干涩的声音。
“这个奴才为何一身素色!”
我略略抬头,看见一个凤冠华袍的女人正怒目瞪着我,她曾经一定是一位雍容美丽的女人,但确然上了年纪,头发里透出丝丝的霜发,不过映着一身游走着金线赤纹的深宫凤服,尤为尊贵。
我心中一惊,明白过来,她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太后娘娘。
“哀家问你!没由来的,着这么一身,是要触谁的眉头!且不说正值佳节,便是寻常时候,也不该如此着装!真个是好大的胆子!来人啊!给哀家拉下去重打五十棍!”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素灰竟和这里的浓艳如此格格不入,眼下皇上危在旦夕,我身上几近戴孝的样子,的确很是大胆。
“太后娘娘……”我头皮一麻,心里大叫不好,正要开口解释。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内监声嘶力竭的传报声,他一下子跌跪在地上。
太后身边脸色煞白的皇后,连忙上前,急切地问:“林贤来了?!”
那内监的脸色死白,汗涔涔地回报,声音颤抖:“礼部来人说,林府上报,林总管溘逝了!”
连围在龙床边上的御医们都惊慌得一下子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但马上又缓过神来继续。
大殿之内再一次陷入死寂。
方才正面目怒容的太后仿佛一下子被抽了魂魄似的,脚步不稳地趔趄起来,众人都惊呼着过来搀扶。
“父皇!父皇!”
这时,床榻那边忽然传来容睿太子颤抖的声音,连唤了好几声。紧接着,围在床榻四周的一众御医都跪了下来。
太后和皇后几乎是要昏死过去的表情,被内监扶着,欲要快些走,却奈何绵软的步子无论如何也无法一步跨到床边。
“皇上?皇上?!皇上!!”
太后和皇后踉踉跄跄地来到床边,均是无法自持地伏在床边不住地哭喊着,两个无比尊贵的女人在这一刻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荣华一般地无助。
两个正要把我拉出去的内监,看了一眼里面地情势,都大惊失色地跪了下来,跟着太后和皇后的哭声喊了起来。
声音一波一波地传递下去,片刻之间,这个被装饰一新的正元宫沉浸在一片哀泣之中。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充斥着沸沸扬扬的悲戚,有炽热的,有冰冷的,也有……无动于衷的。
那个叱咤风云的君王眼下是躺在绫罗之上的尸体,没有了气力,也没有生机。
我记得御医殿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被处决了的犯人的尸身,供内院剖解。那些冰冷阴森的尸身其实是令人作呕的,但死人有时候却比活人有用的多,他们沉寂漠然,不喜不悲,超脱了的羁绊。原来,在死面前,尊贵的君主和卑微的平民一样公平,这在被阶级和权势笼罩的世界里,很难能可贵不是么?
我几乎是冷笑了一下。
我跪着,看着,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生与死,本来就是没有人可以逃避的,今天或是明天,分分秒秒里,在这样一座人间里,在这样一个异度的时间里,任何人都消耗自己的光阴,一旦殆尽,便无可挽回。时光的洪流无情地不为任何一种事物停留,只有漠然的更替,无视血肉之躯的挣扎惋惜,无视油尽灯枯的渴望无力。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
不是爷爷的孙子,不是御医殿的典御,不是被周围的人暗暗记恨的宠儿,不是皇宫里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被惩戒的奴才。
我仿佛又变回了自己,在许多年前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少年,以一个第三者的视角面对这里的一切,面对死亡。
一双手臂突然圈住了我的肩膀,然后将我悄无声息地带了出去。
我纷繁的思绪在接触到夜风的那一刻终于回归,我定神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在一处幽暗的回廊,正殿外面的一条回廊,被枝叶簇拥着,像一处幽地。
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皇上……驾崩了。”
我点点头,道:“是。来的时候就便觉大势已去,任大罗神仙下界也救不起的。”
霍骁将我慢慢转过去,正对着他,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仍然那么矍亮,像珍贵的宝石一样通透,折射出锐利的光芒,我以为他会问我皇上的死因,因为帝王猝死原本就是颇惹疑义的。可是他却道:“将外套除下吧。”
我立刻意识到,他刚才应该就在殿外。自己差点被拉下去棒打的样子被他看见,心里忍不住有点别扭。我有些黯然地低下头,一边将素纱外衣给脱了下来。
霍骁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只是将头微微偏转向通往内殿的大路,此刻正陆陆续续地有皇亲赶过来,其中也不乏高官权臣。他们走至内殿门口的时候,都齐齐地跪了下来,福着身子。我们这里与那儿隔得有点远,夜色里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但是其中一个人却和他们身后跪着的人不一样,他玉冠锦袍地长身而立,手里拿着一把月色的折扇,竟然只是颔首站着,姿态很是超拔。
我看了看霍骁,发现他也正看着那个男人,于是便问:“那个人竟然不跪。是谁?”
“严王,皇上的六皇弟。”霍骁但说了这么一句就没有来人下文,看起来是不想和我说得太清楚。
我细细琢磨了一下“严王”这个名词,发现有点耳熟,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说过的。不过,这些朝政上的人和事,我的确不用知道太多,所以也就不再追问了。
“眼下外面聚了人了,你不要进殿了。只在这里等着吧。”霍骁转头对我低声说,接着,就阔步绕出了回廊。只是,他走到尽头的时候,却回头看了一下,二人的眼神相撞,我连忙收回自己的视线。
当霍骁也走到了内殿外面的那一刻,刘公公满面泪痕地从内殿里跑了出来,站在高高的阶梯上,悲呼道:“皇上——驾崩了——”
“皇上——啊——皇上——”
跪着的皇亲和臣子立时爆发出呼喊,紧接着便呜呜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竟然又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明明来的时候,都已经知道皇上凶多吉少,为什么现在才表现出深受打击的模样,你们的皇上已经没了,是要演给谁看?
我被自己刻薄冷漠的想法吓了一跳,叹了一口气,退后了几步,倚在一根柱子上,心烦意乱地将手里的素纱卷了卷,扔向了回廊外面的花丛里。
接着,殿内一阵骚动,容睿太子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出来,精致的服饰依附在挺拔修长的身躯上,呈现出一派卓然,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可是此刻,他的神情不明,但脊背却是挺得直直的,两只手交在身后,金冠玉服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太子千岁————”
接下来走出来的是已然整理妥当的太后和皇后,她们看起来冰冷而无懈可击,难以置信她们在片刻之前还是濒临崩溃的模样。
接着,刘公公及时拭去泪水,将边上小内监呈送上来的一份圣旨展了开来,对太后皇后和太子行过礼之后,便宣读起来: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数十年于兹矣。……”
这份遗诏上,从宗室诸王以及朝中群臣的设官分职说到国用军饷的分发用度一一巨细地提及,可谓罕见地详尽。
其中有一段大约是因为自己喜好男色而致子嗣单薄的缘由,竟然也隐晦地写道:“人之行事,孰能无过,朕既知有过,每自克责生悔,然未能省改,以致过端日积,懕戾愈积,是朕之一罪。”
最后,遗诏中更是浓墨重彩地写道:“朕子容睿,岐巍颖慧,克承祖制,兹立为储君,及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位。特命朕弟殷洵叔王辅政,拜大将军霍匡,太丞穆尚斯,朝臣纪延鹤为辅臣,伊等皆系高勋重臣,朕以腹心重托,保佐冲主,辅佐政务。”
当刘公公高呼道:“布告中外——咸使闻之——”时,跪在下面的所有人皆回应着大呼:
“先帝圣明——先帝圣明——”
紧接着,那个见了圣旨才跪下的严王也和一众大臣喊道:“臣等遵旨——”
站在高处的那个少年,在那一刻,仿佛退去了所有的青涩,在呼声朝贺之中收到万人的膜拜和万丈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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