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90 更新時間:09-04-22 21:14
一、豹子
有人曾經說過,森林中最可怕的野獸並不是獅虎,而是豹子,敏感、凶殘、嗜血的豹子。
南宮豹並不是豹子。
但是每一個人第一眼看到他時的第一個感覺就是:
他絕對絕對比一頭真正的豹子更加可怕,可怕一千倍。
南宮豹自從十一歲時用一把殺豬刀砍死了一個屠夫而出道後,二十餘年來,他身經百戰,殺人不計其數。其間更是無數次地死裏逃生。有一次甚至連他的脖子也幾乎被人砍斷,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活不成了,但他仍然象野獸一樣地生存了下來。他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他就將偷襲他的人撕成了碎片。
據說,南宮豹在對敵時,隻要聞到了血腥,不管是對方的,還是自己的,就會異常地興奮而發狂,他的對手,往往死得慘不忍睹。
※※※※※※※※※
四月十三,正午。
蘇州城。
陽光溫暖而明媚,仿佛情人的眼波。
寬闊的街道上車馬喧攘,往來如流水。
南宮豹慢慢地穿過來往的人群,從喧攘的大街上,慢慢地走入了喧攘的萬春樓。
萬春樓是城中最大最豪華的酒樓——縱然不是最好的,至少是蘇州城中最貴的。而有時候最貴的,往往也就是最好的。
此時的萬春樓中正是座無虛席,人聲鼎沸,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也充滿了各種各樣的人。
就算是在這麼多的人當中,南宮豹也無疑是個非常顯眼、非常特別的人——他這個人好象無論走到哪裏,都是個非常顯眼、非常特別的人。
他走路的姿勢就很奇特:很小心,很緩慢,就好象害怕踩到地上的什麼東西,又象是不願意把力氣浪費在走路上。
他走得雖然慢,卻絕不遲鈍,每一步都異常敏捷、有力、警惕,而且每一步都跨得比任何人都大。
因為他這個人也比大多數人都要大得多。身長八尺,腰圍足有三尺多。不過他雖然高大,卻絕不臃腫,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每一塊肌肉都仿佛堅硬如鐵,整個人標槍般挺立在那裏,宛若一尊夢魘中的巨魔。
他的臉廓堅硬而冷酷,在這張臉上找不到任何一絲人類的表情——這樣的一張臉,絕沒有人看過一眼以後,還敢、還願意再看第二眼的。
他的臉也黝黑如鐵,但嵌在臉上的那雙細眯如針縫的眼睛,卻是亮得可怕,使得他整個人看來,就像是密林中一頭隨時要擇人而噬的豹子,挾帶著一種狂野的暴戾的殺氣。
南宮豹慢慢地走入了萬春樓。
象他這麼樣的一個人,本來就不屬於這種地方,也不該走進這種地方的。
但他卻走了進來。
他從外麵溫暖明媚的陽光裏走進來,卻象是帶來了冰屑,又尖又冷的冰屑。
萬春樓裏本來有很多人,大多數的人本來都在杯籌交錯、大聲談笑,但南宮豹一走進來,每個人都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閉上了嘴,就好象突然有一團尖銳而且冰冷的冰屑,塞入了他們的咽喉。
但每一個人又不禁想要偷偷地看南宮豹一眼,看過了一眼以後,無論是認識還是不認識南宮豹的人,臉上都露出了相同的神情——一種又敬又畏的神情。
——有種人好象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總能讓別人意識到他的存在,也總能給周圍的一切造成壓力,
——南宮豹無疑就是這種人。
他自己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他也很滿意這一點——他喜歡別人怕他,更喜歡看別人受罪的樣子。
但是南宮豹臉上的神情卻還是一絲一毫未變,連眼睛也不向兩邊多看一下,就筆直地走了過去,這些人他一個也不想去看,更不屑去看。
他慢慢地走過去,沒有說一個字,擁擠的人群就立刻向兩邊分開,讓出了一條路。
——沒有人敢擋南宮豹的路。
——南宮豹也絕不容許任何事物擋他的路。
——無論是什麼,隻要擋了南宮豹的路,往往就會突然消失,無聲無息、無影無蹤、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南宮豹慢慢地,走到了一張桌前。
酒樓的上下三層都早已是座無虛席,人滿為患。但這張桌子卻是空的,一直都是空的。
每個人都看到了這張空桌子,但卻沒有人過去坐,甚至沒有人敢走近那張桌子,就算是有不知道的人想過去坐下來,也會立刻被人拉開。
南宮豹走過去,慢慢地,坐了下來。
因為,這是他的位子。無論他的人來不來,這個位子都一定要空著,沒有人可以坐上南宮豹的位子。
自從南宮豹把硬要坐在他位子上的中原“振威”鏢局總鏢頭“銅頭霸王”馮威的頭從脖子上一把擰下來後,就絕沒有人再敢去坐這張位子。
南宮豹慢慢地坐了下來。
他剛一坐下,全身的肌肉就突然繃緊,猶如弓已在弦。
他仿佛有一種野獸的本能,已預感到了危險的來臨。
然後他就聽到頭頂上空傳來一陣風聲,一陣異常尖銳、急促的風聲。
風聲很響。
通常隻有很大、很重的東西,從很高的地方落下來時,才會帶起這麼響的風聲。
這風聲不僅很響,來勢更快。
在聽到風聲的那一刹那之間,南宮豹就已感覺到了那種猶如萬鈞雷霆,山嶽崩倒一般巨大的壓力。
風急、聲近。
那種可怕的壓力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仿佛就要在刹那間當頭壓下。
方圓丈許的眾人,都受到了這力量的影響,突然都有了一種呼吸緊迫,眼珠突出的感覺。想喊又喊不出,想逃也來不及逃。
但南宮豹卻象是什麼感覺也沒有,還是一動不動、筆直地坐在那裏,甚至連看也沒有向上看一眼。仿佛不僅他的人是鐵鑄的,連神經也是鐵鑄的。
他隻是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裏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他似乎就要用這一雙空手去接下那霹靂般的一擊,他似對自己的這雙手充滿了信心。
這雙手一點兒也不特別。
手掌很大、很厚,與南宮豹高大的身材正相配。五指粗而短,指甲也修剪得很短,掌心生滿了厚厚的老繭,看上去堅硬而且粗糙。
這雙手除了大一些、粗一些,實在和一般人的手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這雙手伸出,隻輕輕一抓,風聲立住。
他的手中已握住了一柄狼牙錐,一柄精鋼百煉鑄成,重八十八斤,上麵滿是森森倒鉤和尖尖獠齒的狼牙錐。
這種狼牙錐淩空挾勢擊下,就算是最硬的岩石,也立成齏粉;就算是最厚的鐵板,也要被穿出個大洞來。
南宮豹的這雙手既不是岩石,也不是鐵板,他的這雙手好象比岩石和鐵板加起來還要硬得多。
這雙手隻輕輕一抓,那柄精鋼鑄成、千錘百煉的狼牙錐,就好象突然變成了脆麻花,這雙手再一握,就又變成了一堆碎渣,從掌指間漏了下來。
南宮豹的手突然又一伸,不知怎的一動,就又抓住了一樣東西。
這一次是一個人,一個人的脖子,一個黑衣人的脖子。
這黑衣人手執八十八斤重的狼牙錐,從十幾丈高的屋梁上飛身擊下,行動卻還是準確、敏捷、快若流星,看來不僅輕功好得很,力氣也不小。
但是他明明看到南宮豹的手抓過來,接連變換了十幾種身法,卻還是避不開南宮豹的這隨手一抓;更用盡了力氣,也掙不脫南宮豹的這隻手。
——精鋼鑄成的狼牙錐,到了南宮豹的手裏,就變成了一堆爛鐵。
——人的血肉之軀,若是被這雙魔鬼般的手一握,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沒有人知道。
也沒有人來得及去想。
血已經噴濺而起。
那黑衣人一聲慘呼未出,眼耳口鼻中鮮血狂噴,濺起三尺有餘。黑衣人的一顆頭顱軟軟地垂在一邊,頸骨竟硬生生地被捏成了粉碎。
空氣中突然充滿了一種刺鼻的血腥和惡臭。
狼牙錐從空中擊下的時候,酒樓裏所有的人都亂成了一鍋粥,奔跑、哭喊、驚呼,連成了一片。
當看到南宮豹擰碎了黑衣人的頸骨,如泉的鮮血四散濺開的時候,很多人都已忍不住開始嘔吐——誰也沒有看過象南宮豹這樣可怕的人,誰也沒有經曆過象今天這麼可怕的情景。
突然,混亂的人群中,南宮豹的身後,閃電般地閃出了四個人,精悍靈活,動作幹淨利落,行動如風,緊身黑衣,黑巾蒙麵,與那黑衣人一般裝束。
他們垂手在衣襟下擺中一抽,手中就多了一柄細若遊絲的軟劍,迎風一抖,軟劍挺起,毒蛇一般無聲地刺向南宮豹的後背。
劍,細而薄。
這種劍破空時,隻有極輕微的風聲,現在就連這輕響,也已被混亂的人聲所掩沒。
劍鋒,尖而利。
隻有在陽光下才能夠看劍尖上還有一抹淡淡的慘綠。
這種劍鋒根本不需要刺中要害,隻需在人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輕輕劃過,就可以在一個呼吸之間要了這個人的命。
那四個黑衣人距離南宮豹本不過七、八尺,劍長三尺九寸,劍一刺出,劍尖距離南宮豹的後心已不足四尺。
劍光冷森,劍氣縱橫,交織成網。
南宮豹就是這網中的魚。
他無論是向左還是向右,都脫不出這一片劍光。
他若是向前,前麵是厚逾二尺的牆壁。
他也不能向後,劍光在後,向後無異於將自己送到了劍鋒之上。
他更不能轉身。
——無論是什麼人,在轉身的那一刹那之間,身法之中總會有一些停滯。
劍光如飛矢,他隻要有任何一絲的停頓,就隻有死,而且死得很難看,他死的樣子絕對不會比一把魚叉上的死魚強多少。
更何況,南宮豹最可怕的是他的手,而此時此刻,南宮豹的手中還抓著一個瀕死未死的軀體,在這瞬息之間,他的這雙手形如繩綁。
這四個黑衣人的出手一擊,無論是角度、力量還是時機,都經過了精心的計算,已算盡了南宮豹所有的變化,也已封死了南宮豹的每一條生路。
為了創造出手的這個機會,把握這稍縱即逝的一瞬,他們甚至不惜犧牲掉自己的一個同伴。
現在,他們已出手。
現在,南宮豹仿佛已死定了。
南宮豹沒有死。
就在那四柄劍幾乎已刺入了他的後背,那四個黑衣人認為他已死定了的時候,南宮豹突然吸了一口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背上的肌肉突然一滑,向下凹陷了寸許。再吐出口氣,擰腰轉過了身。他手中抓著的黑衣人,也被他淩空一轉。
這一擰腰轉身,並非沒有破綻,但卻很快,絕對的快,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也許在很多人的感覺裏,身材高大的人,通常會比較的遲鈍一些。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出,象南宮豹這麼高大的人,竟會有如此輕靈的變化。
那四個黑衣人也想不到,不禁一怔。他們顯然想不到南宮豹竟會轉過身,更想不到南宮豹的行動竟這麼快。
他們的人雖是一怔,但手中的劍卻絕沒有一絲的停頓。
因為,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隻要劍還在手,劍已出手,就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絕不會輕易收回。
劍一出手,就必要見血!
不管是對方的血,還是自己的血。
劍已刺出。
血光亦已飛濺。
血光飛濺如雨。
那四個黑衣人眼前彌漫著一片紅色的血霧,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隻聞到一股濃鬱的血腥,感覺到手中的劍已刺入了人的身體。
然後他們突然又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們的劍是刺入了人的身體,但卻不是活人的身體,而是死人的身體。
——這兩種感覺的區分雖然很微妙,但對於他們來說,卻絕不會弄錯。
這就是他們最後的感覺,然後他們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再也感覺不到了。
他們最後聽到的聲音,是一種很可怕、也很奇怪的聲音——你如果沒有聽過這種聲音,你也許永遠也想象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
他們聽到這種聲音以後,就永遠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這樣對於他們也許反而是件好事。
但別的人卻還能聽得見、看得見。
那種扼斷頭頸、骨骼碎裂的的聲音,簡直連十條街以外的人都能聽得見。
每一個聽到這種聲音的人,都忍不住要嘔吐。
傾刻間,這裏已變成了人間地獄,充滿了血腥和死亡的地獄。
南宮豹就站在這地獄中,他的腳邊伏著五具扭曲收縮的屍體還在抽搐,他的手上、身上染滿了鮮血。
然而就在他那生硬冷酷的臉上,卻已有了表情——仿佛極享受、極滿足的表情。
※※※※※※※※※
丁若蘭舒舒服服地倚在一張錦榻邊,慢慢地啜著手中的酒。
她的手光滑柔美,她的人也無疑是個很美的人,雖然年華已將逝去,但卻還是保留著最動人的氣質和最優雅的風度,另有一種成熟的風韻,常常會令人忘了她的年紀。
她優雅地舉起手中的羊脂玉杯,輕輕地啜了一口酒,看著小丁,問:“你看得出南宮豹是個怎麼樣的人?”
小丁是個很年輕的年輕人,就在她的對麵,眯著眼睛,半坐半躺著,全身都象是懶洋洋的,隻有偶一抬眸,那雙眼睛卻是閃亮如星光。
小丁想了想,道:“他的名字起得很好。”
這就是小丁的回答,這回答實在很奇怪。
丁若蘭當然也覺得奇怪,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凝視著小丁,等小丁的解釋。
小丁慢慢地接下去道:“他的確就象是一頭豹子,靈活、迅猛、嗜血,而且還有一種天生的野獸的敏感,能夠事先嗅出危機。我總覺得,他象野獸更多過象一個人。”
這回答也並不好,但是丁若蘭卻沒有否認,因為南宮豹的的確確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他就是給人這麼樣的一種感覺。
這種人並不可愛,這種感覺也並不好。
一個人並不象人,反而更象野獸,這種人給人的感覺怎麼會好得起來?
小丁為自己滿滿的倒了一杯酒,很快地喝下去以後,這才感覺好了一些。
然後,他就象是下結論似的,又加上了一句話:“南宮豹是個很可怕的人,我從來沒有看過象他那麼可怕的人;他的手更可怕,我也從來沒有看過象這麼可怕的手。”
他從來就沒有看過,也想不到有這麼可怕的手。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來形容這雙手——這簡直就不是一雙人的手。
小丁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突然問:“南宮豹好象很喜歡擰人的脖子?”
丁若蘭本來總是帶著優雅笑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很古怪的神色,道:“他的確很喜歡。”
小丁看著她臉上的表情,道:“哦?”
丁若蘭的臉上是一種快要嘔吐出來的表情:“他喜歡擰人的脖子,隻因為他喜歡聽那種聲音。”
小丁閉上了嘴,不再說話,他好象已不想再說任何話。
但丁若蘭卻偏偏還要問他:“你在想什麼?”
小丁歎了口氣,道:“我在想,下次隻要一看到這個人,我就立刻溜得遠遠的,能溜多遠就溜多遠,越遠越好。”
這的確是個很正常的想法,每個正常的人都會有的想法。
小丁又歎了口氣,又道:“如果實在溜不掉,也一定要想法子先去找一樣東西。”
丁若蘭奇怪地問:“什麼東西?”
小丁道:“鐵套子。”
丁若蘭更奇怪:“鐵套子?要鐵套子幹什麼?”
小丁道:“套住我的脖子。”
他的臉上忽然也有了一種很古怪的神色,就好象已經看到南宮豹的那雙手扼在了他的脖子上。
南宮豹的那雙手仿佛已無堅不摧,小丁的脖子當然也不例外,不管是誰的脖子被擰斷的感覺當然也不會太好受。
小丁並不想自己的脖子被人擰斷,要想脖子不被人擰斷,唯一的辦法好象就是在脖子上套一個鐵套子。
隻不過,脖子套上了一個鐵套子,這種感覺好象也並不好。
豈止是不好,簡直就是活受罪!
不過,活著受罪也總比死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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