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95 更新時間:22-09-27 09:34
56、追你到箱根之“會席料理”
溫泉,“湯池”,無疑是大和民族的文化精粹。日本人倍加用心地嗬護這種文化傳統,把它的舒適度、經典性、民族化打造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多個湯池,不同的水溫,不同的水質,造成滿室氤氳,讓你剛進入就有汗湧的感覺。
四周的木桶,是讓你獨享的浴盆,我選擇了一個跨入,頓時,身體水化了,靈魂倍覺溫暖。
泡在水深沒胸的木桶裏,眼前是一整麵玻璃牆。透過玻璃上的水汽,可以觀賞到室外玲瓏的園景——亭台水榭,彩崖飛瀑,正紅色橋欄,古樸的石龕石籠,蓊鬱的植物……仿佛是一個袖珍的皇家庭院,每一個細節都流溢出濃濃的大和風情。
玻璃幕牆外,就是令人神往的“野湯”了,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露天溫泉”。
驀地發現,伊藤他們全在野湯那邊,難怪進來沒見到一個同伴。
我從木盆裏起來,推開通往室外的玻璃門……一絲涼意撲麵而來。
日本國是個袖珍國家,這和它的島國環境有關,什麼都緊湊,幾乎沒有被浪費的空間。這回到了日本,這種感覺愈發強烈。當我沿著紅欄小橋向“野湯”走去時,看見被精心擺布過的庭院盆景,一色濃縮、小巧、精致。湯池裏的日男,也是發育很節製的樣子,單薄,緊湊,纖弱。此刻,突然覺得自己好偉岸好大隻太占空間了。
泡在野湯裏的伊藤向我招手:“Tony,到這邊來——”這一喊,我嘞個去,讓所有人都回頭。頓時,覺得這一路好長,好囧。
畢竟已經入冬,裸露的身體能感覺到室外空氣的冷冽,連屁股蛋都感覺有涼風在刮舔,這讓我更意識到自己原是一絲不掛,全無保護。剛在室內泡得有點慵懶的身體,霎時緊縮起來,雙腳踩在嗝棱的石子兒上,不敢踩死,一路前行,彈性十足。此時,特別想用手裏的毛巾去擋一擋關鍵部,胳膊卻像僵了似的,一再遲疑——不知道可為不可為。故意去擋,會不會顯得很娘啊?
男生該為自己全然暴露在同伴麵前而發囧嗎?好像也太傳統太造作太不灑脫了吧?
其實不然。
倘若,我也像那些本地亞當一樣,小小的個子,弱弱的身形,某處像被撅斷的花枝一樣,在草叢簇擁下探出一小截,那確實很容易被忽略……如果那樣,我也不會太囧。問題是我體積太大了,什麼都大。目標大了,沒法自在。
預計中的“首秀”竟然是這樣的。公然,在眾目睽睽之下……
事先有思想準備,結果還是不充分,沒把這些光天化日之下一路行走的尷尬考慮在內。
多半是因為囧,下水急了,“哐當”,動靜有些大,水沒想象中深……當時的情形,就像一頭支著雄壯犄角的鹿,一不小心,落入了狐狸們設下的陷阱。鹿身湮沒了犄角還可見。
趕緊坐水裏,半個胸浮在水麵,兩朵受熱的桃花,格外嬌羞鮮豔,已然被狐狸們覬覦。
泡湯是閑活兒,唯一不閑的是嘴。誰晚來,誰是議論的焦點。恰恰我不想成為話題。
要議論我也行,你們用日語說,沒我什麼事。偏偏要說英語,讓我裝傻也裝不成。“腿好長,”一位部長級人物說,“真漂亮——”是有意跟我套近乎,還是在拍伊藤的馬屁?
“部長”說,難怪(大E)新大廈開張那天,因為你沒到,伊藤會長會不開心……這本是句恭維話,不說全,半吐半藏,聽起來就有些怪,仿佛話裏有話居心不良。
我不接茬,沒法接,轉移話題問伊藤,幹嗎都把毛巾頂頭上?伊藤說他也不知道,一向以來,大家都統一,於是他也是照章辦理。也許是因為毛巾在水裏涮,會把清澈的湯水弄渾吧。
我學大家,頂起毛巾,卻故意壓低,遮住視線,不去看周圍的落湯狐狸。
挺會拍馬又拍不到點子上那位“部長”,殷勤地蹚水過來,把我頭頂的毛巾擺正,說壓一塊毛巾,可以不讓體內的熱量從頭頂跑掉,陽氣不至於散失。見“部長”這麼巴結,我不由朝伊藤靠了靠。之前覺得伊藤是我最大危險,不時提醒自己要和他保持距離,不知為什麼,此時反而覺得他是我的保護。
“部長”問:“Tony父母都是中國人?”
嗯。雖然覺得問得突兀,我還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沒想到“部長”露出驚訝的表情,說:“Probably-not(怎麼可能)?Such-goodphysique(這麼優秀的體格),I-think-it”s-Eurasian(我以為是混血)。”
哦去,這叫什麼話?我本來想嗆他一下,伊藤替我回答了,說我爸媽一個北京的,一個上海人,毫不摻假的中國人。但是有南北兼容的優勢,從這一意義講,也是一種“混血”——他怎麼知道這個?我還真有點意外。
“部長”連聲說:“Good,Good,Very-handsome(非常英俊),Very-masculine(非常男人氣概)……”他說他很喜歡我這種“New-style(新款)”。
“部長”這種單詞雜拌的英語,聽起來真讓人費勁。
時至今日,“身材五短”仍是大和民族的難言隱痛。所以,他們對長腿帥哥尤為好感,不僅羨慕,還打心眼裏嫉妒,即便誇你也是酸溜溜的。韓國在這點上大大優於日本。韓國盛產“長腿偶巴”。同樣是亞洲國家,差不多的國際地位,可是在日本,多輩子努力,在“人種優化”上少有起色,長胳膊長腿仍是全民族的夢。和大E打仗打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們部裏的哥們少不了背後噴他們,專拿小日本的“五短”說事兒,發泄內心的惡氣。噴完日本男生,捎帶著把女生也損了,說日本女生一水兒的大粗腿,小腿還尤其短,要挑一個合格的褲模,簡直是千裏挑一。聽了這番議論,當時我心裏一格楞。那階段,我正和宮崎雪奈熱乎得跟貼餅似的,對雪奈的兩條美腿還蠻欣賞的,怎麼就說日本女生的“底盤”“全世界最粗俗”了?隨之一想,我想明白了,雪奈不是純種日本人啊!日本女生長什麼樣,和她沒關係。我的那些哥們和我想的完全不是一個點,他們在討論,男生的“五短”,無非是倆胳膊倆腿外加上中間那個笤把,那麼,女生到底是哪五短?湊不全啊。於是爭論起來,都半夜了也不知道困,白天受大E的窩囊氣也全發散了。最終,老大鄭凱下了個大家都接受的結論,說:“老祖宗說的五短身材壓根不包括女人,你們別把人家女人一起毀了……回去睡覺都!明天誰遲到,給我爬著進來!”
……湯池裏老狐狸們一直在用日語說笑,我聽不懂,猜想多半是段子,要不不會笑得那麼猥瑣。和我一樣“伴郎”身份的年輕人,雖然不主動葷,但看著還挺來勁的,一味聽,聽得臉紅紅的,泡在湯裏的狀態也和先前不一樣了。
伊藤在我耳邊說:“看這些日本男人——”他說,他們還沒放開呢。
哦靠,我尋思,放開要怎樣啊?
伊藤說:“晚上,等他們灌下幾壺酒,你會看到的。”
日男虛偽,全球有知。在公司,他們永遠黑著臉,一副不苟言笑爭分奪秒恪盡職守的模樣。下了班,上了公車,也還是一臉嚴肅,抓著車環,目不斜視。然而下了車,小眼珠子骨碌一掃,趁人不備,“哧溜”就竄進了巷子。巷子裏有什麼?一家挨一家的“居酒屋”“水茶屋”唄,那裏有足夠多的“酒廊女”“茶點妹”,去幹嗎不言而喻。等他們從那些半晦不明的場所出來,天色已晚,帶著酒色之氣的“部長”“課長”乃至收入僅夠家用的“平社員”,整一整西服,扯一扯領帶,重新端著架子,回歸家庭,儼然為人夫為人父的正人君子。這不是故事,是公司哥們在日本工作時親眼所見。但凡說起這些,他們少不了說,“日本男人最虛偽最變態了”,色在骨子裏,都侵入骨髓了。
可想而知,要是一群日男在一起,天高皇帝遠,會肆無忌憚到什麼程度。
這一切,晚餐時,全都被證實。
泡完湯,身子懶懶的,肚子特別餓,好好吃一頓風味獨特“會席料理”是件美事。況且,穿和服吃日料,對我來說,是件新鮮事。
可是,酒還沒斟上,“米那桑,扣尼基哇——”,一下子進來三個和服女,從橫移的障子門魚貫而入,閃亮登場。頓時,屋裏的日男情緒高漲,眼放綠光。
我知道事情不妙,趕緊低下頭,不去看她們。
這間差不多隻有15帖的“和室”裏,總共放了三張矮桌,豎置兩張,橫置一張,所剩空間已經不多,再進來三個花枝招展鬢邊插花的女人,愈發擠成一窩,不時有酒盞打翻。
我和伊藤在最裏頭那張橫放的矮桌,幾乎靠牆。和服女進來後在前麵兩張桌散開,為部長們斟酒,一時間,滿屋子都是勸喝罵俏的喳喳聲。我悄聲問伊藤,藝伎啊?當時,伊藤沒回答我,後來才告訴我,這算不上藝伎,陪酒而已。藝伎更有姿色,還刷白臉,有歌舞彈唱的真本事。但當下日男,不喜歡藝伎的套路,他們就是想胡鬧而已。
依遝達卡嗎蘇(各位,我要用餐了),我說。這是日本人餐前必說的一句話。我有限的幾句日語,都是跟雪奈學的。怕說得不準確,我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I”m-start-the-eat!
餐食很豐富,雖然每一碟都跟鳥食一般少,但無數個小碟子圍攻你,不僅管飽,也夠我眼花。伊藤給我斟酒,我挺不好意思的,端起酒,一時卻不知說什麼好,祝福他婚後幸福什麼好像挺裝的,也不是我的風格,囁嚅了一下,說,要做新郎了……往下,竟然不知怎麼接,臉唰地熱了。
伊藤兀自一笑,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有了話題,我放鬆了些,說,你再不結婚,我就做不成你伴郎了。
“為什麼?”伊藤剛想問,突然領悟,“你也要結婚了?”
我點點頭:明年春天——
他沒任何表示,凝視了我好一會兒,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幹了。完了示意我喝。我一點都不明白,他盯著我看的那會兒,在想什麼?
和服女把老咖們逗開心了,開始招惹幾個小帥哥。從英國來的小洋人,比我還小,對亞洲這套既感到新鮮,又明顯不適應。泡湯那會兒,我看他好無趣,在瀑布下瞎玩了一會兒就走了。在他們國家,公共沐浴,簡直不可思議。這會兒他有點興奮,也是“人來瘋“的那種。麵對巧言令色的和服女,英國男孩毫無心機,一下子就被挑得嗨起來。我估摸他要不了多久就會被灌趴下。
伊藤教我用生雞蛋拌牛肉,看他如此耐心,我偷偷一笑,卻被伊藤發現,問我笑什麼?我趕緊掩飾,說,沒有啦。他說:“看你笑得很壞的樣子……”被他追問,我隻得說,我覺得你變得好脾氣了,是不是臨到結婚,每個人都會這樣啊?
他從芥末醬中將蘸過料的蝦夾到我碗裏:“以前你是不是很怕我?”
我說,我不怕,我們公司的同事有點。
“有點?”
當然隻是“有點”,真以為我們會怕誰啊?
他笑起來:“一個人的性情是不會變的,”他說。“出來玩嘛,就玩得開心點……”他用手捋開我額前的頭發,頭發還是濕的,好沒型。
他居然也有溫婉的一刻。
我避開與他直視。
……和服女繞開其他人,來到我們桌前,按規矩先給伊藤斟酒,眼角卻在瞟我。
這些人頂會察言觀色了,眼睛一瞄就知道當晚誰是主角,然後挨著主角坐的這個年輕人必是不可小覷。於是,和服女繞到我身後,勸我酒,卻被伊藤冷著臉打發了。
我問伊藤,你跟她們說什麼?
“我說你是中國人。中國人不喜歡和別人喝酒,喜歡一個人自己喝……她們說你是個安靜的美男子,打聽是不是從中國來的演藝界明星?我對她們說,你是星探公司的老板……”
真這麼說?
“跟她們說什麼正經,不能把底細全告訴她們。”伊藤說。“你放心,有我在……”
哦。
盡管伊藤說一個人的性情不會變,可我還是覺得他的變化好大。這回來,沒見他罵人,也沒無緣無故摔東西。連看我眼神都變了,不像過去那麼霸道,一會兒熱得灼死人,一會兒恨不得把你拆了,生吞下你。
光身子進湯池那會兒,最怕伊藤。我知道他對我的心思,這種心思湮滅也就湮滅了,再去挑起來,後患無窮。況且人家正在迎婚期。有些事,過去了,就當沒發生,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在這種情況下,我坦然朝他走去,真怕被誤會成挑逗。要說是故意,那真是沒良心,誰不是這般模樣啊,我有辦法嗎?我要穿著褲衩泡湯,你們讓嗎?早被“湯管”警告了。可是,事情有時就是這麼蹊蹺,無意中,一把就火燒痛了別人,也燒傷了自己……讓我安心的是,我進湯池的那一刻,伊藤並沒有朝我看,仿佛沒我這人似的。其他人還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我,看得我臉發燙,他反倒鎮定自若。後來,我坐到他身邊,他情緒也沒什麼明顯變化,和過去看我時,那種看進去拔不出來的眼神大相徑庭。過去,他常常會因為內心的撞擊而變得莫名燥亂,讓我無措。
我想過這事——泡湯閑著,腦子可沒閑,一邊泡,我一邊琢磨伊藤怎麼就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後來我漸漸想白了,這種情況對於他並不是第一次。在國際網球場,就是上海衡山路那家,我們一起進過淋浴室。倘若這次是第一次,有可能情況會不一樣。就像那些部長老咖,平時不一定貪戀男色,但由於“第一次”而有一種新奇感。再說,伊藤是什麼人?時尚界的“魔頭”,世界上什麼樣的女神男神沒見過?想看誰看誰,想看什麼看什麼,沒有辦不到的。說到底,人有喜新厭舊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天性,口味也不時在變,昨天撞擊過你神經的東西,今天未必能激起你心頭的浪花……這麼解釋,一切都合理了。這也是讓我趨於鬆弛、不再拎著神經時時想著要提防他的原因。
大婚在即,也許他把一切都放下了。
可是,人也挺賤的,當我發現伊藤對我格外平淡,甚至有些漠視時,我內心其實是略微有些失落的。說白了,但凡是人,性格上普遍有三大通病,自尊,自戀,虛榮。你要說這三樣你都沒有,那你也差不多快拋棄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了。想起在網球場,伊藤因為我,情緒波動,屢屢失手,連球都不會打了;想起他在公寓,裝作喝大了,要留我過夜,置身份、體麵、後果於不顧;想起大E的單子,因為我放出魚餌而有驚無險地拿到手,讓二部全體哥們姐們歡欣鼓舞士氣倍增,有如被大紅包砸中了腦袋……我內心不覺暗爽。雖然我明知道這些事不好,是踩著道德底線跳舞,是危險遊戲,但另一方麵,自尊心得到了補償,甚或是滿足。一旦,伊藤無視於我,不能不讓我想到,自身價值在下降。難道這麼快我的顏值和魅力就在伊藤眼裏貶值了?
我這次來參加他婚禮,本來也不是自願的,對付完了就回去了。回去後還認真做大E的單子,避免節外生枝。這件事就跟攀岩一樣,險險地攀到頂就算完了……後來,喝著小酒,我真的是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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