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140 更新时间:12-05-10 09:23
时值四月,清明将至,天气犹有料峭凉意,但春日的气息已是满天满地,如同闺阁少女的体香,清新醉人。山谷中翠叶新生,枝蔓妖娆,绿意层层,处处可见杂花相间,颜色生动,姿态自在,十分喜人。
马车自寂静的小路尽头缓缓出现,清脆马蹄,如鼓如铃,声声不绝,给这安静却遍布生机的山谷平添了一份寂寥之意。
马车十分普通,车夫是个蓝衫素带的年轻人,五官温朗,眉目清净,脸上一点浅淡和煦笑意,说不出的温和亲近。一双眼睛,清澈如泉,黑白分明,恍若春水映日,流光闪烁,叫人瞧上一眼,忍不住就沉醉了。
端的是言念君子,温润如玉。
年轻人车赶得慢,脸上有些忧色,似是担心车里的人受不起山路的颠簸。
东风谷的小道虽是比别处平坦得多,却到底比不得官道的稳。
马车里忽然响起一阵低低的咳声,复又被压下,而后传出年轻男子的唤声:“展大哥。”
声音有些哑,但清冷低柔,煞是好听。
赶车的年轻人听见,不由放缓了速度,微微侧头,道:“颠着你了么,如风?可是身上不舒服?”
“无事。”马车里的白如风应了一声,一只手已慢慢掀起了车帘,雪白的衣衫在风里微微晃动,露出一张清俊逼人的脸来。
凤目薄唇,五官清俊之极,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说话的时候,亦有些气力不足,想是有伤病在身,而且还颇重的样子。饶是如此虚弱,也掩不住他身上那种冷淡却隐藏的凌厉锋芒,不好相与的模样。
展承光勒马停车,回身以衣袖拭干净车里人额上密密的虚汗,单手扶着他的身体,脸上露出极关切担忧的神色:“毒又发作了?”
“已经没事了,这一波过了,今天就算是挨过去了,不会再发作了。”白如风见他还是一副担忧的样子,不由安抚道:“莫要担心,早点到才是正经,现下我已无碍了。”
展承光皱眉道:“你现下这般状况,我如何能不担心?可恨这路不够平坦,我也不敢让马车走得太快,万一震裂了腰侧伤口,可就更糟了!”
“应该快到了吧。”白如风望了望天色,已近薄暮时分。
“嗯。”展承光点头,“咱们已经走了至少四个时辰,药王庄就在前面了。你再歇会儿吧,说话费神,到了我便唤醒你。”
白如风顺着身边那人手臂上的力道侧躺回车里,没有逞强。方才毒发,已然让他耗了心神,这会儿确实需要休息。
这次本是奉秦大人的命令到扬州查赈灾款贪墨一案,原本案情已明,证据也拿到了,却不料半途有五名杀手偷袭。那五人身手出众,又配合默契,自己这才受了重伤,且不小心中了毒。幸而展大哥及时赶到,救下自己一命,只是伤势好治,毒却难解,思及与药王庄的庄主相识,展承光这才带他前来求医。
给他盖好了被子,展承光才继续赶路,虽然心急,也委实不敢太快。好在他说的不错,那药王庄确是离得不远了,这次没多少时辰,便到了山庄的门前。
展承光动作利落地停车下马,一气呵成,疾步走上前,冲守在门口的少年拱手抱拳:“敢问小哥,苏三姑娘现下可在庄中?”
少年见他神色温和,态度有礼,心中颇有好感,于是笑道:“我家姑娘此刻正在庄中,不知少侠所为何事?”
“太好了!”展承光面露喜色,自怀中取出一支牡丹银簪来,递与少年:“劳烦小哥将这枚簪子交与你家姑娘,代在下禀告一声,就说是故人展承光冒昧求见苏三姑娘。”
少年一看之下便认出来了。
这簪子样式典雅朴素,而簪头的牡丹格外精致,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亦是难得的珍品,可不就是姑娘从前的心爱之物么。
将那牡丹银簪拿好,少年躬身道:“烦请少侠稍候,我这就去禀告姑娘。”
见少年疾行而去,展承光便回到马车边,掀帘看向车里的人,却发现人已经醒了:“如风,我们到了。”
马车里的白如风慢慢起身,下了车,看了看偌大的安静庄园,忽然对展承光一笑:“这便是药王庄了么?果真是好生幽静的所在。”
他本就生的好看之极,这一笑之下,冷淡全消,花光惊动,似谷雨绝句,更是显出几分平日少见的风流动人来。
“是啊。”见他似乎颇有兴致,展承光便耐心陪他闲话,“若非当日苏三姑娘亲口述说,咱们还真不太能找到这地方呢。”
白如风看他一眼,见他兀自感叹,便道:“展大哥,你似是与苏三姑娘交情不浅,你怎么从未与我提过?”
这话若是旁人来问,便有些失礼,像在质问,展承光对白如风却并未有任何不悦之色,依旧是温和的模样:“倒说不上有太深的交情,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白如风奇道:“一面之缘她如何对你这般礼遇?竟将自己的信物给了你。”
“我救过她,可是也不算救吧。”展承光手指轻轻绕着杏黄的剑穗子,看向白如风,无奈的笑笑。
“此话何意?”白如风不解地看向他。
“因她本不需要别人搭救,只是我不知她身份,只道她是寻常女子。”展承光简略地说出两人的渊源,“她那时被几人围逼,正欲用毒,不料我多管了这桩闲事,她便索性在一旁看着。后来她让我送她去了洛阳,到了之后她将那枚银簪送与我,不许我推辞。我那时才知道她就是苏三姑娘。”
药王庄苏三姑娘,与她神乎其技的医术一起扬名的,是她的古怪脾性。
白如风顿时有些了然的神情。
有顷,庄里的小童便走出来,却是已换了一个人,神情恭敬:“我家姑娘有请二位,请两位少侠随我来。”
展承光忙扶着白如风随着那名家仆进了庄子,穿过前厅,转过回廊,踏过石桥,行过小溪之后,一座小园子忽然跃入两人眼帘之中。这园子的墙上爬满了青绿的藤蔓,开出细碎的白色和紫色小花,十分可爱。木门之上匾额的名目并不出奇,唤作“百草园”,这名字虽有些俗气,字却是苍劲清癯,别有一番孤高奇崛之意,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领路的少年躬身道:“二位少侠,姑娘就在园中,小人不便打扰,请二位自行进园,小人告退了。”
“有劳小哥了。”展承光应声谢道,见那少年走远,才低声问道:“如风,可还支撑得住么?”
他二人相识多年,一贯亲厚,白如风自是知他心意,便点头轻轻笑着:“无妨,我们走吧。”
展承光刻意放慢了步子,与白如风并肩一道徐徐走进百草园中。此时黄昏渐降,天边云霞绮丽浓郁,宛如火烧一般,暖黄的日光铺满园中尚带水珠的草木之上,流光溢彩,分外优美。这园中植满各色草木花朵,一路行来,处处可见,但觉其丰富繁杂,却不使人有纷乱之感,可见此间主人实在用心。
走到草木深处,一座药庐出现在眼前。但见一名年轻女子蹲在一片药草前,极耐心地浇水侍弄,即使看不见她的神情,那种细腻温柔的感觉还是分外鲜明。
展承光示意白如风停下,耐心等候了一阵子,直到那女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轻轻捶打清瘦的腰身,方才温声唤道:“苏三姑娘。”
那女子回过身来,对展承光淡淡一笑:“展承光,久违了,向来可好?”
那声音也是温温淡淡的,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寥落。
没有介意女子直呼其名的失礼,展承光拱手:“甚好,有劳姑娘挂念。”
苏静,药王庄第七代庄主,亦是药王庄建庄以来的首位女庄主。医术高绝,其人温淡孤僻,少与人往来,至交唯有明月楼楼主萧仪雪一人而已。她常年行医,活人无数,在武林之中声望极高。只是行事随心,所救之人既有名门弟子,又有绿林中人,叫人摸不着头脑,而且所求诊金极怪异。黑白两道,不是敬她,便是畏她。因她师门中排行第三,故而江湖人,无论相识与否,皆尊称她一声“苏三姑娘”。
白如风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女子。
年约二十七八,素面朝天,裙衫自上而下,从浅绿转为深绿,看着便觉温雅熨帖,只简单地挽了发,发上插着一支碧玉簪,气度不凡。她站在那里,神色淡淡,便自然而然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虽是流云颜色,亦是冰雪情怀。
果然不负药王的名头。
苏静与展承光寒暄一阵,少顷,便看向白如风。似是觉出什么伤势,女子微微一怔,忽然指着小屋旁的一片花草道:“这些花草,你可识得?”
“不全认识。”白如风先前便看得仔细,此刻一一道来:“是白及、百合、郁金、山姜、玉竹、野菊花、地黄、丹参、黄芪、夏枯草,余下的不认识。”
苏静微微一笑:“还有浙贝母、卷丹、黄精、沙参、桔梗、活血丹、翻白草,不过你非医道中人,能识得这些,亦是很好了。你是何人?”
“白如风。”
展承光见白如风脸色依旧苍白,便答道:“此人乃是承光多年知己好友,此次不慎遭人暗算,中了奇毒,因此承光特意将他带来,烦请苏三姑娘看看。”
“奇毒?”苏静目光微微闪动,皱了眉,忽伸出手来,修长干燥的手指搭上了白如风右手的脉,微微沉吟:“脉息怎么这般虚软无力!”
白如风眼里的光沉了沉,习武之人向来戒心极重,这般轻易便让人把住了脉门,实在是不惯。忽感肩头微微一沉,侧头看去,却是展承光将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目光里的神色温和而关切,隐约有安抚之意。
便也对他一笑,放松了周身的力道。
这般细节,亦是逃不过身为大夫的苏静的眼睛。惊诧于二人之间的亲昵与信赖,女子的脸上露出些微的意味深长来,一时不曾开口。
展承光忍不住出声询问:“苏三姑娘,如风的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苏静放下手里的水壶,道:“随我来。”
见苏静行走之时,右腿不便,白如风眼里掠过一丝钦佩的光来。江湖人皆知苏三姑娘天生右腿是跛的,果然不假。看她神色坦然自若,毫无自卑怨怼之心,令人叹服。她虽腿脚不便,但风仪过人,绝非寻常脂粉可比的美丽。
二人被苏静领着走进了药庐,白如风习惯性地观察着。这药庐并不甚大,但很干净整洁,像是常用的样子。里面的陈设也极简单,外间只有一壁书橱,一张书桌临窗,对面是摆着茶壶茶杯的桌子。里间隔着一道青色的帘幕,看不分明。
苏静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木盒子,熟练地打开,右手无名指快速地沾取了一点白色的粉末。
展承光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直到苏静来到白如风的面前,吩咐道:“把你手上的伤口露出来我看看。”
并不惊讶于苏静的眼力,白如风抬起自己的右手,看向展承光,后者便靠近他,替他将雪白的衣袖拉上去,露出仍显狰狞的伤口来,展承光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眉,眼里闪过深切的忧色。
“苏三姑娘,你看……”
医者修长的手指重重按住白如风手臂上尚未愈合的伤口,由轻到重,将粉末细细碾压过。饶是白如风惯于忍受痛楚,此刻也不禁面色微微发白。
展承光在一旁看着,有些心急,但也不好开口质疑,只怕惹恼了这位神医。
“果然是这个。”苏静收回手指,拿出一方雪白的绢帕细细擦干净指尖残留的白色粉末和沾染上的血迹,一边看着白如风手臂上渐渐清晰的红色痕迹。那红痕仿佛一条长长的细线,自腕上向上蜿蜒,隐约形成花朵的模样,甚是奇诡。
苏静的眉心轻轻皱起。
展承光见状忙道:“苏三姑娘如此,可是心中已有论断了?”
“是凤凰门的浪淘沙。”苏静将手帕叠好收入袖中,才缓缓道:“每毒发一次,伤势便沉上三分,七次之后,毒侵心脉,无药可救。至于身上的外伤,倒是没什么大碍的,好生调理便是。”
白如风淡然道:“到此之前,我已发作五次了。”
“苏三姑娘!”展承光道,“此毒可解否?”
苏静手扶桌面,端坐回书桌前,从容看向二人,道:“可解,不过是有些麻烦罢了,所用药草有些稀罕,需耽搁些日子。况且他已发作过五次,更需好生料理。”
展承光面露喜色:“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且慢。”
苏静略有诧异地看向白如风:“你还有何疑问?”
“如风,怎么了?”展承光这次亦不解其意,不由低声询问。
白如风冲展承光悠悠一笑,方看向苏静:“风闻苏三姑娘不但医术神乎其神,是为江湖一绝,且这诊金亦是与别家不同。若有人上门求医,必得做到苏三姑娘的要求,各有不同,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这个自然。”苏静并不恼,淡淡道。
白如风微微扬眉,道:“敢问三姑娘为在下诊治,要求为何?”
苏静闻言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方道:“你本是展承光的朋友,我既给了他信物,为你诊治自是应当。再者,你姓白,”她的声音顿了顿,才缓缓又道:“我喜欢这个姓氏。”
她说这话之时,神情微微怅然,似是忆起了旧事。
“就这样?”白如风有些意外。
苏静看向他们,道:“若你二人离开之时我想起什么,再行要求吧。”
见她眉目间隐约有倦色,展承光便温声道:“既如此,烦劳姑娘费心了。若有何要求,只要我二人能做到,姑娘但提无妨。”
苏静点头,道:“我既应了,你放心便是。带他歇息去吧,出了这庄子,自有人会招待你们,我得想想用什么方子。”
“有劳了。”
待两人离去,苏静转入内室,里间的布置是极普通的卧房,她走到书桌边,转动铜雀烛台,露出密室的入口,举灯走进去。行了数十丈后按下机关右转,拾级而下,烛光照耀下,可见密室不大,却十分精致。
这密室四周皆安放着珍贵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将密室照的十分明亮。中间却是一池溪水,素白叠纱漫卷,自顶端垂下,三丈之内便可感到寒气沁骨。苏静右腿天生有疾,寒气逼来,筋骨处隐隐作痛,她却浑不在意,径自走到池边跪坐于地,伸手掀开白纱,沉默地注视着这已死去十年的人。
池底沉着幽幽闪烁的珠子,缓缓流动的寒潭碧水中赫然是一具冰棺,双手交叠于胸前的白衣男子兀自沉睡,神色安详,本因叠纱遮挡而昏昏的池内,碧透的水面悠悠漂浮着十盏莲花长明灯,将他的清秀面孔照耀,肤如寒玉,愈发慈悲洁净。
百丈之下的地脉之泉,七种罕见奇药,十三颗流光寒心珠,两年的艰辛,方留下这最后的纪念。
苏静专注凝视,良久才幽幽叹道:“师兄,他和你一个姓氏呢,我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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