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相守(1)

章節字數:3212  更新時間:09-06-28 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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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司馬離開之後,為我診治的太醫就被張士彥設法換做曾經受其恩惠而投靠於北雁的孫太醫。中毒之策,原本是用作事情敗露之後的權宜之計,沒想到這麼快便會被用上。

    我雖未中劇毒,但為保萬全,還是會每日服下暫時削弱感官的藥劑,有時甚至真的什麼也無法看到,無法聽見,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切卻會全部複原。

    有時候醒來,他就在我的身邊,但無論怎樣也看不清他的臉,聽不到他的聲音,許久之後才能夠漸漸恢複,那時他的目光總是充滿著痛惜,簡直不像我認識的他。隻有一點,我並沒有完全騙他,因為我服了啞藥,所以,我是真的不能說話。

    那是在祭典後的第二天夜晚,皇上途經北宮,卻遇見侍者將一身血汙的紫橫扶上床榻,慌亂地配合著禦醫的救治。

    “自盡?”他看了看榻中昏睡的人,從侍者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殉主嗎?

    鮮血不住地從纖細的手腕上湧出,原本纖瘦的人兒此時更顯得脆弱,讓人看了都不免心疼不已。

    那一天,也不知哪裏來的興致,他一直留在北宮內,直到那人醒來。

    “為什麼?”他問,“為什麼這樣做?”

    紫橫麵無血色地撇過頭,微垂著雙眼:“我沒有照顧好大人,我答應過紫阡少爺,要好好照顧他的,可是……”

    隻因為這樣一個承諾,他卻不惜舍棄生命,比起那個隨意違背誓言的人來,他實在是高尚得太多。

    “你已經做得很好,”他的語中充滿安慰,“我想紫阡也不願意看到你為此自責。”

    他這是在勸慰自己嗎?但是有些可笑,殺死那兩人的不正是他嗎?何必要他假意的好心?

    “紫橫,”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再也不會有比你更加信守承諾的人了。”

    他轉過臉,看著床前的人,那樣寂寥的神情是他今生都未曾見過。

    他不知這個人為何要前來,為何要安慰自己,可是這個人的臉上忽然全無假飾,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如常人一樣,有痛苦,有疲憊,也有著無可奈何。

    他試著與他說話,但更多地隻是聽,慢慢地,他甚至有些期待他的到來,盡管那樣的時候很少,他有更加在意的人,有必須不離身旁的人。

    那天從北宮回來之後,他將我抱至庭院中,坐在他的腿上。

    皓月當空,樹影斑駁,他輕撫我的發絲對我說:“子鳳,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的眼睛,那樣的光彩,就仿佛是把月色揉碎播撒而成。”

    他說的時候,一手指著天上盈盈的滿月,銀色的光照得他的眼睛朦朦一層亮色。

    我看著他指去的方向,又回頭看著他的臉,為什麼到這個時候,他又開始溫柔起來?在這種一切都無法和解的時候。

    我的神情依然是懵懂而冷漠的,起初他為此十分神傷,久了也就唯有妥協。

    “子鳳,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他總是這樣問,連神色都不曾改變。

    我不能回答,隻是不解地看著他,其實很想知道,他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看穿我的把戲。

    似乎從一開始我就認定他會發現,因而總是作著被他揭穿的準備,或許他會像過去一樣假意縱容我,然後突然有一天又將我的麵具統統撕碎。

    可是令我不解的是,這一次他卻絲毫沒有懷疑,他不再像那時一樣讓我捉摸不透,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種心思都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他已經不懂得去掩飾,他的失落、沮喪還有不安,時刻都展現在我的眼前,真切到讓人不忍去懷疑。

    隻可惜,我已經不能去原諒他,我們之間的仇恨已經不能化解,所以,我隻能繼續騙他,繼續賞味他的追悔。

    “子鳳,你想知道我的事嗎?”他問,“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告訴你一件我的事,你一定要全部記住,不能忘記,好嗎?”

    於是他開始對我說他的事,從懂事起,每一天隻說一件,慢悠悠地,似乎唯恐馬上就會結束。

    一直講了三個月,也不過講到六七歲上,他仿佛是要將人生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都完完整整地傳述給我,或許因為,過去我們的確太不了解對方。

    我的用藥越來越重,這令他不得不相信,他手中的這個生命正在日漸崩潰。

    兩道深眉鎖得越來越緊,他是真的在為我擔心。

    太醫們整日假裝忙忙碌碌地為我尋製解藥,而每次都隻給他失望的答案。我開始想,如果禦醫說要取天山之巔的雪蓮才能醫治好我,他會不會親自跑去大漠冰川為我采摘呢?

    這樣的念頭逗得我自己都直發笑,還以為不會被發現,卻還是沒能逃過他的視線。

    “什麼事這樣高興?”

    我被他突然出現的問話嚇得僵在原地,臉上的笑容也頓時收斂起來。

    “朕很久都沒有看到你笑了,”他專注地看著我,“從什麼時候起,你不再笑了?從他死後嗎?從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以後?不,子鳳,在那之前也是一樣,你從來沒有真正笑過,你恨我,所以你不會對我笑,你一直都隻不過是在騙我,就連笑容也是。”

    這樣聽來,似乎倒真是我的過錯了。

    我不理睬他,低著頭,不言不語,從受傷醒來後一直都是這個樣。

    “子鳳,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我?”

    真巧,這也是我想要問的問題,怎麼他倒先問起我來了,我們明明一直都是互相欺騙來著。

    “你剛來宮裏的時候,我給你說過一個故事……”他出神地回憶著,將故事從頭又說了一遍。

    我細心聽著,仍然不太明白他說這故事的目的是何。

    過後,他對我說:“子鳳,你是朕的舞者,隻不過,你丟失了你的長袖。”

    從那時起,他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在我的身上,日夜相伴,不離左右,就算不說話,也隻是從旁一直注視著我,就連朝政也開始荒廢。

    他這樣的全情投入,實在叫我詫異,我隻能努力想象,當一個失憶又不能言語的人麵對這樣的親近時,究竟該作何反應?一直疏遠、抗拒,會不會不合常情?而如果示以友善,信賴於他,多少會減少他一點痛苦。所以我不肯讓步,依然冷若冰霜,曾經對他百般示好的人,如今卻全當他是陌生人,不加理會,我想他的心裏一定很不是滋味。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紫阡,那是剛剛進宮的時候,他帶著我在長安街上四處遊蕩,我們一起看戲,一起聽曲,縱情言笑,忽然他對我說:“子鳳,你就和他一樣,總是那麼愛說謊,一見麵就騙我。”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而他卻鬆開手,漸漸遠去,他的身旁站著他深愛的紫陌,稚嫩的臉上掛著爛漫的微笑,比任何時候的他都更加的純美而真誠。

    他帶著他離去,我知道,那是他想要的結果,隻是心中難免有些訴不清的苦澀,一定是我想他了,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如果是在夢裏,哭出來也沒有關係。喜歡我的人必定都會遭到不幸,陳銳是如此,紫阡也是如此,母親說的沒錯,我隻能帶來不幸。

    相伴而行的人已經消失在視線裏,淚水模糊了雙眼,我回過頭,卻看到他的身影,他的臉上沒有假麵,隻有煙花綻開時的光彩,他伸手揭去我的麵具,對我低語,然而無論如何我都無法聽清他的話。

    夢到這裏便結束了,我感到眼角有些濕潤,睜開眼,他仍守在我的床前,低頭問我:“做夢了嗎?”

    或許是因為還沉浸於夢中,一想起紫阡,心中便痛得難以承受。

    然而我不能流露過多的悲傷,什麼也不記得的人,就連傷心的事也不會有。

    我對他點點頭,隨即又垂下眼簾。

    他微笑著看向我,眼中有些好奇:“不知道,誰會出現在你的夢裏呢?”

    我看著他,伸手撫在他的胸前。

    “我嗎?”他問,絲毫不掩欣喜。

    這些時日裏,除了他還能見到誰?說夢見他,也算合情合理。

    “子鳳,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受傷嗎?”他問道,“是因為我,你是因為要救我才受了傷。”

    他說的時候,語氣裏滿是歉疚。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那樣可怕又同時可以這樣的溫柔?

    我的手從他身上滑下,拂過胸前的傷疤,那是為我擋箭時留下的傷,我抬頭看他,帶著詢問的目光。

    然而他隻是搖頭,將我的手掖進被中,什麼也沒有說。

    他不告訴我,為我受傷的事,是為了不給我太多背負嗎?

    我開始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可以為彼此舍命的兩個人,卻同時又如此憎恨著對方,究竟是因為什麼?

    第二天一早他就興致勃勃地帶我到園中,看著一望無際的好天氣,他轉頭問我:“子鳳,想出去嗎?”

    我看了看他,不知該作何回答。

    “你以前總愛往外跑,”他說,“總是不想被困住。這一次我陪你一起走,對了,去什麼地方好呢?再去一趟江南?”

    那是曾經令我神往的地方,如今卻已不堪回首,我抬頭仰望青天,灼眼的陽光令我一陣暈眩,或許是因為藥量下得太猛,視線又變得模糊起來。

    “子鳳!”他抱住我,直視著我的雙眼,“能看得見我嗎?”

    我神情恍惚地望著他,對他點頭。

    他的眼神那樣憂慮,又充滿悲苦,這個人已經不再如過去一樣強硬而不可一世。

    我相信他愛我,隻不過,恨我的程度也同樣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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