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33 更新時間:10-04-04 18:49
聽到婉吟自盡的消息,我感覺心上瞬間像是被尖銳的針錐了一下,剌剌地作痛。
她,那個看似典雅端莊,內心卻隱含張狂決裂的貴族女子。竟然,倔強如此。
為了他,情願自斷於帝都中,也不願遠嫁北奴。
我咬緊牙齒,仍是忍不住顫抖。心間不可抑止地噴湧出的決堤情感,不知是悲涼,還是悲憫。盡管我與婉吟之間不算相交,甚至連和睦都夠不上。可是聽到她自盡時,震驚霎時就兜頭兜腦地湮沒了我。
因為宜睦公主的自盡,宮中如被巨石砸碎的平靜湖麵,頓時亂成一團。豐熙帝近來病疾加重,宮中之事都需由奕槿調協處理,一時間千頭萬緒。
奕槿心急如焚地攜我漏夜入宮,我原本曼妙的新婚之夜也就此被宜睦的自盡衝撞得支離破碎。
現在狀況突發,本來順利的和親又橫生枝節。他與重臣在火燒眉毛之下,要盡快地商議應對之策。
當我匆匆地趕到鳳儀宮時,鳳儀宮中燈火通明,亦是亂糟糟的,宮女們來來往往地進出,像一鍋煮沸後撲撲地冒著手忙腳亂泡沫的爛粥。其間在含芳殿的方位,隱約地夾雜著幾聲慟哭,聽上去低沉中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在沁涼的秋夜裏揪得人心悸。
在皇後默許下,湛露姑姑得以從此在我身邊,扶持我。現在她看我鎖眉,隻是默然不作聲地跟在我身後,神色凝重。
夜間涼,湛露將一件粉霞色絲緞掐花對襟外裳披在我的肩上,我收攏了領口。冰涼的指尖觸到下顎的肌膚,起了些微細小的顆粒。
我勉強朝著湛露一笑,遲遲才道:“姑姑……”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是欲言又止。
見我話結,湛露眉間鬱結了一層薄薄的愁色,良久,趁著為我整理衣襟的罅隙,在我的耳邊低低道:“顏顏,小心,小心……”
我頷首,閉眼隻覺得糾葛的陰霾朝心中沉重地覆壓下來,卻是密雲不雨。小心,小心,過分壓抑的鳳儀宮中,以湛露獨特的敏感是不是察覺到什麼,所以在提醒我小心,小心。
采藍與擷紅兩人亦是愔愔無言,謹慎地侍候著引我往皇後那裏去。我駐足,望著含芳殿的方向,然後,轉身,撇下眾人,向含芳殿走去。
“主子。”采藍驚叫了一聲,急忙追上來低聲勸阻道:“萬萬去不得,那裏宜睦公主剛剛才歿了,而主子有喜事在身,萬不可去……”她的聲音小了下去,“那裏晦氣……萬一……衝撞到主子……”
含芳殿中傳出的慟哭聲聲縈繞在我的耳畔,那樣的哭聲像一雙粗糙的手反複在我的心上摩擦。
我眯縫了眼,冷冷道:“讓開。”
采藍被我那時的氣勢一震,整個人幾乎要軟下去,她從未見我如此凜冽地說話。
我兀自徑直走進含芳殿,原本懸掛在橫梁門楣上喜慶的茜紅連珠縑絲紅綢,金線鴛鴦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萬福萬壽赤紅橫幅皆被卸下,觸目滿滿地充溢著飄飄忽忽的白綾,任穿堂而過的風肆意地吹起又甩下。
幾位守在含芳殿中的宮女對於我的突兀出現,甚是驚愕。盡管我身上披著顏色淺淡的外裳,但是一段綺豔的紅茜紗裙角依然從絲緞掐花對襟外裳下流瀉而出,宛若燦燦霞光。
我身上嫣紅,與這裏的蒼白,格格不入。
采藍與擷紅低眉順眼地跟在我身後,見到這般的情景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她死了。
心中有個聲音默默道。我看著懸在中堂橫梁上那段白綾,伶仃飄動,恍若一抹沒有歸宿的靈魂。她是穿著紅茜紗的嫁衣上吊自盡的,那樣的紅色與我身上的一模一樣,紅到刺人眼。
可是她死了。
可是,她為什麼要偏偏選在我與奕槿的成婚之夜自盡。她難道是以這種決裂的方式在在抗議?還是她想證明什麼?
我有些恍惚地向燈火幽明的內室走去,零星地點了幾根白燭,連那燭光也是頹然萎靡的,婉吟的遺體現在還停置在含芳殿中。
“顏顏。”湛露一步上前擋下我,神色嚴肅地對我搖頭。我回過神來,我這樣貿然進來已是忌諱,是萬萬不可再接近靈堂了。
“姑姑。”含芳殿中逼仄的氣息壓迫得我難受,“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
湛露的眼神深鬱又內斂,黑得仿佛不見底的漩渦般,“那就什麼也不用說了,這裏不可久留。”
當我要走出內室的時候,眼睛的餘光瞥見隱藏在幽暗中的一件物什,隻是一眼,震驚夾著恐懼就隆隆地翻湧上來。
我幾乎是衝出來,用力地扯下掛在橫木的一幅畫像,盡管刻意克製,緊緊抓住畫軸的指尖還是不住地振顫。
“顏顏!”湛露不由失聲低低叫道。
婉吟生前的貼身侍女佩兒,兩隻眼睛哭得像腫腫的紅桃子,不住地抽噎,肩膀因痛哭一抖一抖的。
心間不斷地湧現種種令我不寒而栗的猜測,我問得有些啞然,“這幅畫是誰送來的?”
佩兒淚光漣漣地看著我,啜泣道:“是林尚宮。”
我倒抽一口冷氣,簡直是要冰到了心肺,其實我心中是清楚的,這幅畫,婉吟的畫像,我絕對不會看錯,就是在林府中看到的一幅,紫嫣說要將它拿給婉吟……
見到我的神色漸漸凝重,陰翳集聚。湛露是何等聰明的人,她顫顫地抓住我的一隻手,驚駭道:“難道你認為……”後麵的話被生生地咽了下去。
含芳殿中人多嘴雜,何況我們的麵前還站著婉吟的心腹佩兒。就算心中如何的驚濤駭浪,也不可說出一個字。
長長的染了嬌妍豆蔻花汁的指甲,幾乎要沁進潔白的畫紙中,我屏息道:“這麼說,林尚宮來過了?”
佩兒含淚點頭,“是的。”
我的聲音透出一線冷寂,宛如沉鬱的夜色,“除了她,還有誰來過嗎?”
“沒有。”佩兒的聲音卻是低低的,泣不成聲。
“那麼。”我此時的目光清清泠泠的,她被我看得悚然,“她在含芳殿中留了多久,有誰知道她來過了嗎?”
佩兒惴惴不安地瞅著我此刻的神情,回憶道:“不久,與郡主說了一會話就走了。而且尚宮來得也低調,當時隻有我與郡主兩人。”
“噝”,佩兒瞪大眼睛看著我,爆發到喉頭的驚叫聲被硬生生掐斷,驚懼到極致的神情竟是如此扭曲。
“噝”,這般優質的紙張撕起來猶如裂帛一般,畫中女子的容貌在我的十根色澤嬌妍的彤管之下,摧折得支離破碎。
我麵無表情地連著畫軸一起,拋進了房中取暖火爐中,那些碎片被火舌舔得旋舞成無數細小的火星,然後死寂般的熄滅了,同著畫中人一起,熄滅了。
做完一切,我從火爐前轉過身,跳躍的暖暖火光映入我的眼眸,卻是如寒星般極清冷的顏色。
“娉妃……”佩兒一時間震得呆住在那裏。
我唇角含著一抹清淺的笑意,踩著細碎的步子走近,我每走近一步,跪在地上的佩兒就極驚恐地向後挪一點,直到她的背已直直地抵住了牆壁,退無可退。
“佩兒。”我輕輕咬著下唇,話從齒縫中溢出,“關於林尚宮,還有這幅畫……”一字一頓道:“一個字也不要向別人提起。”
佩兒沾滿淚汙的臉頰抽搐地抖著,所有的恐懼都化作撕裂喉嚨的痛哭,爆發出來。
這樣的哭聲讓我聽得眉心跳動,我伸手按住眉心,連著神情也被籠蓋在掌心的陰影下。快要來不及了,很快就會有人來的。宜睦公主雖是因心結而自盡,卻是死得離奇。而佩兒作為宜睦貼身侍女,一定會受到嚴厲的盤查。
冷冷,冷得像是含了一枚冰淩,我霍然一甩衣袖,那件粉霞色的外裳悄然從我的肩膀滑落,“公主一人在路上,很孤單的,是嗎?”
“總要有個人去給公主作伴,這樣才不算是太冷清了。”我像是在對著虛空說道,“而且有的是忠仆殉主而亡,你說呢?佩兒。”
“娉妃!娉妃!”佩兒“哇”地一聲撲倒在我的腳下,幾乎是以頭搶地,雙手死命地來拉扯我嫣紅的嫁衣裙角。
她哭得淚人一般,“奴婢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巴……絕……絕不向別人……透露一個字……不……半個字……不不……奴婢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佩兒中了魔障一般地狂亂反複囈語著“不知道”。
我有些心悸,想回避雙足卻像是釘死在地上,那般綺豔光鮮的紅色印在她褪盡血色的臉上,顯得猙獰。
湛露默然地拾起那件衣裳,再次披在我的肩上,輕聲道:“夜裏涼,這裏更涼。”
何止於涼,是冷。
我攏緊領口,向外麵走去。湛露在我的身側良久無言,待到遠離含芳殿後,她才背對我,聲音縹緲,“顏顏所做,還是在保護她的……”尾音被揉碎在平地而起的風中,了無蹤跡。
孤身立在空曠的鳳儀宮中,那無數明明滅滅燈火下的忙碌慌亂、人聲鼎沸皆與我無關。瞬間覺得冷到徹骨的孤獨向我洶湧地侵襲而來。
我苦笑,逼問自己:就算再離奇的綺夢幻狀,可曾想到我的新婚之夜,原本美好旖旎,溫情脈脈的新婚之夜,竟是如此的孤獨冷寂,孑然一身。真的唯有清影還是不離不棄。有生以來第一次徹頭徹尾的沒有安全感,不是因為境界險惡,而是因為從內心滋生出來冷冽的孤獨與失落。
他,我交托終生的他,現在在哪裏?
他在哪裏?可否在現在給我一絲心安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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