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582 更新时间:11-11-25 22:57
纵使在多年后唐穆想到这一幕仍是会不由自主的心底发寒,冰尖子直捣心肺。那种感觉无法描述,一瞬间,什么信仰、爱情,都化为浓浓的无力和哀伤,徒留一地难堪。
那时唐穆无比清晰的看着父亲的脸像被人抽了数十个巴掌一样难看。一向稳如泰的身体微微颤抖,像随时就会倒下。他颤巍巍指着那些乱七八糟横陈在地上的照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甜一脸痛快,“择日不如撞日,看来,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她一张张把照片拾起来,码得整整齐齐交给唐爸,笑嫣如花地说:“伯父你也别太生气,同性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民风开放,国外还能合法结婚呢。指不定哪天唐穆和宋禹也跑去国外结婚,伯父你不是一下添了俩儿子吗?”
唐爸气得两眼一白,昏厥了过去。唐穆吓得面色惨白,冲过去扶起唐爸朝丁甜吼:“滚!给我滚!”
丁甜笑得越发动人,“不用你说我也会滚,戏终人散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唐穆,这是你们欠我的,睚眦必报,你应该懂这个道理。好啦,我该走了,别太恨我,毕竟我们曾经也真心喜欢过对方。再见喽,祝你们好运。”
有时人性的丑陋像毒蛇的信子与毒牙,不管对方是否存在敌意,一略殃及。丁甜那种破坏一切的怨念,他无从阻止,即使想要阻止,也用错了方法。最后终于如她所愿,鱼死网破,连挣扎逃避的时间都没有给他。
唐穆曾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会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跟父母坦诚,却不曾料到是如此尖锐绝裂的方式揭幕。
父亲清醒过来后,一巴掌利落的扇在他脸上。捂着胸口推开他,然后自己蹒跚的走进电梯。
唐穆想开口解释,但解释不过是把事件美化而已,事实还是事实,谁都无法改变。
唐穆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的手足无措,前面是悬崖峭壁,后面是汪洋大海,要么选择跳崖,要么跳海,不论那一样都是死路一条。他甚至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从小到大他犯过不少事,每次都据理力争为自己开脱,而这次他像一个被业主逮到的惯偷,无地自容。
唐爸回到家一言不发直接闯到唐穆房里四处翻找,唐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他爸,你这是干什么呀?”
唐爸凶狠的瞪了她一眼:“闭嘴。”然后铁青着脸继续翻找。
唐穆抱着头坐在客厅,宋禹站在他面前,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才半跪着身去抚唐穆肿得十分厉害的脸,唐穆却像被烫着似的躲得飞快。宋禹的手搁在空气里停滞了几秒,然后慢慢收回。
他想,他大概是明白了。
唐爸把翻找出来皮夹、小相册甩在俩人面前,抡起家法鞭就发了狠劈头盖脸朝唐穆身上招呼,“畜生,你这个畜生,今天看我不打死你!”
唐妈呆呆的看着从夹层里抽出的照片,肩膀像是支撑不起超负荷的重量而往下耷垮。
鞭子抽在皮肤上的声音让人惊悚,唐穆却没感觉到痛,可宋禹的手臂与脖子甚至脸颊已经有一条条殷红的血痕。唐爸一脚把他踹开,他又扑过来死死把唐穆护在身下,“姑丈,不关唐穆的事,是我缠着他,是我逼他接受我。如果您要打就打我……”
唐穆忽然猛得挣开,拽着宋禹的手肘往房外拖,双目通红,瞪着他眼睛几乎要滴血:“走!给我走!滚啊!你凭什么护着我?我是一个男人,不缺胳膊不少腿不需要你伟大无私挺身而出!”
宋禹敛下眼,手微微发抖。嘴唇抿得死紧。
唐穆别开眼,死命的攥紧手掌,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
疼!真他妈疼!心脏痉挛几乎痛得让他弯下腰去。但事实上仍然强硬无比的站着,像烈士一样,意然决然的重重将门合,把宋禹彻底隔绝在门外。
“小宋说的是不是真的?”唐爸掂着鞭子指着他,语气虽强硬,却多么有些希翼。他知道他们俩人关系一向好,宋禹真提出奇怪的要求,唐穆不见得会拒绝。
唐穆苦笑,“爸,你儿子什么样你会不清楚吗?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关系再好,也不可能悖逆跟他一起。”
“畜生!你也知道悖逆?”唐爸气得头脑发昏,周身挫力,“这些年我们没管你,无论你怎么胡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折腾什么不好?非要跟一男人搅和在一起?而且那人还是宋禹!你这畜生让我们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他们?!”
唐爸生平所受的教育让他为唐穆的行为感到耻辱,甚至觉得那是病态。他一边懊恼自己太过疏忽,未能正确的引导唐穆,一面又急迫的想改变这种局面。他的儿子应该是正常的,虽然平时多数不着调,但该受的教育一样没落下。不可能会成为异类。而且他就唐穆一个孩子,如果他真铁了心一辈子这样,那他就是见了列宗列宗也不会安宁。
唐穆‘咚’的一声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爸妈,我不敢奢求你们现在就认可我们,只要你们稍稍宽容一点点,尝试着接受我们……”
“想你都别想,一辈子都不要想!”唐爸暴跳如雷的打断他的说,一想到自己儿子可能真和一个男人搅和一辈子,他的血压都突突的升高。他不要脸,他还要脸呢!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如果让人知道他有个同性恋儿子,要他怎么在同行中人面前做人?又让他怎么用这张老脸去跟亲戚朋友解释?
“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让我接受,除非我死!”
唐穆没想到父亲的态度会强硬到不可理喻的地步,连一点丁退路都不给他留。
“如果我们非要在一起呢?”父子相近,唐穆的声音也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你说什么?”唐爸没料到唐穆会如此直白的顶撞,一下胀红了脸,鞭子也随之狠狠的挥了下去,“畜生,你再说一遍!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我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跑,怎么在一起!”
鞭子像毒蛇一样舔噬着皮肤,热辣辣的,十分疼。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唐穆没有闪躲,心里反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心里想着太好了,如果那个傻瓜还在这里的话,肯定又会傻乎乎替他挨过。他一身细皮嫩肉,留下一身的疤说多难看就多难看。以后抱着他,就是看着心里也会难过的要命。这些刻在皮肉上的证据,虽然深刻却是用刻骨之痛换来的。他宁可不要。
“够了!”唐妈忽然发了狂似的扑过来硬夺唐爸手中的鞭子,‘啪’的一声掼在地上。眼里蓄满泪水,神色黯淡,看上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打又有什么用?打死他他就能脱胎换骨了?”
“你给我闭嘴!我教训儿子,你不用管!”唐爸暴喝。
“我怎么就不能管?他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
“是,是你的儿子,你养得好儿子!从今天起你就守着你儿子呆在屋里,哪都不许去!”
唐穆真正被软禁了。
唐爸每天都从外面带着乱七八糟的药回来,逼着他咽下去。唐穆闹也闹了,逃了逃了,软也服过了,却怎么也感化不了唐爸把他治好的决心。
服药与精神双重催残让唐穆神经衰弱的特别厉害,时常恍恍惚惚,不吃不喝,整天弓着身子缩在被窝里睡觉。睡了醒醒了睡,每天做很多梦。梦到新年时宋禹拉着他的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攥着,笑得十分温柔;梦到宋禹一身是血,指控着他薄情寡意;梦到他们像无拘无束的剑客一样携手相伴亡命天涯……可醒来后,依旧是白色的墙,透不过一丝阳光的窗,大大小小的药瓶,霉晦的药味。
这是个现实的世界,把人逼疯,让人疯狂,却疯不出这三足之地,四方小盒。
这也是抗争信仰的代价,不成疯,便成魔。
唐穆觉得身疲力竭,生存的价值与意念像一只吹得鼓胀到临界点的水泡,只要注入一点点空气,就会爆破到粉身碎骨。那晚,他趁着唐妈离开房子,眼睛眨都不眨一口气吞了一瓶又一瓶乱七八糟的药丸。
不是要治好他吗?现在药效过猛了吧?再一次面前这个光明的世界,应该可以还给父母一个欢天喜地的唐穆了吧?
可想象与现实总是有着巨大的落差。再次醒来时,痛苦仍旧折磨着他脆弱不堪一击的神经。只是地点换了,这次是在医院。
憔悴的唐妈扑在唐穆身上哭得撕心裂肺。他感觉到那尖锐的哭声利刺过耳膜,打在心口上。但这具肉体已经麻木不仁,周身的神经像是出了故障的机器,迟钝而僵木的躺着,就连眼神也是木的。
“穆穆,妈求你妈求你不要再做傻事,你爸爸现在还在急症室急救,生死未卜。你以为这些日子爸妈就好过了吗?你一餐不吃,你爸就在外面守着你肯动筷子为止;你一宿睡不好,他就在外面站着抽一宿的烟……”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一直到开春,天气仍是阴沉沉的。
唐穆出院那天,宋禹就站在医院外面。他单薄多了,皮肤衬着黑色的羽绒服格外的白。颊上的伤疤已经淡了许多,但仔细看仍能看得出来。
唐穆站在他跟前微笑:“我很想你。你有想我吗?”
宋禹抚着他消瘦了不少的脸颊,“想。每天都想。”
平生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原来情话也会流眼泪。
一回到宋禹家两人就像是失了疯的困兽,缠绵厮打在胶合在一起,失去理智的做爱,一起体会由高潮到醉生梦死的极致放纵。
我们都有一个梦想。有生之年在某段注定的时间和有某个恰当的人遇见,然后任时光荏苒,岁月流年。
唐穆坐在地板上抽烟,一包十几根,真抽起来,也不过一会功夫的事。在最后一支燃尽时,唐穆才开口:“宋禹,我记得你说过,只要我想离开,随时可以走。对吗?”
宋禹靠在床边,表情很模糊:“你决定了?”
“如果我爱你够深,就没有什么抛不下。我试过了,我抛不下。”爱情就像牙痛,痛得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也不会要了你的命。你仍能苟延残喘,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
“宋禹,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机会用一个成年人成熟的思维理智的做一个决定。但身边的至亲以最惨烈的方式抛弃你时,忽然觉得爱情算什么呢?在生死攸关面前,它几乎没有在思维空间里占据一丝一毫。”
宋禹沉默了很久,“唐穆,你知道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自私。你总能把自己保护的很好,甩一鞭子走一步,别人朝你走九十九步,你才会不情不愿的跨出一步。”因为早就料到了今天这种结局,所以并没有感觉到天塌地陷。只不过是两个人的感情走到了穷途未路而已。
“所以我也跟你说过,我很浑蛋,而且是个不会负责的男人。”
“这是你的秉性。唐穆,如果你真的决定分开,你要想清楚,我不会再等你,也不会再掂记。我知道自己未必可以找到一个深爱的人,但我不会再等你。你,明白吗?”
这算是最后的机会吗?唐穆很奇怪自己的胸口既然会痛得这么厉害。明明已经分析得无比通透。
“既然我们两方都达成了统一,那……那我们就散伙吧。”
在一起时说了无数次散伙,却只是赌气。而这次,各自心平气和,做爱,分手。流程像是排练过一样,没有谁演错剧本,也没有谁为自己的角色痛哭流涕哀声挽留。
这是个和平的年代。
唐穆一件件拾起衣服穿上,然后走出房间,像昼出的猫,无声的开门、关门。
猫是冷情的动物,有洁癖,爱自己胜过一切。
宋禹一仰脸,一串晶亮的东西从眼角一闪而过。
终于,还是结束了。
奇怪的是,痛得并不明显。只是心口破了好大一块,灌着冷风,特别特别的冷。
那一年的冬春交汇也是历来最寒冷的。唐穆没有再去学校,在家呆了一个多月之后拿到了学校留学交换生的名额,三月开春,签证已经办得七七八八,然后就等着赴大西洋的另一端。
有时回想起过往种种,就如同南柯一梦,那种不真实的错觉一直充斥在周围。
三月中旬,他就要离开。送行的除了父母还有匆忙赶回来的梁朵朵。举目茫茫人海,轰轰烈烈过后,也不过甘愿做一融入海洋的一滴水。
朵朵哭红了一双兔子眼睛,哽咽着:“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真难看,难看死了。”
唐穆的确瘦了,脸颊上的肉被削下去一截。
“开春寒气太重,大病了一场。”病来如山倒,病去抽如丝。他笑得风清云淡。
“宋禹也瘦,瘦得更厉害。”她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也想知道。
“湿气重时他的旧疾容易复发,你帮忙顾着点儿…………有时间多陪陪他,别让他太寂寞。”唐穆揉了揉她的头发,“拜托你了。”
梁朵朵点着头,泣不成声,一脸是泪。
和父母拥别。入闸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就站在候机亭的玻璃墙外。俩人只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错开视线,一同转身。
但就在调头那一刻,这些日子麻木不仁的眼睛如同突发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很丢人。可是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类似悲伤的情绪。
即便已经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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