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571 更新時間:09-12-08 19:27
他換上普通契丹男子的圓領窄袖短袍,殺戮與暴戾之氣也隨著鐵甲的卸下而脫盡,眉目間滿是俊秀風采。我穿著契丹民女的團衫長裙,腰間長帶隨風飄揚,有一抹輕靈俏麗。
他牽過一匹玄黑寶馬,唯有前額赤紅。我認得這種馬名喚絕影,是日行千裏的良駒,便擺手道:“你雖換衣扮做百姓,卻還騎這樣好馬,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摸摸絕影的鼻頭:“此馬隨我多年,數次戰場九死一生,都是一起過來的,倒不忍離了它!”絕影好象聽懂一般,昂起頭得意地打了個響鼻,踱到我身邊。耶律楚左腳退出馬鐙,向我伸出手來:“上來罷。”我沒有理會他伸出的手,瞪著他道:“我要自己騎一匹。”他朗聲大笑:“娘子,你當真不要與我共騎?”“當然了。”
他碰了個軟釘子,倒也不惱,把我帶到軍中馬廄。因他服飾已改,馬廄中人等我們走得很近才奔出來磕頭行禮。耶律楚道:“給姑娘找匹好馬。”一個眉目和善的中年人忙引了我去廄中挑選。正用眼神搜索,卻見角落獨自關著一匹駿馬。它通體潔白,無一根雜毛。雙臀上毛發旋起,如日月之狀。最神奇的是如日形的這塊光耀奪目,似白晝之光。如月形的這塊幽明閃爍,有月夜之華。我走近這匹神駒,被它的絕世風采吸引,幾乎移不開眼。而這馬似乎也通人性,將馬鼻靠向我的肩膀,又舔我的臉頰。我情不自禁撫摩它額前長毛,心中暗讚。
“它叫什麼?”我轉頭問馬廄主人。他和善道:“它名喚步影,是匹萬裏挑一的神駒。”
“步影?”我喃喃自語。那馬卻以為我在呼喚它,竟和我靠得更近,還伸頭調皮地拱弄我的脖頸。
“這馬好生膽大,竟敢輕薄我的女人!”低沉的男聲響起。耶律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我身後,正看著我,眼睛裏帶了笑意:“它是你的了。”“真的?”我驚喜交加。那人便去囑咐下人裝鞍。
我上馬與他並排而行,一黑一白兩匹馬向前疾馳。馬廄一忽兒就不見了蹤影。自由的大地如畫卷般緩緩鋪開。我們縱情奔騰,由晨至昏,一路領略東丹無數風景。
暮色將至,巍峨的雪山,茫茫的戈壁,落日餘暉下的大地如翻騰不息的巨蟒,閃爍著耀眼的鱗光。撲麵而來的寒風裏,帶著草原獨有的質樸、純淨、蒼茫與曠漠,有一種大美不言的深沉。
他意氣風發,手指遠處雪峰:“那是黑山,是一座神山!”我順眼望去,一座雪峰直插入雲,山頭那終年不化的積雪此刻被夕陽染成了深紫,壯麗而穠麗,絕美而妖嬈。
這靜謐的雪山,巍然不動。這自然造物的奇偉,安然遠離塵世,俯瞰著世間萬象、滄海桑田。而它卻沐浴在夕陽的金暉裏,亙古不變。縱馬奔騰在這蒼茫大地,我忽然覺得心胸如此開闊,若能遠離那宮廷的慘鬥,命運的糾纏,何嚐不是至幸至快之事……
夜幕開始降臨,東南西北漸次被霧嵐淹沒。我們的馬也漸漸減速。近處忽有雪狐的影子閃過,眼眸幽藍,仿佛是野鬼的燈盞,詭秘,孤獨。耶律楚取過身背弓箭,欲射取野狐。我揚袖阻他:“勿射!”
騎累了牽馬信步而行。他問我緣由,我說:“奴婢小時候聽老人說,雪狐是世上最鍾情的獸類。一旦殺死一隻,另一隻感到孤獨,必不獨活。大汗不射,便是全它夫妻情誼……”
他一手牽馬,一手伸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話語裏有著不同平常的熱度:“那日你說尋常夫妻的情誼,你可知我有多羨慕?”
我嘲弄他道:“那好,你隱姓埋名,不要再做大汗,咱兩個浪跡天涯,做一對野鴛鴦去!”我不過張口胡說,他卻很高興,認真道:“好!有你相伴,也不枉我舍棄一切。”
我對他凝眸一笑。
停下腳步,放馬自食牧草。他擁我入懷:“我總覺得你不是普通宮女。”
我的背脊立刻變得僵硬。
他沒有覺察,繼續道:“跳梨花舞,那般媚骨橫生。轉瞬行刺,真個是膽大妄為。撞案自盡,實在決絕冷情。帶傷潛逃,又如此楚楚可憐。”
我抬頭看著他。他接著說:“我從沒見過你這般倔強的女子,也從沒有女人敢像你那樣反抗我,叫我氣得發瘋,充滿挫敗感。然而轉眼嫵媚溫柔起來,又叫人心生憐愛。我想要征服你,卻發現你的一切,都叫我迷惑。昨日在帳裏帳外的一番話和那驚人的威儀,實在不像十來歲尋常孩子。真真,你從前到底……”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大汗,你可聽過《趙顏呼畫》的故事?”
他的嘴被我捂住,微微搖了搖頭。
我背過身,娓娓地向他講來:
唐朝時候,有個進士叫趙顏,在畫店買到一幅仕女圖。仕女身著輕裘,冰肌玉骨,姿色豔麗。趙顏每日凝視,相思成疾,不願婚娶,因為人間再尋不到這樣一個美人。
趙顏愛畫思源,苦苦尋覓畫的來曆,終於從畫店老板口中打聽到作畫人。作畫人告訴趙顏自己畫的是個仙女,名喚真真。還告訴他,隻要日夜叫著她的名字一百日,她就會從畫中走出來,再將百家采灰酒灌之,就會和趙顏白頭偕老。說完,作畫人消失不見。
趙顏回到家裏,就按作畫人的吩咐,在書房裏不分晝夜地對著畫幅呼喊“真真”,喊到一百日時,畫中仙女果然從畫中走下。她飲下百家采灰酒,兩人結為夫妻。
又過幾年,孩子已經五歲。一日,趙顏家來了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竟道這真真是個女妖,將來必起禍端,還給他一把神劍,叫他斬妖。趙顏聽了友人之言,心泛疑雲,聯想那神秘的作畫人,更是忐忑不安,不敢回到寢室。
人靜時分,畫中人帶著孩子來到趙顏的書房,哭道:“我原是南嶽山上仙女,名喚真真,不料被一個曾經受過你家祖宗恩德的人畫了真形。我看你是個正人君子,又一片真心日夜呼喚我,才適從君願。現在既然夫君對我起疑,我隻能別君而去。”不等趙顏回話,畫中人隨即嘔出百家采灰酒,攜著孩子的手走上畫屏。
那畫屏與舊日一樣,隻添了一個孩子。但自此後任趙顏再怎麼呼喚,真真再也沒有走下畫屏。
我講完這個故事,便向他道:“往昔苦痛,真真實在不願回首,也請大汗莫要生疑,就當我是畫裏走下的人罷……”
他撫摸我麵頰道:“我猜的不錯,你果然不是凡人,怪道總是這樣鬼靈精怪!”
夜深了,他帶我去尋人家投宿。荒涼處見到幾間民居。他道:“你且等等,我去請求借宿一晚。”
我見那房舍不是契丹人慣常所居的帳篷,倒像是漢人的家,便拉他衣袖:“還是我去罷!漢人見了你,怕要驚慌!”
他反駁道:“你一個嬌滴滴小娘子去投宿,碰上壞人怎麼辦?再說,我這樣正人君子的模樣,怎會嚇到他們?”
說話間那房裏已走出一個老婆子。耶律楚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土衣,很有禮貌地走上前去向那老婆子施禮道:“老人家……”不待他說完,那老婆子已直勾勾盯著他麵容,顯出驚駭莫名的神色,向房裏急奔,險些跌了一跤,還大聲叫喊著:“靼——子——來——啦!”
我們落荒而逃。
幸好後來在一條溪邊找到了些放牧人,還借住到一頂空帳篷,和其他帳篷都隔得較遠。他在帳裏點起火堆,燒得暖暖的,叫我坐在火邊休息。
火光跳躍,發出輕輕的響聲。他伸杆撥弄著火苗,寂寂道:“其實我,一直很孤獨。”
我輕睞他一眼,突然有心調笑:“大汗年少英雄,盛名遍布上京天福,草原美女個個趨之若騖,夜夜軟香偎玉,還道孤獨麼?”
他大約剛才借宿時失了麵子,此時見我譏諷他,伸手便又給我吃了個暴栗:“小妮子越發膽大,敢編排起我來了!”
我額角吃痛,氣呼呼道:“那黑麵巨漢李德威也常編排你,你怎麼不怪罪他?”
他見我委屈地嘟著嘴,便馬虎地替我揉了兩下,道:“李德威雖然粗魯莽撞,卻異常忠誠。若不是他拚力相救,我早死在周朝幽州節度使柳盛手裏。”
“哦?皆稱你常勝將軍,契丹第一勇士。這柳盛竟這般厲害?”我是真的驚訝,原以為柳盛不過是借柳皇後之力才執掌重兵。
他點頭:“那時我正追擊柳盛所部,眼看就要成功,卻於戰場上得知了我父汗的死訊。周朝二皇子景宏乘上京空虛,竟領兵偷襲。我兄汗又適巧去平定羌人之叛。我父汗當時正在病中,倉促應戰,竟被景宏殺害!”他緊握雙拳,眼角隱有晶瑩之色,“父汗之死,我措不及防,方寸大亂。忙亂回兵,又中柳盛伏擊。我無心戀戰,卻被毒矢射中。若不是李德威把我從死人堆裏背出來,早已亡命。”
他向我轉過身來,切齒道:“父汗之死,乃我耶律楚平生第一恨事!此仇不報,誓不為大丈夫!有朝一日,定要踏掃周疆,以景宏之血祭我父汗亡魂!”
他的話像尖刃,一寸寸撕裂我的肝腸。
我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仇人耶律煬,正是他口中的兄汗。而耶律楚殺我皇兄、滅大周之心也是日夜難忘。那麼這些天我在做什麼?我是安心享受著契丹王的寵幸,忘記了兩國的紛爭,忘記了在上京所看到和身受的一切麼?不知不覺中,我與他的相處竟已變得這般親昵!
這突然襲來的痛苦如此強大而不可抵抗,我心亂如麻,五內俱焚。
他看出我的異樣,問道:“怎麼了?”
我扭過頭去,以袖遮麵:“這煙好猛,熏得我眼睛難受。”我竟已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他拍拍我:“我去尋些好炭,你在這裏等等。”說罷彎身走出帳去。
我摸到了右腕上的袖劍環。出來私行,為防萬一,我還是戴著它。突然一個瘋狂的念頭咬住了我:
他私服與我出來,並無人知道我們在何處!此時他不帶武器且並不防備。趁此機會殺了他,也不用日後在宮中與蕭史辛苦籌劃,更可免將來大周後患!
殺了他!隻需一箭!何等容易!我的呼吸越來越急,淚突然奔湧而出。
帳外已響起一陣腳步聲。
屏息凝神,我向著帳門直直伸出右手,轉動銀環,閃過一道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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