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38 更新時間:22-12-11 19:04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韋舒亦陡然驚醒,天花板上印著一道拉長的樹影,像地獄伸出的魔爪,欲將人拖入無盡的深淵。溫熱的風從窗口灌進屋裏,吹在後脖子上一片冰涼,他鬆開握緊的匕首,從枕頭底下把手抽出來抹了一臉,三伏天,大清早就出了一身冷汗。
坐起身,韋舒亦從床頭摸了根煙,手心汗漉漉的,指尖微涼。點上火兒,他深吸一口,尼古丁滲進肺裏,神經卻未得立馬舒緩。
樓下傳來叮裏當啷的響動,他看了眼床頭的鍾,才剛過十點。
還有時間,他盤腿坐在床上,慢慢地抽完一根煙,然後把煙頭用力地碾熄在煙灰缸裏,翻身下床。
樓下大廳擺著一口黑漆棺材,兩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正蹲著給棺材綁繩,聽見樓梯那邊傳來嗒啦嗒啦拖鞋叩地的聲音,齊齊抬起頭。
“韋少,這麼早就醒了。”光頭圓臉的大漢咧著笑倒了杯水迎上去。
韋舒亦把一杯水一飲而盡,斜了一眼棺材,“到北郊呢,少說也得一個多小時,早什麼。”
“你打算親自去?”光頭詫異,“這點小事兒,交給兄弟們就成了。”
韋舒亦沒接話,而是歪著頭左右瞧了瞧光頭的腦袋,說:“我給你的進口生發液你沒用麼,咋還一根毛沒有。”
光頭幹笑著摸了摸頭,“使了,沒啥用。韋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兄弟們原來排隊剃頭,我就從沒排過大隊,我這是天生禿,十幾歲就不長毛了,啥藥水也不管事兒。”
韋舒亦伸手把光頭的腦袋薅了下來,湊近了仔細瞧了瞧,確實一根絨毛也瞧不見,“人家讀書讀傻了還一頭毛呢,你說你最高文憑就到小學,也好意思謝頂?!得虧當年你腦袋上挨的是兩刀,要是隻挨一刀,兄弟們都不能叫你一聲棒球哥,得叫你龜哥,跟他媽GUI頭似的。”
光頭後腦勺上有兩道刀疤,一左一右,從太陽穴一直蜿蜒到耳後根,不細看還挺對稱,加上腦形忒圓,遠遠看著就跟棒球似的,經年累月,得了個棒球哥的稱號。
棒球嘿嘿嘿傻笑。
韋舒亦在光溜溜的頭上拍了一掌,“你就打算這麼招去呀?那不一下車就有人報警了,趕緊去把假發戴上。”
撂下話,韋舒亦繞過大廳邊兒的一麵屏風,裏頭就是餐廳,擺著一張長桌,能坐下十幾號人的長桌。
這天氣熱得不行,大廳裏雖然開著空調,但大門是敞開的,開了跟沒開一個樣兒,韋舒亦把餐廳裏的大電風扇打開,坐到最近的位置上,又把跨梁背心的下擺卷到胸口,露出整齊排列的腹肌。
大電風扇啟動的聲兒特響亮,葉麵哐當哐當轉了三圈才呼啦呼啦地飛速旋轉成了螺旋槳。
棒球正在上樓,聽到電扇的動靜兒,立馬從樓梯上探出半個身子,扯著嗓門朝大廳後頭的小廚房喊:“蛇臉兒,韋少要吃早飯了!”
“要你幾把喊,老子聽得到!”
話音剛落,一個瘦高男人端著一個托盤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托盤裏乘著一碗熱騰騰的豆漿,兩根油條還有點小鹹菜。這人本名叫佘象,又因生了張標準的倒三角臉而得了蛇臉這名。
蛇臉眯眼端著托盤繞到餐桌,把盤子放到韋舒亦麵前,笑得諂媚,“韋少,你昨晚上安排的豆漿油條,我趕早起來自己做的,沒跟外頭買,你嚐嚐合不合口。”
韋舒亦端起豆漿嘬了一小口,舔舔嘴皮子,“太淡了,加點糖。”
“啊?”蛇臉把耳朵伸長了。
大風扇的噪音很大,韋舒亦提了口氣,衝著蛇臉的耳朵大聲喊:“加糖!”
“我就知道。”蛇臉一點不嫌炸耳朵,笑著從圍裙兜裏拿出早準備好的糖罐,擰開蓋往碗裏撒。
這糖一半撒在碗裏,一半撒在桌上,可蛇臉卻一點沒察覺。
韋舒亦習以為常地把碗往蛇臉那邊推了點。
知道韋舒亦喜甜,蛇臉撒了小半罐糖才罷手,又把碗推到韋舒亦麵前,“韋少,你再嚐嚐。”
韋舒亦端起來嘬了一口轉臉就噴了出來,把碗撂桌上,大聲吼道:“拿錯了,那是鹽!”
蛇臉一驚,低頭又忙不迭從圍裙兜裏掏出一副眼鏡,那眼鏡鏡片厚得跟啤酒瓶底兒一樣,戴上之後他拿起罐子一看,“哎呀,拿錯了。”
“韋少,你稍等會兒,我這就去換一碗。”
蛇臉端著豆漿跑回了廚房,韋舒亦眉頭緊鎖,右手食指在眉骨上來回刮著。
一早上剛開頭就不順,總感覺要出事兒。
“韋少,你真要親自去?”
頭頂上冷不防傳來一句嘶啞的喉音。
韋舒亦抬頭,鐵鏟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他跟前,靜靜地看著他。
“我不放心。”韋舒亦沒法直說,他快天亮做了個噩夢,不跟著一塊兒去心裏不踏實。
韋舒亦搞著喪葬一條龍的買賣,卻是個不信神佛不信邪的主,他唯一信的隻有自個兒的直覺。
“你別擔心,我查過了,婚禮辦得不大,也就十來桌人,大多都是跟新郎一個廠的工人,我們也不是頭一次辦這事兒了,有經驗,指定不出亂子,他們要打要罵,我們受著就是,要抄家夥我們就報警。”
韋舒亦擺擺手,他打定了主意要去,誰開口都沒用。
“東西和人都準備好了吧。”
鐵鏟點頭,“錢紙、青幡和樂隊都準備好了,兄弟們在倉庫裏換衣裳呢。”
“去多少人?”
“攏共十個人。”
“嗯,這事兒不能去多了,人越少越好。”
蛇臉又重新端了一碗豆漿來,熱騰騰的蒸汽把眼鏡蒙上一層白霧。
韋舒亦喝了口甜豆漿,亂糟糟的心情捋順了些。
三輛黑色的奔馳,一輛黑色的廂式貨車停在路邊,韋舒亦身著灰色的西裝,站在人前對著麵前清一色黑西裝黑領帶白襯衣的大老爺們兒說:“今天這活兒討不了好,聽不了罵的提前給我把耳朵堵上,受不了氣的自個兒在兜裏揣個刀片,忍不住就劃自己一刀,反正還是那句老話,對麵不下狠手,我們就不動手!他們要是抄家夥,大家就機靈著點,能躲就躲,躲不了再出手。”
“是。”
洪亮的應答聲整整齊齊,一股子訓練有素的氣質。
韋舒亦咂摸著嘴裏殘留的甜味兒,揮揮手,示意大家上車。
北郊是企業園區,離中心城區五六公裏,有大大小小上百家企業,二十幾年下來園區這片人口達到了十幾萬,內部自成體係,配套完善,儼然一座獨立的小城。
車行至園區,韋舒亦遠遠地就瞧見了一幢青灰色的企業辦公樓,辦公樓頂的企業招牌已經被摘了,隻剩四根生了鏽的鐵架在陽光下暴曬。隨著距離的縮短,寬闊的廠區和一座座大門緊閉的廠房逐漸被拉入視野,韋舒亦別開眼,但車子從企業大門口劃過時,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瞥見了棗紅色大理石鋪成的門牆上遺留下來的一個”韋”字,鍍金的大字早就被摳了,字體的痕跡卻依舊清晰,金粉嵌入了大理石中,是摳不掉的。
韋舒亦摸出根煙點上,開了點窗。
開車的鐵鏟從後視鏡裏看了韋舒亦一眼,“少爺,還有幾分鍾就到。”
“快點。”韋舒亦輕聲道。
園區的居住區在最北麵,分布著住房、醫院、學校……沿街有大小餐館酒店,隻在最邊緣的位置有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酒店再往北就不是園區的地了,是隔壁縣的一片退耕還林區。
韋舒亦他們一行朝著五星級酒店方向去,目的地卻不是酒店,而是酒店旁山包上的一個農家小院。
小院門口放著一個充氣的彩虹門,門頭上貼著一個金色的囍字,門兩邊掛著一串串紅色閃光紙剪成了囍花,紅色的鞭炮碎渣從院門口一直鋪到院裏,被百十來號賓客踩在腳下,簡易搭建的舞台上婚禮主持人剛問了一句“咱們讓新娘子來說說新郎的優點吧”,院門口突然就傳來”刺啦”一聲貨車熄火的聲音。
台上的新郎和新娘頓時朝門口看去,一眾賓客也跟著朝門口看去。
院門就那麼大一點,隻瞧見了一輛黑得發亮的轎車堵在了門口,而貨車車廂在院牆上頭露出一個頂蓋來。
韋舒亦撐著額角,果然不順,這他媽是二婚,喜時是11點38分不是11點58分,已經遲了,新郎新娘都上場致詞了。
鐵鏟從前排回過頭來,“韋少?”
韋舒亦又點上一根煙,“去吧。”
“是。”
鐵鏟應聲下了車,衝後頭招招手。
嗩呐一聲尖鳴拉開序幕。
四個身穿西裝的大漢頭戴白麻抬著黑漆棺材進入院裏那一刻,整個婚禮現場鴉雀無聲,隻聽見院門口傳來叮鈴鐺鐺哀樂敲打的聲音。
緊接著仨身穿壽衣的中年男人撒著紙錢跑到了棺材前,跪下扯著嗓子鬼哭狼嚎。
“李翠啊,你怎麼就能結婚了呢,兒才十二啊,你就撒手不管了。”
“李翠啊,你好狠的心呐,你嫌我腰腿不好,嫌我活兒不好使了,就找個下力的莽夫來寒磣我啊……”
“李翠啊,我這張臉往那兒放啊,你要結婚我就不活了,我死後化厲鬼也要天天纏著你倆!”
新娘剛還紅潤的臉蛋子,此刻比漫天飛舞的紙錢還要白上兩分,倆眼一翻倒在了新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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