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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天下無魔  3、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章節字數:4912  更新時間:22-04-13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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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我搬去浦東住後,下班時,常會站在十字街角茫然無措。特別是那些加班的日子,晚八、九點了,晚飯還沒著落,肚子空了好幾個小時,但當我走出1010號嘉華大廈時,看著淮海路的車流、東湖路一家挨一家的餐館,竟然沒一點饑餓感。單是覺得眼暈,特別無助的心情,像浮遊於海上的小船,隨時要沉溺。

    夜的上海。

    夜的淮海路。

    夜的繁華無度。

    有時候,怎麼看都像有一場戰爭爆發——車,橫衝直撞恣意狂躁;人,擠擠挨挨互不相讓,說是一群難民在逃亡,一點不為過。上海的夜就是這般濃烈地擠壓;上海人的休閑方式就是這樣不甘寂寞為虎作倀。

    這時候,往往,我不自禁地沿街西行,腦子很空白的樣子。

    西麵沒有我的家了,我的家如今在東麵,浦東。但我依然慣性地往西走,尋著那仿佛的安靜。

    倘若剛好有打綠色頂燈的車從身邊經過,我便招手,搭乘至不遠處,付了車資,在一個貌似安靜的五岔路口下。那裏有大頭哥哥的酒吧,打頭一個R字母。

    酒吧不沿街,在一棟大樓背後的巷道裏。巷道不深,但很有點逶迤。嫋嫋至巷腰位置,有一個虎口樣的門洞朝你敞開。我之所以覺得它像虎口,因為門洞四周用紅色噴繪畫裝飾,這讓我想起某種大獸的血盆大口。兩隻日式紅燈籠,垂直,吊泡,像兩顆沾血的虎牙。

    進入虎口,有很長的階梯,向下,通向一處地窟。聽老人說,早年是為防空襲而築,所謂“防空洞”。如今應了“地下”的名。是為地下吧。

    沿著階梯往下走,兩邊是妖豔的牆畫——男生塊壘似的胸脯,誇張的人魚線,長條筋肉的大腿,與唇髭為伍的烈焰紅唇,深意無限的巧笑……酒吧的主題似乎越來越明顯。

    故作粗劣的畫風和歐洲夜場風格相似。模仿抑或照搬。

    及底,迎麵易拉架上的海報倒是唯美的設計,巧克力底色上的四國文字,如藤蔓的末梢,花俏飛揚,毫無節製。這四國文字是英、法、日、韓。中文作為點綴,蠅頭小字,置於一角:來體驗我們的浪漫派對。

    在多數國際場合,有這五種文字打底,應該是可以應付各種來客,很國際化了。小聯合國。許多重大國際問題都可以紮堆討論。

    轉身,驀地,三名“畫中男”衝你傻笑——又是一掛易拉寶,酒吧的活動月曆牌。畫上“三寶”都赤膊坐在浴缸裏,不能自拔。掛在浴缸外的六條毛腿,很露怯很憨豆很自黑的樣子。

    美男頭頂的英文大字這樣寫——

    Experience-environment-wet-party!(體驗環境濕派對——Wet,作“沉浸”解)

    FRIDAY,OCT·30th(逢周五,10月30日)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可以想到的理由僅僅是浦東的新家太冷。

    …………

    我不記得誰最初把我引來這裏。生活中有許多不對稱的記憶。

    這地方後來成為我在上海的一個據點。

    一個隱秘的避難所。

    很多時候,我就是願意來這裏坐一坐,不是其他地方。

    有些人習慣在喧鬧中尋找存在感;而有的人,需要獨處靜謐才能看清存在的真相。

    在酒吧,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這是誰的語言?我不記得了,似乎很對我心思。

    如今,我在這裏,幾乎沒有一個熟人,除了老板大頭。

    曾經有過那麼幾個熟臉,包括帥帥的Cezanne(塞尚),那個荷蘭小子。但現在越來越少在這裏見到這些人。他們在中國都有自己的事業,抑或學業,都忙。也許,其中有些人已經回去,回到自己的故鄉。反正,這裏的人更換得太快,像一陣陣飄過的雲。連調酒師、吧台服務生小弟都不會待太久,一會兒一撥新人,一會兒一張新麵孔。不過也好,生疏感隨帶出來的好是免受幹擾。

    折過拐角進入酒吧正廳的時候,我倏忽想起第一次帶魯超來的情形,他對這裏的隱秘環境大加讚賞。總體來說,他是個喜歡躲在陰暗角落搞事情的家夥。之後,和他,還有張大夫,我們三個也來過一回。那次,我們喝藍牌Johnnie,一千八一瓶,我們喝了一瓶加上多半瓶。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能經常記起這些小的細節,而有些重大事反而被忘記。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選擇性記憶”,一種很奇怪的生理現象。

    說一件小事——

    (兩年前)

    那次,魯超哥哥教我怎麼觀察老外,說“小Tony你吃過中國的毛豆沒有?”我說,當然吃過。他說:“毛豆有飽的和癟的兩種,飽實的剝開後,裏頭的豆子特別大特別飽滿,好吃。癟的就屬於次豆、壞豆,有時候還能吃出怪怪的味道。”

    那天,就數魯超喝得多,我覺得他喝得有點大。他說出以下那席話後,張大夫也說他喝大了。

    魯超說:“小Tony,你看那邊的那個老外——”他示意我看的老外當時正靠著吧台跟服務生嘮嗑,兩隻腳絞花站立,很扭捏的姿勢。褲襠處有明顯的包。

    真騷包,穿那麼緊。我看一了眼後立馬給出評價,知道魯超要我注意什麼。

    “聊騷呢,”魯超詭異地笑著說“老外在這點上比我們開通,是什麼個性就展露什麼個性,不怕人非議。亞洲人不行,拘謹矯情。亞洲人講究深藏不露。”

    他順著我對那人穿著風格的評價,作展開式議論:“這年頭,女人都顯擺自己的身材,男人卻對自己的事諱莫如深,這事沒道理。我琢磨,亞洲男人多半不自信,說到底是民族自卑心理。”

    他說,“小Tony,你要拿手機對準亞洲男人,拍出來的局部,壓根分不清是男生女生,這是不是有點悲催啊?”

    他還說,“男生看不到包,就跟女生擠不出溝一樣,是性征缺陷,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說,你說的怎麼跟我們公寓新來的海龜一個味兒?特變態。

    魯超說:“這說明全人類取得了共識——”

    我不屑地說,沒事研究這幹嗎?有空!

    什麼時候起,直筒褲時代一去不返,以寬鬆牛仔褲為時尚,歐洲則率先興瘦腿修身低腰。港台跟風跟得快,先於大陸,這是一定的。

    我以為,包顯不顯,多半跟褲型有關,和人種雖然有些關係,但不是絕對的。港台一旦跟風,往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把褲子穿得越來越瘦,號稱“鉛筆褲”,包也越來越明目張膽,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港台男士的雄性特征突飛猛進。

    高品質定製正裝男褲,按規矩,一定要打聽你弟弟習慣擱哪邊,是左邊褲腿,還是右邊褲腿。這不是隱私,不必羞羞答答。有手藝的服裝師會按照你的要求,對你擱小弟的那邊褲腿做技術處理。怎麼處理,我不太懂,猜想是放寬一公分兩公分什麼。也有人說,是縫紉時的特殊手藝,很高級的師傅才能掌握這門技術。高級的服裝師不建議你穿正裝時穿緊身內褲,而是要配很老派的布褲衩,自然舒適為主,垂落的那部分就躲在做過處理的褲腿裏,不顯山,不露水,既雅致,又紳士……激凸什麼是不雅的。人說,看他穿什麼鞋,讀什麼書,就知道他是不是貴族。我看,看一個人褲子也一樣。

    男性進入修身瘦褲時代,絕不單純是服裝潮流的變遷。從人文角度看,它預示著男色時代的到來。把身體包裹得溝壑疊出纖毫畢現,是男體價值論的覺醒,人類資源的第二次開發。一眾胡子拉碴的大老爺們,從懵懂到自覺到騷包,通過二次開發,共同描繪出一幅男色經濟的宏偉藍圖,實現了從買方市場到賣方市場的曆史性飛躍。

    在此之前,廣大爺們憤懣地想,百十年來,普天下的老娘們,以自身為武器,殫心竭慮前赴後繼推崇女性價值至上,瘋狂擴張女性霸權主義,把以女性為主題的世界性商業經濟搞得如火如荼變本加厲,在這上頭,大老爺們其實覺得自己也是有資本的,有得玩,甚至更勝一籌。於是,開始跟老娘們PK,較勁。大老爺們借助修身褲,把自己是顆國際化“好豆”的訊息廣而告之,昭示天下。這一切都和男色經濟前景看好有著密切聯係。急赤白咧地宣示男性第二特征,僅僅是男色經濟的初級表現,在它背後則是巨大的社會轉型。

    在這方麵,我自認為,我的認識要比魯超哥哥深刻得多,也更具社會學、人文學、自然科學意義。他純乎瞎掰,沒有深思熟慮過。不過我沒當麵去埋汰他。

    魯超表述完自己的理論,放肆地大笑,抓過我的頸脖,和我額頭抵著額頭,把酒氣全噴我臉上。

    在R酒吧,這些舉動都不算過分。隻要你不酗酒鬧事,不公開嗑藥,不明目張膽地當眾開擼,幹別的都沒所謂。吧台前的那老外似乎意識到我們在議論他,並有取笑他的意思,油滑地衝了我們來了一中指,完了,對我們舉杯示好。

    他明顯是來扣仔的,要不是見我們是三個人,沒準就過來搭訕了。老外才精呢,三個一夥,對於他來說,特別無望,很少有可能扣走其中之一。

    那次,之所以我印象很深,是因為那次魯超確實喝多了。他和我額頭抵著額頭的時候,佯裝鬧著玩,手卻不規矩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當著張的麵這麼幹,也是第一次在公眾場合有狎昵舉動。張在一邊直搖頭。我知道他心裏有醋意。

    後來,大頭哥哥恰好經過,見魯超的模樣,問我是不是要去VIP?我說,不要了,他喝多了,我們這就送他回家。

    我們仨走出R酒吧時,魯超手指戳著我,一個勁對大頭說:“好豆!知道嗎,他是一顆好豆。”大頭當然懂他話裏的意思,大頭想,這小子日後還會來。對於一個老板來說,有人願意多來,經常光顧,自然是件好事。

    後來,“好豆”“壞豆”成了我、魯超和張大夫之間的暗語。

    後來,記得我約賀斌來過一次,是談小鬆的事。因為R酒吧離我住的公寓近,一時也想不到其他可以談話的地方,就約賀斌來這裏了。那次,我們沒有喝酒。

    其餘,我幾乎都是一個人來。沒有人知道我常來這地方。我也沒在此地遇見過熟人,包括“巧遇”魯超或者張大夫。這是個很奇怪很難解釋的現象。

    也許對於365天來說,我們一年中能來的次數畢竟很少,撞到熟人的概率小之又小。這就更讓我把這裏看作是避風港,避難所。

    …………

    這些事已經過去好些時日,我也搬去浦東,不在附近住,當我再次進到R酒吧時,一眼就看到大頭哥哥,正在招呼客人。見到我,給了我一個親切的微笑。

    大頭哥哥為客人下完單,走到我跟前,問我吃了晚飯沒有?他說:“給你叫外賣吧,我也沒吃。我們一起。”

    他吩咐手下小弟去訂餐。我知道他說的那家意大利餐館,離我原先住的男生公寓很近,曾經我常在那兒打發飯點,有時候則是宵夜。那餐館每天營業到很晚,雖然生意很清淡。

    我說,我就要一份蔬菜色拉。

    大頭哥哥說:“怎麼,沒胃口?”

    我說,不是啦。

    事實是,最近體脂有一點上升,我在努力維持12%的指標。

    他讓我別管了,說送餐一會兒就到,餐到了就有胃口了。

    我獨坐角落,感覺好靜。

    因為不是有派對的周末,這地方給人的感覺就是一酒窖。

    暗中我默默數著,到底還有什麼倒黴事。這一年,或者在這一年所剩不多的時間裏?

    伊藤要對我發起正麵進攻,這是我從俄羅斯回來後接受到的信號,也是促使我下決心去以色列的原因之一。我想冷卻這件事。

    那天,大E董事會開審片會,我們在俄羅斯拍的幾個廣告片,很順利地在董事會上獲得通過。當時,伊藤的表現反常,不僅當席擁抱了我,還興奮地宣布,要在浦東“香格裏拉”為我們慶功。他一向臭臉,突然對我們示好,連Liza小妹妹都覺出蹊蹺。當時,Liza拽著我袖子說:“怎麼感覺要地震啊?”開始我沒明白。後來,她小聲說:“雞打鳴,狗跳牆,蜥蜴出洞,都是地震的預兆。”我一聽,差點笑岔氣。

    我突然失聲大笑,讓董事會全體愕然,想收住也晚了。

    男生因為禮節而擁抱另一個男生,在多半人眼裏不是個事兒。隻有被抱的人,能在刹那間讀出暗藏的玄機。

    我對伊藤一向有一個基本判斷。起先隻是憑一些細節。那次,在雪奈引導下,私闖他臥室,在床下發現的畫冊,撥亮了我的眼睛。打那以後,我對伊藤的特殊興趣,便了然於胸。

    我沒和雪奈交流過這事,不知她有沒有了解她哥哥?或許,雪奈是知情的,隻不過太私人的事,即便是親妹妹,知道了又如何?我甚至覺得,整個伊藤家族都了解底細,要不他伊藤完治在接管家族事務時,怎麼會遭遇那麼大的阻力?作為伊藤家嫡係長子,有什麼能讓家族聯合起來反對他彈劾他?

    他不能這麼正麵貼過來,這是伊藤當著眾人擁抱我時,我的第一反應。

    男生的身體是另一種對話路徑,在禮儀場合是不適用的。但他分明向我送了身體,還暗中聳動了一下,頓時讓我有感覺,並為之緊張。我擔心現場有人拍照。這樣的照片是經不起事後看的。倆男生怎麼可以把腰以下部位貼一塊?這事太容易引起人們的猜測了。從照片裏看出蹊蹺,作進一步聯想,那麼,董事會把我和大E前前後後的許多業務往來聯係起來想。

    當然,我最擔心還不是公司傳緋聞。我擔心的是,伊藤這麼做,我一定攤上事兒。他是個多霸氣的人,我和他過招,倒黴的一定是我。

    “香格裏拉”晚宴那天,他妹妹宮琦雪奈也來了。原先沒她的席卡。

    當時,我坐在伊藤的左邊,伊藤的右邊是我們公司的總裁。雪奈來了之後,非要在我和伊藤中間加塞。伊藤當然不會阻止妹妹這麼幹,雖然這不合規矩,尤其是不合日本人規矩,但當著大家夥兒的麵,他表現得特別遷就妹妹。

    當時,我就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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