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768 更新時間:10-03-16 09:57
五、山中日月長
這座無名的雪峰,位於西疆的偏僻苦寒之地,高聳入雲,終年冰封,莫說是人跡,便是飛得最高的蒼鷹、最善攀爬的猿猴也難見蹤跡。偌大的雪峰之上就隻有他們師徒三人,所以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每一天都是簡單而枯燥,平淡得有如靜靜流水、波瀾無驚。
每天天未曾大亮的時候,狄霖就已然起身,除了看書吃飯,一天中的絕大多數時間都用來在峰頂的冰崖之前練習劍法。隻不過短短的數日,他的武功較之從前就又有了極大的飛躍。
天雲居士偶爾在旁指點一二,他生性孤高嚴謹,對狄霖的要求也一向極高,眼見著狄霖如此快速的進境,雖未曾出言褒獎,但眼中淡淡流露而出的幾分嘉許之意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了。
“霖兒,近來你的武功進境甚快,為師頗感欣慰。”天雲居士微微頷首,緩緩而言,“但切忌不可心急燥進,凡事都當順其自然。”
“是,徒兒謹遵師父教誨。”狄霖收劍凝立,向著師父躬身行禮。
眼前的一幕情景就和當年從師學藝時並無兩樣,就好象是中間有一大段的時光已被刪剪去了似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從前,相同的情境,麵對著幾乎未曾改變過的師父,還有師父循循的教誨。所不同的唯有狄霖自己而已,他的心境與從前已然是不一樣了。
從前,他每日不分晝夜地拚命苦練,為的是能夠盡早藝成,下山去追逐自己的夢想、實現重振狄家的心願。而現在,他拚命地不斷苦練卻隻是為了讓自己累,累到筋疲力盡,累到讓自己沒有時間去多想。似乎隻要一靜下來,心底裏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不住地翻騰著要衝破禁製而出,攪亂他努力維持著的這一點平靜。
他也能夠感覺得到,在師父眼底裏那寒月般冷冽之下的一絲關切與擔憂,以及話語之中的深意,他知道以師父十年相處對自己的了解還有師父的睿智敏銳,定是早已看出了在自己平靜之下的異樣。
可是師父卻什麼也沒有說,更什麼也沒有問起,這一點,讓狄霖覺得心安的同時也很是感激。
隻因為,他的傷、他的痛,無人能夠分擔、排解,亦無法向人訴說,更不能展露於人前,隻能獨自承受,獨自於無人之處默默地舔舐。
當然,除了他的心境已有所改變了之外,與從前相比,還多了一個蘇悅。
其實,蘇悅是非常安靜的,走路說話都是細細柔柔的,仿佛小溪水從身邊靜靜地流淌而過,不引人注目,但在相處時卻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盡管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高興能有個年齡相仿的師兄為伴,他也很喜歡拉著狄霖問東問西的,聽到入神之處,那一雙小鹿似的大眼睛總是睜得滾圓滾圓的,浸了露水的黑寶石一樣亮亮的發著光。
但他倒也並不是成天地纏著狄霖,因為他要麼就是忙著鑽在廚房裏潛心研究著各色食譜,要麼就是在藥圃中侍弄著各種稀奇古怪的藥草。
一開始狄霖看了不禁有些奇怪,也曾經去問過師父。
“為師也傳授過一些武功,可是小悅並不喜歡,就隻學了點逃命的輕身功夫之後就再也不肯學了。”天雲居士想了想,神情間也顯得是頗為無奈。試想以自己的一身武學修為,天底下想拜師求學的人真可謂是數不勝數卻都求而不得,可是對於蘇悅,卻是送上門了都不肯學。
“小悅他心如赤子,不染點塵,他既然不喜歡這些打打殺殺的,為師也就不勉強他了,這也是各人的緣法吧。”天雲居士緩緩地接著說道,“不過,小悅於醫理藥學一道卻是極有興趣,而且天賦甚高,雖然隻是短短一年,醫術已是有所小成。你們倆人,一人得傳為師的武學,一人得傳為師的醫術,為師也可算是衣缽有繼了。”
“隻是……”天雲居士不禁淡淡一笑,“小悅在廚藝方麵的喜好,卻不知是從何而來的,也許這個就是他從前的潛在記憶吧。”
就這樣,蘇悅每天都在開開心心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
有一次,非常偶然的,蘇悅注意到了狄霖頸上的傷痕。
他一下湊到了狄霖的麵前,很認真很仔細地看著狄霖左頸側的那道不是很長但卻是極深的猙獰傷疤,輕輕地吸了口氣,忽然開口問道,“師兄,這麼深的傷口,那個時候一定是很痛的吧?”
狄霖不覺一怔,忙伸手拉高了因為練武之後感到微熱而無意敞開的衣領,心中有幾分慶幸蘇悅並沒有問起這傷口是怎麼來的,否則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略是停頓了一下,狄霖方才緩緩地說道,“痛嗎?那個時候好象都沒有覺得痛。”
他並非是在故意敷衍蘇悅,因為在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沒有感覺到傷口的疼痛,他也根本無暇去顧及傷口的疼痛,傷口雖然是痛,但又怎麼及得上那時候心中疼痛的萬一呢?隻不過他也知道年幼單純的蘇悅是絕不會聽懂的。
蘇悅果然聽不明白,覺得很是奇怪,兩隻黑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不住地忽閃著,象是在想著什麼。
又過了幾日,蘇悅捧著一隻小小的白玉藥缽興衝衝地來找狄霖。
狄霖看著他,才忽然發覺這幾天蘇悅都是吃了飯之後就人影不見,也不知道是躲在哪裏忙些什麼。
“師兄,看,這是我給你配的藥,是我這幾天翻了很多的醫典才配出來的藥方喲。”蘇悅將手中的藥缽雙手捧著,舉至狄霖的眼前,頗有些獻寶的急切模樣,“用這個藥連著塗十來天,你脖子上的傷疤就可以消掉了。”
“不必了。”狄霖怔了一下,倒也沒想到蘇悅這幾天竟都是在忙著這個,正想要婉言拒絕。
“師兄,請相信我。”蘇悅站在麵前,用他那雙黑黑亮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狄霖,很認真地說道,“師兄,我來幫你塗上,好不好?”
狄霖原想說不用了,但被這樣一雙溫馴清亮的大眼睛滿是期待地望著,再又轉念一想,如此明顯的一個傷痕放在那裏倒象是在昭示著什麼似的,這樣一想也就點點頭答應了。
蘇悅大為高興,連忙放下了藥缽,用一根細細的手指從藥缽裏挑起了一點糊狀的藥膏,白生生的指頭上一點淡綠色的藥膏,看起來並不起眼,聞起來倒是有股子極清冽的淡香。
手指蘸著涼涼的藥膏輕輕抹在狄霖頸間的傷疤之上,狄霖忽然控製不住地全身一顫,他自己也未曾想到會有這樣的反應,不禁微是一驚。
這道深深的傷口,從一開始直到結疤,連他自己都很少去碰觸,不想碰,不願碰,也不敢去碰。因為這傷疤就象是本身有著記憶似的,又仿佛是一道記憶的閘門,一經碰觸,那些被努力壓製、刻意忘卻的記憶就如同潮水一般地湧將了出來,仿佛要將他淹沒,令他難以自製。
“對不起,對不起,師兄,我都忘了,我的手太冷,冰到你了吧?”蘇悅連忙一縮手,小小的臉上露出了歉意,連聲地說著。
“不是的。”神思一恍之後,狄霖這才覺出了蘇悅碰到自己的手指竟是冷如冰柱,有些驚訝不已,“小悅,你的手一直都是這麼冰嗎?”
“還好了,師父說我本來就是體質偏陰,再加上那次陰寒侵體,以後的體溫都會比常人偏低一點的。”蘇悅倒象是滿不在乎,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指放在自己嘴邊嗬著氣,等暖和了之後方才又細心地將狄霖脖子上的藥膏勻開。
轉眼又過了幾天。
“已經很淡了,再過幾天應該就會完全消掉了,師兄,我配的藥膏是不是很厲害?”蘇悅很是開心,帶著種孩童般的小小得意與喜悅,說著拿過鏡子照著讓狄霖看。
狄霖匆匆地向鏡中瞥了一眼,發現的確是淡了許多,原先形狀猙獰、微顯凸起的深色傷疤,現在淡成了一道淺淺的痕跡,不留意已是看不出來了,看起來真的不需要多久就會完全的消失了。
他忽然發現,原來身體上的傷痕竟是這樣簡單地就可以愈合消除了,再深的傷痕,也隻不過需要一點好藥,還有幾十天的時間,就可以完全淡去,變得象從來沒有受過傷害一樣。
隻是一個人心裏麵所受到的創傷,又有什麼藥,又需要多長的時間,就可以徹底地消除呢?
蘇悅看著突然安靜下來、似乎沉浸在某種黯然思緒之中的狄霖,就算是純真如他,這一刻也覺出了狄霖心底裏有著許多說不出的哀苦。
看著狄霖微微側過去的臉,這張明明非常年輕而且非常秀逸的臉容,不知為什麼,卻給他一種仿佛已是千帆過盡的孤寂與索然。
忽然間不想看到狄霖的臉上露出這樣的神情,因為這樣的神情讓他心裏也覺得說不出的難過,他想了想,笑著對狄霖說,“師兄,明天就是中秋節,而且也是我的生日喲。”
“哦?”狄霖先是一怔,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蘇悅已經失去了從前的記憶,至於生日,想必是在一年前的今天,天雲居士撿回了凍得奄奄一息的蘇悅,所以也就將這一天算做是他的重生之日了。
“過了明天,我就是十五歲了。”蘇悅大大的眼中帶著欣然的笑意,這樣的笑意讓他黑如寶石的眼眸中光華流動。
“嗯,十五歲,小悅就可以束發,就是個大人了。”狄霖知道這個年齡恐怕也是天雲居士根據他的骨骼情況估猜的,但還是不禁被蘇悅的喜悅之情感染了,對著他微微而笑。
“是啊是啊。”蘇悅笑彎了雙眼,小雞啄米似地頻頻點頭。
狄霖看著高高興興的蘇悅,忽然忍不住問道:“小悅,從前的事情你一點也不記得了,真的不難過嗎?”
其實他很早就想問這個問題了,一直憋在心裏,此時終於猶豫著問了出來。
“當然也會難過啊,我也很想知道自己是誰,還有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都在哪裏。”
“對不起,小悅,我不該問的。”看著蘇悅忽然癟了癟嘴黯淡下來的表情,狄霖連忙滿是歉意地說道。
“隻是都已經忘掉了,再怎麼難受又有什麼用呢?”蘇悅搖搖頭,唇角已是微微地揚了起來,臉上又洋溢起了那種讓人看了就覺得愉悅的笑容,“再說了,我雖然失去了過去的記憶,但最重要的是,我現在的每一天都是快樂的記憶呀。”
“與其糾結著過去,還不如好好地擁有現在的快樂,不是更好嗎?”蘇悅說著仰起了臉,窗外投來的一線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陽光下他白生生的臉蛋上有一層水蜜桃般的細小絨毛,煞是可愛。
蘇悅微笑著說出的這句話,在狄霖的胸中百轉千回,許久,他輕輕地從肺腑之間吐出口氣,緩緩地說道,“是啊。”
不是嗎?過去的已然過去,再糾結於其中隻會讓自己更加地痛苦煩惱。忘掉過去,或許這樣就可以得到簡單的幸福了吧?
可是知道並且去付諸實施,這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 ※※※
中秋之夜。
一輪圓月高高地掛於夜空之中,清冷明亮有如一輪冰盤,在深黯的蒼穹之間傾灑下如水的清輝銀光。在這高聳入雲的雪峰之巔,感覺與那廣袤的天空是如此的接近,眼中的整個夜空顯得是那樣的深邃而且純粹,仿佛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質,猶如一整塊純淨無比的深藍色寶石,而那些點點散落在天幕之中的繁星則一閃一閃地,有如碎鑽般璀璨。
屋裏,三個人正圍坐在桌邊,對飲談笑著。
今天,蘇悅早早地就做好了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還和狄霖一起從冰崖邊的梅樹下挖出了幾壇自己釀的梅子酒,此時正置於紅泥小爐上慢慢地溫熱著。
爐火通紅正旺,一室暖意融融,漸漸的,有香甜清冽的酒香輕溢而出,滿室香暖流動,令人醉意醺然。
因為正值中秋佳節,師徒三人也算是團聚一堂,又逢蘇悅的生日,且不說蘇悅從早晨開始就一直興高采烈的,就連向來嚴峻的天雲居士也是言笑晏晏。
蘇悅嚷著要喝酒碰杯,天雲居士也就笑著允了他,隻是囑他少喝幾杯。
誰知道蘇悅的酒量竟是極淺,這樣清淡的梅子酒隻不過才淺淺地抿了幾口,便似是有些醉了,一張小臉遍生紅暈,一直紅到了耳朵根,紅撲撲的象個大蘋果似的,兩隻黑黑亮亮的大眼睛更是水汪汪的。
而且他醉時的模樣與平常完全不同,不僅話變多了,還不停地到處找酒喝。狄霖見他已是有了醉意,哪肯再給他,卻被他嘟嚕著嘴巴,用那雙小鹿般無辜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看上去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隻得拿水兌了半杯酒遞給他,隻見他眉開眼笑地雙手捧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那副醉態可掬的模樣,瞧著又不覺好笑。
天雲居士看著倆人,在一旁卻隻是莞爾不語。
他手握著酒杯,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輕輕地將軒窗推了開來。
外麵是一片冰天雪地的銀白世界,與屋內的溫暖舒適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傾照而下的銀色月輝經過冰峰雪岩的重重折射,更顯得無比清冷。
窗一打開,一片銀霜似的月光便投映了進來,一陣冷風亦迎麵疾吹而來,吹在身上教人不禁凜凜生寒。
天雲居士卻是恍若未覺,而是迎著寒風,目光遙遙地投注向遠處,似是忽然間憶起了什麼。
“當年,我與狄飛武大將軍的相遇就是在這麼樣的一個中秋之夜。”天雲居士仰起頭,看向那一輪高懸天際的明月,忽然開口說道。
“嗯?師父,你說什麼?”蘇悅模模糊糊地沒有聽得真,茫茫然地看了看。
狄霖不禁看向那凝立於窗邊的修逸身影,當年在將軍府第一次見麵時,師父隻是極為簡單地告訴自己,他是因為對父親的承諾而來的,而從此後就再也未曾提及過自己的父親。
“那一年,我因為有事趕去荊州,正好在甘涼道上偶然遇到了你的父親。”天雲居士轉過身來,狄霖看得出師父望向自己的目光之中感觸頗深,“那個時候,你的父親壯誌未酬、功業未建,還隻是一個屈居於人下的小小參將而已。但是他的氣宇軒昂、颯爽英朗,令人一見之下就知道是一個豪氣幹雲的大好男兒。”
也正是因為如此,倆人在一見之下,就相互引為平生知己。那一個中秋之夜,他們對月飲酒,談劍論道,直至天明,方才作別,各自而去。
然而這一別,卻是一別經年,再見的時候,已是陰陽相隔。
當他聽聞狄大將軍戰死沙場的消息之後,就立即快馬趕至了皇都,所為的隻是數年前偶然相遇時的那一句承諾。
“我與你父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卻相知甚深,我收你為徒,也是敬重他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天雲居士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對著虛空中遙遙一敬,再仰頭喝盡。
他直視著狄霖,一字一字地道,“你可知道,你的父親這一生,遭受挫折無數,卻從來未曾氣餒退縮過!”
天雲居士的這一番話語,聲音雖然並不響亮,但卻直如醍醐灌頂,狄霖仿佛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渾身冰冷,接著又是一陣熱血衝上了頭頂。
回想過去這一年來的種種,自己的彷徨、自己的迷惘、自己的煩悶、自己的不安、自己的心痛……深深地陷於情感的旋渦之中,漸漸地迷失了自我,拋卻了自己多年的夢想,失去了自己的驕傲。
這樣的他,並非是被他人折去了雙翼,而是自己將自己束縛起來,禁錮在過往之中無力自撥,隻知一味的逃避,還有顧影自憐。
這樣的人,本是他最為痛恨,也是最為看不起的人。
而什麼時候,自己竟然也變得這樣的怯懦可笑?
良久,狄霖平息了自己的情緒,向著師父深深一禮,“是,徒兒明白。”
天雲居士微微頷首,他看得出狄霖剛才心中所經曆的激烈起伏,而最終平靜下來的臉容上的堅毅神情,讓他知道狄霖已然是做出了決定。
“回稟師父,很快就是父親的忌辰,我想過幾日就動身下山去。”狄霖想了想,又道。
天雲居士點了點頭。
“師父,我也要和師兄一起下山去,我還沒有拜祭過狄大將軍呢。”本來一直趴在桌上的蘇悅,這時迷迷糊糊地抬起了頭,說完之後又軟軟地趴了下去。
“師父,我還是先送小悅回房去睡吧。”看著蘇悅的迷糊樣子,狄霖也不禁放下了心頭的沉重,走過去抱起了他。
蘇悅就象隻貪睡的小貓似的,用頭拱了拱,在狄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方才不動了。
狄霖不覺笑著搖了搖頭,此刻他的心中被一種淡淡平和的溫馨所充斥著。
所以他又怎會想到,遠在千裏之外的皇都,此刻卻已是暗潮洶湧、波瀾欲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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