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1780 更新時間:10-08-10 22:10
晨玉胡亂地往包裏塞了一套衣服,父親在電話裏說的那麼急,以至於造出了一些恐怖的想法,
“你趕快買票坐車到家家(外婆家)這來”“家家這裏有點事”“先來,來了就知道了”。
晨玉沒有辦法思考,父親一向都不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人,而且中途母親也接了電話,說同樣的話,“趕快回來,回來再說”。
一點都不習慣這種很成人化的交流,起碼之前父母都沒有這樣鄭重地跟她說過話,猛然間想起來,他們不應該在遙遠的北方的嗎?怎麼一轉眼會在老家那裏,而且外婆十多年都沒有回去了,舅舅和舅媽已經在外麵買了房子,不出什麼事,大家應該都不會再回到那裏才對。
腦子裏混亂成一片,晨玉是極不喜歡想事情的人,甚至情願活得沒心沒肺,每天隻做自己喜歡的事,然後深刻地愛著父母,卻無法給與他們想要的好的成績好的大學,覺得於父母總有著無限的遺憾,又甘之如飴地享受片刻墮落後的刺激與轉瞬即逝的歡樂,比如說,從不肯好好地安排自己的作息,就算第二天早上就有課,也是挨到大半夜才肯睡,這些父母都不知道,他們也想象不出乖巧的女兒,在他們看不到的時候,是如何在以自殘的方式折磨自己。
晨玉皺著眉頭將毛巾用袋子裝起來,她有輕微的潔癖,無法忍受毛巾不在太陽底下消毒而是還沒有幹就塞在袋子裏,拿出來的時候,會有種發黴的味道,很輕微的腐味,都足以讓她翻胃。
想了想,將一款新買的BB霜放到背包裏,這次回去不知道是幹什麼,但隻要在房間外麵,總是避免不了接觸灰塵的,而且還是家家那裏,突然想起,應該是五六年都沒有再去過那個偏僻得有點脫離現實的地方。
頭開始昏昏的漲疼,跑到學校郵政取款機前,那台破機子已經罷工了三天,晨玉狠狠地咒罵,有本事就永遠都不要好,轉身到食堂裏麵的自動取款機裏麵取錢,先取了兩百,扣除兩元,拔出卡,走開一步又轉身,又取了兩百。有備無患總是好的,這一點,晨玉學父親學得特別像。
站在車來人往的馬路旁,每這個時候,晨玉總會感到恐懼和擔憂,不是很會過馬路,往往顧得了左邊就顧不了右邊,隻得等著有人經過的時候,再裝親熱地離旁邊的人很近,就差沒有抓住人家的袖口了,沒有一點的安全感。
買車票,這種事就算是已經上大二了,也沒有幹過幾回,但每個學期都會去遠方,都推脫給父親或是哥哥,因為是家裏唯一的女兒,理所當然地被保護著寵著,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在陌生的城市,很少一個人出門,習慣了獨處,卻不敢一個人逛街。
買票卻相當的順利,下一刻就坐在了車上,抱著背包,幹巴巴地等著,無事可做,汽車上了高速公路以後,空氣也變得涼爽起來,重重地拂在臉上,時間長了,也會麻麻的疼,用手將散落在額頭前眼睛邊的頭發全捋到耳後,汽車前麵在放TVB的電影,全是熟悉的麵孔,卻叫不出名字。發了一會呆,晨玉隻是覺得悶得慌,想早點事做,想了半天,最後從包裏摸出手機,登QQ上網,有人在線,她很少主動找人聊天,半天也沒有人過來問候,興趣索然關掉手機,想起來就給父親發了一條短信,說自己已經在車上了,估計晚上七點半可以到,父親的聲音不似之前那些急切,恢複了正常,這讓她的心稍稍平複了一點。
是出了什麼事以至於父母都要放下手中的事大老遠的回來,難道是姥爺(母親的爺爺)發生了什麼事?想想不太可能,若真是姥爺怎麼了,父母不會著急著要她回來的,畢竟還不會這麼興師動眾到牽扯出她,輩分太小了,母親家是大家族,那邊的人她從小到大都不認識幾個,很小的時候,過年去給姥爺和姥婆拜年,都是母親說叫那些老人什麼,她就叫什麼,不用操心。
晨玉隻覺得煩悶得很,越是接近事實的真相,反而是如困獸一般,又害怕又迫切想知道,甚至已經作了最壞的準備,比如說父親的公司破產,欠下大筆巨款,她和哥哥麵臨著退學的威脅,並且以後再也不能隨心所欲的花錢,以後會被很多人嘲笑,並且心高氣傲的父親會承受不住壓力變得消沉。
可是這些都不合理,父親剛才又來電話了,詢問她現在到了哪裏,這樣的小心,心就像被用麻皮袋子紮得嚴嚴實實,喘不過氣來,難受得想要大叫,肚子突然抽搐了幾下,狠狠攪動後平複下來,才記起來一天都沒有吃飯。
正當晨玉想著父親是不是要躲避債務想逃到很遠的地方,才會把她叫到家家那裏去交代一些事,因為那個電話實在是太突然,父親用從來都沒有的沉重口吻,讓她不得不懷疑。胸腔緊縮住,這個想法是說得通的,心底的悲慟還沒有彌漫散開,哥哥晨安打來電話,說是從實習的地方回來了,想帶女朋友去她學校看看她。
愕然?既然晨安沒有得到任何消息,那上麵那條猜測又是泡影,晨玉不知道自己是該鬆口氣還是要時刻準備著接受最壞的打算。
窗外的空氣開始變得清涼,聞著有稻草甘冽的清香,晨玉狠狠地吸了一口,所居住的城市空氣裏麵全是灰塵和有害氣體,每吸一口,就像在慢性服毒。
“快到了。”晨玉是在心裏這樣說,七魂早就丟了六魂,村莊熟悉的炊煙和稻草堆子,好像很多年未歸的旅人,那種淡淡的愁緒繚繞在胸口,真有幾分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味道。
父親又打來電話,說是到中和場等她,其實她並不知道中和場是什麼地方,下了客車,天已經黑了,但又看得清東西,遠遠的一望無垠的空闊,看得清什麼都沒有。
剛好有個三輪車在路口等著,晨玉一下車就湊過來,“小姑娘坐車吧,到哪去。”不確定地說到中和場,晨玉心裏沒底,電話裏又說不清楚。“上車吧,十五塊錢。”
心裏窩了火,貌似十五快錢是在打劫,但晨玉沒有做聲,砍價一向都是晨玉不擅長的,有時候明明知道是被騙了,但隻要不是很過分,比如說像現在,天黑了,又急著回去,晨玉就不會計較那幾塊錢,在心裏抱怨的心情都沒有,這樣的性子,老是被人說笨說傻,隻是覺得心裏憋得難受,並不真的惱怒,要是一個人在沒有人煙的地方等待,一直等待,都看不到人,也沒有車,那種恐懼,才是晨玉的死穴。
其實並不是堅強的人,就算在別人眼裏,晨玉一直都是一個凜冽的女生,這也不能掩蓋內心的軟弱。
三輪車打著燈,很刺眼,但開車的中年男人用熟悉的鄉音問著話,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車輪轆轆的噪音,聽不清楚男人在說什麼,晨玉探著頭,努力去聽,“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在那裏讀書”“回來過中秋節嗎,今天剛好是中秋節”。
“中秋節?”晨玉驀然想起,陰曆八月十五,是中秋節呢,平時不在乎這些東西,連過節都不知道。趴在沒有玻璃的車窗上,晨玉探出半個身子,難怪覺得黑暗中到處都是朦朧的光亮,月亮朗朗地掛在中空,夜空像是披上了銀輝,路旁茂密的葉子密密麻麻地微晃,伸出手,好像都被月光浸染,晨玉一眨不眨地盯著月亮,眼眶酸疼,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等待她的又是什麼?
父親還是那樣子,借著清清的銀輝,白色襯衣,黑色西裝褲子,黑色皮鞋,額前的碎發遮住了一點點右邊的眼睛,清瘦但依舊挺拔。
晨玉暗自透了一口氣,父親沒有多大的異常,起碼不是生了急病後的憔悴不堪,起碼還是那個穿著白襯衣的父親,晨玉想笑,臉被風吹得硬硬的,笑不出來。
就算是半夜也要從遙遠的地方趕回來,是怎樣的事,可以讓父母這樣著急,事情也許半個小時候後就能明晰,晨玉發現緊繃的心髒放鬆下來,居然是疼的,像是被揉搓過一樣,又酸又疼。
父親和堂舅舅騎著摩托車來接她,三個人擠在車上,有些不堪重負的樣子,父親一直說抱著我的腰,抱好了。晨玉隻是伏在父親的肩上,凸出的骨頭一如既往的硌人。
路兩旁已經沒有隱約的樹木雜草,光禿禿的,狹窄得隻夠四個人並排的土路,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碎石子埋在裏麵,才知道什麼叫凹凸不平,摩托車行走在上麵,車速並不比步行快多少,從石子上踉蹌著過去,晨玉覺得全身都快散架了,後背死死的抵在車後箱子上,骨頭都在蹭蹭作響。
這條路在晨玉的記憶力,其實並不陌生的,小時候,母親帶著她和晨安,有時候是一家四口人,是走在這條像山路一樣崎嶇的路上,出多少錢都沒有車肯開進來,隻能用走的。以前母親為了能讓她耐心走完這條路,會買很多零食給她抱著,邊吃邊走,也就不覺得辛苦,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打量路旁的景色。
兒時印象裏,那個叫荷花村的地方,有很多河流,小舟,還有渡船,家家都會做糯米圓子,吃在嘴巴裏,香軟可口。
典型的魚米之鄉,現代文明到達不了的地方,就算是十多年後,晨玉在這樣一個晚上,又行走在這條路上,路邊是高高的土坡,下麵隱約可以聽到流水的聲音,月光太安靜,太皎潔,銀穗子一樣傾灑在水麵,清清粼粼的,像是一地的星子,晨玉強忍著摩托車劇烈的顛簸,胃裏又是一陣緊縮,然後是疼痛,下意識緊緊抓住了父親肩頭的衣服,一雙大手覆上,暖暖的體溫,沒有安心一點,晨玉反而是覺得難過。
堂舅舅和父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無關緊要的話,晨玉原本還是認真的聽著,想聽出一點蛛絲馬跡,失望後就開始發呆走神,月光太灼人,忍不住伸手去觸摸,才覺得太遠,太遠了月亮也顯得那麼小。
“不要鬆手,抱緊我。”父親的話剛落下,車子就狠狠搖晃了一下,“算了,還是下來走吧。”父親歎了一口氣,晨玉馬上就跳下車,後背已經疼得麻木了。
堂舅舅試著將車子發動,嘟嘟卡瑟的聲音,苟延殘喘一般,終究還是推著走,晨玉穿著極短袖子的T恤和牛仔短褲,土路中間是高高的凸起,隻能沿著邊沿走,又深又濃密的野草,掃過腿部裸露的皮膚,先是有些癢,然後是劃傷的疼,父親牽過她的手,寬大的掌心完全包住她的,晨玉產生自己還很嬌小的錯覺,就像是隻有三四歲的時候,總喜歡抱著父親的手,奇異那大手的溫暖。
“有沒有帶長褲來。”晨玉低著頭,但也能想象出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皺著眉頭的。“沒有。”在學校的時候天天不出門也得吹電風扇,怎麼會穿長褲呢。
“那該怎麼辦?”父親似乎有些苦惱,晨玉懊惱地低吐了一口氣,不再說話,心裏憋得慌,但還是不會主動問什麼,晨玉就是這樣的,明明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但還是會忍住,好像逃避一般,如果是悲傷,那麼來得晚一些也好,不喜歡跟父親在一起的時候,還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父親就像是神一樣,總能把傷害擋在身後,她所看到的,都是溫暖。
終於看到了幾丈寬的河床,一個龐然大物橫跨在上麵,是渡船。看過《邊城》的人都知道,老船夫和外孫女翠翠的故事,古老而又清澈的溪水邊,祖孫兩人,世外桃源一般相依為命。晨玉第一次讀完《邊城》的時候,內心湧出奇妙的衝動,興奮夾雜著自豪,想找個人傾訴,告訴她,她的外婆家也有這樣的一個渡船,也有撐船的老人,笑容慈善而又熱心古腸,認識母親,每年回去一次,老人都會與母親交談。
晨玉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看到過渡船了,對岸簡陋的茅草屋子裏麵,燈光晦暗,有人說話的聲音。父親叫要過河,馬上就有人回應,“好的,馬上來。”卻是年輕的聲音,晨玉抬起眼,想看得清楚一些,怎麼不是多年前的那個老人?用鐵鉤拉著繩索的男人,很年輕的樣子,月色傾迷,年輕人看上去非常瘦,膚色卻是異常的白,光著膀子,白得隻看得到骨骼嶙峋的胸膛,不見五官。
船銜接到岸邊,撐渡人大聲說著,“小心啊,船頭有些滑,摩托車也要小心。”站在船中央,晨玉盯著一湖破碎閃耀的水麵,空氣清新得透出沁涼,吸進肺裏,就不想再吐出來。堂舅舅先將車開上去,父親沉聲道:“你先騎車先走,我和她走回去。”晨玉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明白父親是有話跟她說,站在破舊房子的不遠處,屋子裏好像很有幾個人,父親給了五元錢,年輕人進屋去找錢,半天後才出來,晨玉上前去接,借著月光,是兩張非常破舊而且是很久以前的那種一元錢,拿在手上有潮濕的觸感,發黴的氣味,晨玉的鼻子有些敏感,隨手塞進背包。
晨玉刻意想走快一些,但父親伸過手來牽住她,心頭一凜,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
“你知道為什麼這麼急找你回來嗎?”父親的聲音在空曠的荒蕪之地,非常真實的耳邊響起,晨玉又開始覺得難過。
“不知道。”晨玉說了實話,對一個不願意猜測的人來說,去預料一些悲傷難過不好的事情,實在是一種很大的折磨,晨玉不知道,現在她的生活回因怎麼的變故而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空氣有些潮濕,混合霧氣和草木的清新,鄉間也有鄉間的好處,起碼空氣沒有一點汙染,特別是在這個貌似文明都還沒有企及的地方。有三分鍾,父親沒有說話,晨玉心裏有不好的預感,耐心等著。
“你的舅舅死了,我們剛把他運回來。”父親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
有那麼一刻,晨玉的心是放下來的,就像是被人吊在半空中幾天幾夜,然後又安全地放下來。而接下來呢,鋪天蓋地的荒涼在心底開了花,眼淚猝然掉下好幾串,落在黑暗裏,了了無聲。
“怎麼會、、、這樣。”晨玉的聲音還算正常,隻是有些不自覺的微顫。
“心肌梗塞,死得很突然。”就算是月色再好,晨玉也看不清父親的麵容。
堂舅舅停在不遠處,見晨玉和父親走上去,說道:“還算坐車吧,快一點,前麵的路好走了。”
趴在父親的背上,晨玉心裏像是被強行塞進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又重又疼,壓得喘不過起來。
嗬!是舅舅哎,晨玉腦子晃現出那人的模樣,胖胖的,說起話來,嗓門杠杠響,總穿著昂貴的運動裝,寬大休閑的樣子,反而是很服帖,濃眉大眼,笑起來又很稚氣,是晨玉唯一的舅舅,家裏的親戚就那麼幾個,又都不在一塊,而舅舅從來都是跟母親在一個地方做生意,相處的時間反而是最多。
很年輕,晨玉這樣給舅舅定義,因為總是活力無限的樣子,這輩子估計都沒有生過病,所以很年輕,三十六歲,真的很年輕呢。如果那樣的人都會死,晨玉這才知道,死亡太近,近得她都懷疑是不是車子這個時候翻下土坡,她和父親還有不太熟悉的堂舅舅都會接觸死亡。
荷花村還是那個樣子,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還是這樣,就算是如晨玉這樣路癡的人,丟在這裏,也可以找到外婆家的房子,說是外婆家的房子,也從來沒見外婆住過,都是姥爺和姥婆在住,外婆很多年前離開荷花村後,就沒回來過。
遠遠就看到了微薄的燈光,有了房子樹木雜草的隱密,月光照不進來,胡同裏滿是殘磚斷瓦,延伸到腳邊的雜草,很讓人懷疑會有蛇從裏麵爬出來,晨玉小跑了一步,不知道磕到什麼東西,崴到腳,一陣疼痛。
父親突然回頭攬過她的肩,“呆會給舅舅磕幾個頭。”聽到這樣的話,晨玉鼻子一酸,眼淚撲哧撲哧地掉,白牆青瓦的房子前,厚重的棺材就放在門口,旁邊搭著油布架子,有人在旁邊打麻將,晨玉緊緊盯著發著淡黃光芒的棺材,腦子哄哄的響,父親歎了一口氣就進屋了。
遠遠聽到母親的聲音,“晨玉來了嗎?”晨玉捂住嘴,傻傻地站在玻璃棺材前麵,嗚嗚哭起來,聲音不自覺地放大,錚錚的聲音一點都不像自己的,隻是太難過,聲嘶力竭也無法排遣出內心的空虛,一個多月前,她還留在北方,男人端著小盆子笑嘻嘻地對她說,幫我把衣服洗了吧,你舅媽回來後就不要你洗了。
滿手都沾上液體,晨玉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會這麼多,恍惚間感覺母親走過來,抱住她,驚歎她身上的冰涼,聲音沙啞地說道:“玉玉,不要哭了,先進去吧。”她不聽,站著不肯走,還是不願相信,棺材裏麵裝的是那個人,還是一個月前,舅媽出差,他一個人又不做飯,母親每天晚上都多買幾個菜,做好了晨玉就打電話叫他來吃,晨玉飯量小,母親想減肥也吃得不多,所以每次添飯都是淺淺半碗,晨玉知道舅舅的飯量大,那麼胖的一個人,身體又好,吃得香,晨玉特地拿家裏最大的瓷碗,盛一滿碗飯,還在心裏琢磨,這樣一碗飯估計可以給她吃兩天,舅舅一般都是吃兩碗,晨玉很積極地去添飯,那天吃完收拾桌子的時候,母親笑著說:“以後給你舅舅添飯要添滿滿一碗,你今天盛得那樣少,他以為米飯不夠,也不知道吃飽沒有。”晨玉懊悔,她不知道,隻覺得吃不飽肯定晚上會難受,之後的幾天,晨玉都是盛得很多,用勺子壓壓後再盛一勺,舅舅吃的時候,她莫名覺得很開心,飯吃得少的人總會喜歡跟食欲好的人一起吃。
就是這樣一個人,現在涼冰冰地躺在裏麵,那麼喜歡熱鬧的一個人,孤零零地躺著,會不會覺得寂寞呢。晨玉很傷心地想著,已經被母親圈抱著帶進了屋,胸腔強烈地喘著氣,晨玉伏倒在母親懷裏,哭得不能自抑,那個生命太過鮮活,所以這樣的死亡,晨玉根本就接受不了,母親撫摸著她冰涼的胳膊和腿,重重的歎息聲,一聲聲砸在晨玉心髒最脆弱的地方,生生的疼。
舅媽找來自己的衣服給晨玉換上,晨玉才在沒有燈的房間裏看到了表妹表弟還有躺在地鋪上的外婆,房子好像很久沒有人住了,什麼都沒有,地鋪和床鋪都像是臨時搭出來的,晨玉握住舅媽的手,女人的手還是很軟,外婆的聲音突然響起,孱弱,氣息緊促,“是不是玉玉來了。”母親趕緊蹲坐在地鋪旁,“是啊,剛到的。”接著是外婆喘著氣的哭唱聲,身體極難受地輾轉著,手一直捶著地。
晨玉悲慟地跪在被褥上,牽過外婆的手,嗚咽的嗓音不能成句,“外婆、、、”隻叫了一聲,母親製止道:“不要再惹外婆哭了。”可是已經晚了,聽到晨玉的聲音,老人哭得幾乎快要氣絕,晨玉緊緊捂住嘴,不敢再出聲。
那個晚上是怎麼度過來的?外婆幾乎是哭了一夜,一直叫著舅舅的名字,母親一點辦法都沒有,極力忍著傷心,勸慰外婆,舅媽剛開始還算鎮定,因為是第一個發現舅舅死亡的,而且沒有一點征兆,就那樣一個人突然沒了,神情恍惚著,後麵也哭了。
晨玉有時候會走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隻要一記起那個男人笑吟吟地對自己說:“幫我把衣服洗了吧。”那樣鮮活的畫麵,再看看門口冰冷的棺材,和在棺材旁邊打牌,偶爾發出笑聲的人們,心就像是被刀割著一樣疼,眼淚像是掉不完的泉湧。
表妹的臉埋在黑暗裏,看不清是什麼樣子,晨玉忙著照顧外婆和舅媽,沒有空閑去理她,小表弟穿著黑色的針織線衫和牛仔褲,細長的身體,麵容清冷,她不覺得一怔,去年見到男生的時候,還像是小孩子一樣的身量,可是現在應該比她還要高了吧,從外婆斷斷續續的哭訴中,晨玉知道表弟已經十三歲了,看著少年偶爾坐在房外的長椅上,不時地遞過來紙巾和水給她照顧外婆,晨玉心裏一凜,好像缺了點什麼。
母親知道晨玉沒有吃飯,催促著她出去吃點東西,外婆極力平複了一下呼吸,用手推著她出去吃東西,晨玉眼睛一酸,外婆就是這樣一個疼人疼到骨子裏的老人,一生有三個子女,母親是長女,舅舅尚在繈褓中的時候,外公就撒手人寰,一個女人,在那樣艱苦的時代,硬是拉扯大了三個子女。多年前,外婆回到荷花村,隻是為了給因失敗婚姻自殺的小女兒上墳,痛哭了一場便再也不回這個傷心地,多年後的今天再回來居然是為了最心愛小兒子的喪禮,這個世上,被慘痛的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而這個吃過無數苦難帶大孩子的寡婦,如此的不幸卻要經曆兩次,晨玉狠狠地咬住下嘴唇,第一次這樣痛恨,老天的不公平。
跪在棺材前上來一炷香,晨玉憋見表弟就站在旁邊,表情隱沒在昏暗的光線裏,眸子熠熠發光,晨玉有些擔心,這個少年太過冷靜,這才想起,剛才覺得少的什麼,就是少年的哭泣,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才剛剛懂事,怎麼會這麼沉著,有條不紊地照顧著傷心欲絕的奶奶和母親,這個樣子,晨玉反而覺得難受得一塌糊塗。
吃過飯,晨玉伏趴在母親身邊,無力地看著外婆無法自拔的痛苦,母親和舅媽瞬間老去了很多,晨玉看得很揪心,恍然又記起,她的生命中,這好像還是第一次有親人離開,無法釋懷這種決別似的離開,要是再也看不到那張臉,會不會生命總覺得缺了什麼呢?
晨玉茫然地看著門外來來往往的女人,老的年輕的,悲沉著臉忙碌著,母親家是大家族,這裏的人,晨玉大部分都是不認識,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站到棺材前麵表弟的背影,清瘦頎長,在晨玉眼裏全化成利劍,一寸一寸地流著血,晨玉不知道表弟和表妹明不明白,死了父親意味著什麼,一方麵希望他們還小,最好是不懂,等慢慢懂的時候,時間已經抹淡了傷痛,一方麵又希望他們懂,那種傷痛,灼心的滋味,可以讓他們快點成長,他們父親,曾經疼極了他們,幾乎到寵溺的地步。
空氣裏有香紙燃燒後留下的灰敗氣息,縈繞在鼻息間,晨玉的頭隱隱作痛,父親帶她先去睡覺,是在母親的伯父家,很老舊的樓房,多年前她也住過,該稱為幺奶奶的女人,往一個朱紅色的水桶裏麵倒熱水,說是給她洗澡,晨玉張張嘴,最後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環顧了一下房子,沒有明顯的衛生間,耶耶地說道想上廁所,幺奶奶顯然是愣了半天,才恍然,指著一條黑暗的胡同,“去那解決吧,這晚上都是沒有人的。”晨玉的眉跳動了一下,一天都沒有上廁所,也顧不得那麼多,小心翼翼地走到黑暗處,腳下的碎石作響,有東西在麵前跳過,晨玉忍住沒有尖叫,回過頭,幺奶奶已經不在了,慌忙地上完廁所,一口氣跑到樓上,坐在剛鋪好的床上喘氣,晨玉其實也很鄙視自己,她不習慣這樣的生活,不管在怎麼的情況麵前,晨玉都沒有辦法用水桶裏麵的水洗臉,有著煙磺氣的熱水是從做飯的鍋裏舀出來的,上麵還漂浮著點點油腥。
最後隻是洗了腳,倒掉水後,晨玉摸出背包裏麵的礦泉水,倒在麵撲上,簡單地擦了臉,躺在床上,沒有一點睡眠,平時的她這個時候應該是在敲鍵盤,無止境地敲著,一行行的文字,像救贖一般,解救著她的靈魂。
挨到兩點鍾,準備好明天酒席的人回來了,晨玉不能理解為什麼人死後都還要大擺酒席,這種風俗,不知道逝者願不願意接受。有個女人躺在她身邊,身上還有油煙的味道,晨玉更加睡不著,旁邊的人鼾聲響起,手壓住了晨玉的頭發,她的頭發太長了,鋪散在枕頭上,女人的手很沉重,晨玉默默地靠近了女人一點,才不會被頭發扯得頭皮疼,不想弄醒女人,畢竟舅舅的喪禮還得倚靠她們,晨玉隻覺得傷心,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剛剛陷入睡眠,就聽到父親在門外叫自己,晨玉驚醒,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窗外灰蒙蒙的,晚上沒有被子蓋,胳膊冰涼一片,晨玉趕緊穿好鞋子,昨晚穿著衣服睡,她根本就睡不好。
沒有牙刷,父親將自己包裏唯一的一把賓館裏包裝好的牙刷給她,還有小小的一支牙膏,簡單洗漱好,到白牆青瓦的房子裏去,經過停放在門口的棺材的時候,晨玉差點晃了神,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眼睛痛得厲害,房間裏已經擠滿了人,都是過來開導安慰外婆的,一屋子的哭聲,晨玉悲從心來,表妹低著頭坐在床沿邊,頭發亂糟糟的,看得人心酸。
晨玉跪在外婆麵前,老人的眼已經腫的核桃那麼大,逝者登入了極樂世界,從此無悲無喜,而活著的人,卻要受錐心之苦。
“外婆,不要再哭了,你還有我們呢。”晨玉哭著說出這樣的話,卻安慰不了老人,一直說一直說,晨玉現在才知道,語言是多麼蒼白,沒有辦法療治心傷,直到最後,母親嗚咽著說道:“您看在玉玉的份上,先歇會吧,再這樣哭下去,您的身體垮了,兩家人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外婆本來就是深明大義的人,微歇了悲戚。
晨玉艱難地走到舅媽麵前,坐在椅子上埋著臉哭泣的女人,晨玉蹲跪下身,“舅媽。”隻叫了一身,哭得說不出話來,女人悲痛地擠出一句話,“是我沒有照顧好你舅舅。”承受不了那樣的重負,晨玉覺得可悲,這樣的難過,要到什麼時候,舅媽外婆表弟表妹才能才能從失去那個人的陰影裏再次鮮活起來。
晨安給晨玉打過電話,晨玉卻沒有告訴他這樣的事,她不想讓更多的人見到這樣的慘狀,不親身經曆,過後再聽人說起來,也許隻是傷感,而不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表妹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表弟還是冰冷的樣子,晨玉揉揉腫得睜不開的眼睛,惶恐少年的心,是不是難過得透不過氣呢?
逝者的遺體要送到火化場火化,有很多的儀式,晨玉和表弟表妹穿著孝衣跪在棺材前,舅媽和母親被人拉著伏倒在上麵,做最後的告別,那一刻的哭聲像是從煉獄傳來的一樣,晨玉滿眼模糊地看著在棺材邊擁擠著人們的麵孔,有人悲痛,卻有人在笑,還有圍觀著看熱鬧的人,看出殯前的慘狀,以用來過後的茶餘飯後之談,都會說,哎呀,那樣年輕的一個人,這樣沒了,多可惜。
那些灼灼的光刺痛了晨玉的眼,原來悲痛的永遠都隻有最近的親人,那些不關於己的人,隻是在看熱鬧而已,心墮落到無底的深淵,晨玉緊緊抱著哭泣的表妹,不被擁擠的人撞到。
棺材抬上木架,馬上就有一個老人往地上潑飯,然後用掃帚或著土掃到一起,五六個男人抗著棺材大叫幾聲,晨玉抱著表妹顫抖的肩膀,尾隨在後麵,又被幾個人硬生生地推扯到最前麵,胳膊被抓得火燒一般疼,晨玉不想理會,隻是抱著懷中的女孩,給她一點依靠,表弟依舊冷著臉抱著舅舅的遺照,雪白的孝衣在陽光下,很刺眼,晨玉想過去抱抱那個隱忍的少年,但身邊擁擠著很多人,吵雜不堪。
走過長長凹凸不平的路,被安排上了車,表弟坐在車的副座上,晨玉和表妹沒有地方坐了,抬棺木的幾個男人晨玉不確定是不是舅舅的本家,但沒有一個人想起來讓座的意思,就算表妹在她懷裏,哭得絕倒。
晨玉已經不想哭了,扶著女孩坐在油箱上,倒坐著,有些擔心喜歡暈車的表妹會有所不適,後來又上來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晨玉看他們手上拿著孝衣,就知道是母親本家的孩子,男孩和女孩先是抱怨沒地方坐,後來見沒人理他們,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時地說笑兩句,晨玉隻覺得呼吸都快空了,怎麼還笑得出來,就算不尊重車後麵棺材裏的死者,那麼在他弱小的兒女麵前,怎麼還笑得出來。
車子開起來,漫長的路途中,滿車的人沒有一個她是認識的,大家都開始抱怨路太難走,應該叫胡錦濤來這坐車,估計就會撥錢下來修路了,有人接話,就算是胡錦濤來這個地方,也不是坐車啊,還有直升飛機呢,一車子的人都笑了,而懷中的表妹卻越發哭得淒絕,晨玉才知道世態炎涼是怎麼的一種悲哀,除了將表妹的臉埋在她的頸項間,阻止那些笑聲進入女孩的耳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晨玉看著舅舅被推進火化間,男人們打開棺材時,母親發瘋一般撲過去,被人拉開,被黃紙蓋住臉的舅舅身體直直的,晨玉拖住表妹往後退,遺體抬上鐵架後,有兩個撿破爛的人幾乎是衝上去將棺材裏麵的黃紙一搶而光,晨玉親眼看著其中一個撿破爛的臉上有滿足的笑容,誇張而又諷刺。
母親撲倒在地上,哭得無法控製,好幾個人將她抬出去,晨玉顧不得那麼多,懷中的女孩她必須照顧好,直到那扇門關住,好像一切都結束的樣子,在門外等候的家屬,母親還沒有停止哭泣,而是拉過表弟,絮絮叨叨地說著男生的可憐和以後一定要懂事聽話,少年的眼眶紅了,然後嗚咽出聲,晨玉背過臉去,不敢看更不敢聽。
是誰說火化是將人化成像灰塵一樣的灰的,晨玉看著父親用火化場特用的鑷子將一塊塊森白還冒著熱氣的骨頭夾進鐵箱裏的時候,空氣裏有種很奇怪的味道,很多人擠在那裏,目不轉睛,剛才在車上的那男生從裏麵擠出來,笑著對旁邊的女生訴說著什麼,晨玉寒冰一樣的眼神直直盯著那兩人,直到他們慌張地躲起來,晨玉才抹掉臉上的液體,俯下身去,差點嘔吐出來,耳邊傳來像瓷器被壓碎的聲音,咯咯刺耳,有人說話,壓碎一點,不然骨灰盒裝不下。
坐車返回,骨灰盒一直都是由表弟抱著,車子開出火化場,有人下去在路旁買了裝骨灰盒的靈柩,青灰色的石棺,上麵刻畫著符咒一樣的字體,有人說,嗯,這個石棺做得很漂亮。
晨玉心裏冒出很惡毒的想法,好看的話你可以自己留著用,沒有說不口,再憤怒也說不出口,表弟和表妹以後都沒有像山一樣可以依靠的男人,怎麼能再遭人唾棄,隻能逆來順受,對不對。
如果說,有可以讓晨玉刻骨的畫麵,那一定是那個隱忍的少年,被人指引著,先在靈柩入土的時候,一直跪著,旁邊的人指指點點,貌似惋惜,然後就是沿著來時的路,抱著遺像,邊走邊叫,“爸爸,回家。”
“爸爸,回家。”
“爸爸,回家。”
“爸爸,回家。”
直至嗚咽。
晨玉從來都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的事,老人們都說,要兒子一路叫著,“爸爸,回家。”逝者的靈魂才不會在外麵遊蕩,飽受淒苦。可為什麼,當那個少年叫出來,“爸爸,回家。”晨玉隻覺得是更加血粼粼的疼痛。
表弟嘶啞著嗓子一直叫著回了家,再由長輩抱著他踏進門檻,擺放好遺像,儀式全部結束,人們又開始準備晚上的酒席,晨玉撥開人群,擠進房間,舅媽和外婆已經哭喊成一片,像要將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一樣,讓人不忍傾聽。
哄鬧鬧的聲音,彌漫著絕望,晨玉看見晨安急匆匆地踏進房門,母親和外婆在那一刻徹底崩潰,晨安抱著兩個悲慟的女人,哭成一片,晨玉那個時候才明白,外婆的傷痛來自於沒了依靠,唯一的兒子都失去了,就像是一直堅持的信仰被否決,心沒有了依托。
酒宴過後,喧鬧才開始平息,因為晨安的到來,撫慰了舅媽和外婆,空氣開始一點點的清新起來,夜幕四垂的時候,外婆終於安靜地睡去,晨玉疲憊不堪地坐在房子的外麵,堂舅媽坐在旁邊,表弟坐在不遠處,低垂著頭。
晨玉揉搓著手指,疑慮了半天,才問了舅舅當時的情形,緩緩道來的真相,擾亂了平靜的呼吸,黑暗掩飾所有的傷痛,但是皎皎的月光,還是可以看得清空中飄散的煙灰和被棺材壓出痕跡的地麵。
男人一直都是孝敬從苦難中走過來的母親,關心一雙兒女的學習,平時也會把孩子們寵上天,還會在舅媽想減掉長發的時候反對,說長發好看,夏秋都是用冰涼的冷水洗澡,笑起來會有酒窩,脾氣暴躁,就算是好好說話也會很大聲,心地是好的。
喜歡賭博,半個月前輸掉了十幾萬,找過母親,私底下幫過他很多次的母親這次沒有能力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男人跑出去幾天避風頭,母親很心疼,答應幫他還錢,讓他以後再也不賭了。
之後一切正常,男人除了在平時有些鬱鬱寡歡外,沒有異常,和朋友們吃完飯回家,因為衣服濕透了,脫下來讓舅媽去洗,趴在床上看電視,還讓舅媽倒熱水給他喝,洗完衣服進房的舅媽,發現男人已經斷氣,杯子傾倒在床上,房間沒有一點變化,死於心肌梗塞。
眼淚一點點地打在手指上,晨玉不想去擦掉在臉上蜿蜒的液體,肯定是狼狽極了,真相如此,但還是開始刻骨想念那個人的笑容。
黑暗隱藏了遠處少年的臉,晨玉希望他什麼都沒有聽到,以後的人生,忘記今天的痛,可以笑得陽光明媚。
晨玉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在校道上,身上穿著三天未換的衣服,頭發上滿是灰塵,腳上的鞋子也看不出顏色,旁邊有年輕的男生女生相擁著走過,輕聲笑語,碰到一個同班的同學,“你回家了?”“是啊,剛回來。”
什麼都沒有改變的樣子,但晨玉就是覺得多了點什麼或是少了點什麼,胸口悶悶的,眼睛腫脹得厲害,摸摸臉,黏糊糊的,好幾天都沒有洗臉了,夜風清涼的校園,隱約有笑聲傳來,晨玉歎了一口氣,朝寢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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