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943 更新時間:21-08-05 09:07
33、美麗的東西有了過失
那女生一禮拜沒來取手機,這讓我分外不解。
實在憋不住了,有天,我用她最後打給我電話的那個號碼,給她發了條短信:淮海中路1010號19L。我怕她沒記住這個地址。別的什麼也沒說。短信發出後,我才想到應該寫上“嘉華中心”和我公司的名字。
大概過去一禮拜,某天中午,我終於接到了那刺辣辣的女生的電話,說她就在我們大廈樓下,讓我趕緊下去。
我們公司大廈前是一片開闊地,有一些綠化,我在那裏沒發現明顯在等人的人,正琢磨,紅色手機又響了:“你怎麼還不下來?”在埋怨聲中,我終於看見離我十米遠的地方有一丫頭片子,正打手機,一臉焦灼,就差沒在大街上跺腳了。
當時我非常震驚,因為她出乎我想象地美麗,遠遠看去,簡直就是一個小公主。
我很願意來描述一下她美麗的模樣。那天,小公主穿著一件紅色V領毛衣,長過臀部的那種。毛衣下是條藏藍色帶黃格的小裙,露著膝蓋以上至少三寸的小細腿。毛衣長,裙子短,因而漂亮的裙子就成一種點綴,從色彩搭配的角度看,是妥妥地壓住了上身張揚的紅。腳上是一雙簡潔的黑色小皮靴,整體風格就像一款挺講究的校服。斜挎的包包特別小,也就能放個手機鑰匙口紅什麼的,細細的包帶扯著衣領,要不是一掛很時尚的飾物略有遮擋,那一片潔白的天鵝頸就有點搶眼了。看得出,女生的發型很時尚,剛剛過肩的長度,額發修剪得富有層次,不知是陽光的作用,還是她本來就是個黃毛丫頭,柔軟的頭發流耀出一種閃眼的金紅色,。
我走過去。
我走過去的原因是她發現我後駐足不前。按她當前的急切,本應該快步迎著我走過來。
嘿,是你嗎?走到她跟前,我問。
她沒回答我,蹙著眉說:“你怎麼慢慢的,等了有足足十五分鍾耶!”
你手機沒掛斷!我提醒說。
“你也沒有。”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還把她的紅色手機貼在耳朵上,難怪剛才那一聲這麼炸。
我說,我們公司又不是在底層大堂,我得從那麼高坐電梯下來。
“你們公司的電梯有問題!“
切,這就有點不講道理了。電梯有什麼問題?憑什麼說電梯有問題?電梯又不是專門候著我等我一個人乘。再說,我有必要你一招呼我就屁顛屁顛往下跑嗎?手裏還幹著活呢我。你一禮拜沒想到要手機,今兒想要了,我就得孫悟空似的翻著筋鬥立馬出現在你眼前?什麼毛病?!但我不想跟這丫頭掰扯,按我的經驗,跟這種自我感覺特好的小姑娘理論,就跟和警察叔叔論理一樣,準招一鼻子灰,鬧不好還給你貼一張罰單。
“給我——”她向我攤出手。
對,這才是我下樓的正事,被她一攪和,差點忘了。
可當我把紅色手機交還她時,她居然沒說謝,這大出我意料。
她說:“你這個人,這地方明明好找,也不說清楚,1010號,隻說一個號碼,我怎麼找得到?那邊就是一家銀行,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說,我不覺得銀行是什麼明顯的標識。工行多了,上海好幾百家。
“那邊有一個公園,你為什麼不說?”
我又沒打算跟你在那裏見麵,說公園幹嗎?再說,那是婆婆們跳舞的地方,你有興趣在那等,我還沒興趣去呢。我從來沒進過那公園。
“你應該告訴我這裏是嘉華中心,門前有一個大輪胎的塑像。你要告訴我嘉華中心,門前有個輪胎塑像,計程車就不會在這裏繞圈子找半天!你這人很沒腦子欸你知道嗎?!”
這確實是我的疏忽,但是說我沒腦子,就要看跟誰比了。
我說,好啦,算我沒說清楚,跟你道歉行不?不過,你以後千萬別跟沒腦子的人學,再把手機落地鐵上了!
小公主被我嗆到,氣到隻會用鼻子出氣。當我跟她再會轉身要離開時,她才想到說:“謝謝啦!”很勉強的口吻。
我說,不用,隻要不把我當小偷,就謝天謝地了。
“沒把你當小偷,早就不把你當小偷了。”小公主說。“不過,你動作真的很慢欸,我很不喜歡男生這種慢風格。男生做事不可以慢慢的你知道嗎?”
我差點笑出來。你不喜歡怎麼啦?要你喜歡了嗎?說這話牙不覺得酸?!我朝她壞壞地笑了下:沒關係,往後你再也不會碰到一個男生花十五分鍾下樓這種事了……還有事嗎?要沒事,我回去上班了。
“沒事了——”
可我剛轉身,突然又被小公主驚倒。
“哎!”她大呼。“你看我手機裏的信息了沒有?”
沒!
“真沒看?”
我看那幹嗎?
“你看了也不會對我說實話。”
我沒那麼猥瑣。
“那你看了我的照片沒?”
我齜了下牙說,是那張嗎,屏幕上的?不看也接不了電話呀。我看了,對不起啊!
“那是我隨便拍的,自拍。”
我說,知道,沒以為是你的婚紗照。
她為照片上變形顯得醜陋的樣子而心虛,特別是讓一個男生看到,是件很丟臉的事。但就是這點讓我覺得解氣。我說完沒把它當作婚紗照,覺得還不過癮,加了句:沒錯看成另外一個人,和你本人蠻像的。
我想,這句話的成功之處就在於會讓這刁蠻的小公主鬱悶好幾天。
…………
奧斯卡給波西的四封信流傳出去,奧斯克本人卻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伍德拿著信件去跟他換取一些英鎊,奧斯卡才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妙。
然而,奧斯卡是個非常灑脫的人,處事不驚是他與生俱來的品質,倘若奧斯卡不是凡什麼都不驚不乍,也做不到和整個倫敦上流社會分庭抗禮。
奧斯卡拒絕了伍德的要求,但他沒把這看作是一種敲詐行為。他了解伍德身上有許多惡習,但絲毫不影響對他的深深喜愛,他甚至覺得每一個美麗男孩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點壞,倘沒有那點壞,就不值得去愛了。
伍德留下信件悻悻然離開,是三封而不是四封。奧斯卡明白,一旦人們得到了有價值的東西,就會將那些自認為沒價值的東西物歸原主。
那陣子,奧斯卡的新劇《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即將在幹草市場劇院上演,他每天出入劇院,頻繁地見到經理。有天,經理交給奧斯卡一頁紙,顯然是有人請經理代勞的。奧斯卡見那頁紙就是除了已經回歸的三封信之外的第四封信,不禁竊喜。但他很快發現那頁紙是個複製件,於是意識到,這是一個警示,有人將利用流失在外的第四封信的原件,繼續實施他們的敲詐行為。
他很坦然,很快想好了應對之策。
果然,過了不久有一個叫埃倫的男人來找奧斯卡,說他手裏有第四封信的原件,奧斯卡不卑不亢地笑著,回答他:“那是篇藝術作品,我寫下它的時候,多少也是花了心血的,不是像屙屎一樣屙出來。我渴望擁有它,本來打算花大價錢把它買回來,既然現在已經有了複製品,原件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他給了埃倫10先令,打發了他。
奧斯卡這種近乎奚落人的做法,激怒了埃倫。
…………
魯超哥哥說這第四封信後來成為法庭上重要的證據。他說:“我很想把這封信念給你聽,但是我背不下來。那是些優美的文字。”
我說,以後吧。
“成。但我一定要親自念給你聽。”
魯超哥哥撥弄著冷了的魚鍋,問我為什麼吃那麼少?“這麼大個子,吃得這麼節製,會不會營養不夠?”
我說,也許是故事太吸引人吧,平時我吃很多的……其實,我不太會吃魚,除非三文魚和烤鱈魚,都是沒有魚刺的那種。
“奇怪的孩子。”他說。轉而——“你怎麼認識張大夫的?”
我被他狠狠恍了一下。
首先我不知道不會吃魚有什麼好奇怪的?其次,吃魚不吃魚和認識張大夫兩不挨,魯超哥哥怎麼突然就想到問?而且回馬槍似的出其不意。讓我更覺恍惚的是,張大夫跟我怎麼認識,他怎麼會不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說,看病。
我把這事說得很隨意。
他說:“這麼棒的小夥子,看什麼病?我覺得你是不輕易生病的那種。”
我搪塞說,感冒吧,我都忘了。
那會兒我們已經買過單走出飯店,他追上我說:“張是外科大夫,找他看感冒,開什麼玩笑。”
我好囧,沒想到魯超哥哥這麼執著,更沒想到他會戳穿謊言。那條街雖然很暗,他臉上的狡黠和得意我看得清清楚楚。
後來,魯超哥哥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看看他們的排練室?
我說,去吧。
我還真沒去過藝人的排練室。
魯超哥哥說:“就在前麵。就當飯後散步。”
排練室很寬敞,但很雜亂,一些舊的家私想來是當道具用的,擺出鏡框式舞台的那種陣勢。有兩張課桌那樣的窄桌子,一字橫排,桌上放著好些不同款的水杯,還有煙缸,我猜那就是導演席了。雖然魯超哥哥不抽煙,但難保在排戲排到焦慮時,偶爾會抽上一支“伸手牌”。
我在正對著導演席的一張道具椅子上坐下,魯超哥哥就坐在課桌上,兩腿懸掛著,樣子有點皮。他總是喜歡俯視我,有意無意就形成了那樣的架勢,是不是當導演的人都有這種潛意識,居高臨下,操縱你於股掌之中?
…………
奧斯卡受敲詐的事很快在坊間傳開,也很快傳到老侯爵昆斯伯裏耳朵裏,這下老侯爵終於按耐不住了,那封信的內容直接影響到兒子波西的名聲,更有損於家族的榮譽,老侯爵盛怒之下,堅持要行使保護兒子的特權。
老侯爵和兒子不在一個城市,那會兒,父子之間的聯係無法借助電話,多半是要靠寫信來完成,有時則是電報。電話的誕生在1876年,三年後,發明電話的貝爾才向維多利亞女王展示了使用電話的原理,可見那時候一項新技術的推進是多麼的緩慢。事實上,直到1908年,諾丁漢街頭才出現第一個公用電話亭,它標誌著英國進入了電話通訊時代。所以在以後的故事裏,在我們的這部戲裏,都不會有“電話”這個“角色”介入,舞台上也不會出現那種經典的紅色電話亭。我們的編劇、導演都是嚴謹的戲劇人,不可能脫離曆史背景、違背曆史的真實,我們追求的是濃濃的年代感,當然,這給舞台敘事增添了不少困難,因為我們缺少了最有利於交待情節的手段,那就是:通過電話對白,即模擬打電話來鋪陳劇情,推動戲劇情節發展。
老侯爵並非通過電話,而是寫信要求兒子立即終止和奧斯卡·王爾德的一切關係,否則將斷絕他經濟來源。兒子不以為然,在給父親的電報中,以譏諷的口吻寫道:你是個多麼可笑的小男人!老侯爵惱羞成怒,在回複兒子的加急電報裏發下毒誓:如果再讓我看到你和那個目空一切的無賴在一起,我將用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公開羞辱你們!
想象不到,多麼可怕。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莫過於“想象不到”了。
老侯爵這麼說也是這麼做的。6月的一天,他帶著一名拳擊手來到了奧斯卡的住處。光憑這點就可以看出,昆斯伯裏侯爵是一個多麼粗俗的人,他竟然想以拳擊場上的那套向一個藝術家不宣而戰。
老侯爵來到奧斯卡家,命令奧斯卡在壁爐前坐下,這讓奧斯卡非常不快,當即回擊說:“我不覺得你有權力在我家說這樣的話!”
之後,奧斯卡說:“我認為你今天來,是為了向我道歉,因為你在給你兒子的信中侮辱了我。”
老侯爵說:“信是我寫給我兒子的,這是我的權利。今天我來,是為了告訴你,因為你們的可惡行為,下一次我一見到你們,就會把你們從泰特街踢出去!”
奧斯卡反唇相譏:“這是辦不到的謊言!”
老侯爵問:“你為何要和波西經常出入皮卡迪利豪華酒店?”
奧斯卡輕蔑地一笑:“倫敦到處流傳著這些可惡的鬼話。”
老侯爵問:“你因為寫給我兒子的信而被狠狠敲詐了一筆難道也是鬼話?”
奧斯卡說:“信是一封美麗的信,我用幾個先令拿回了它,不久我將發表這封美麗的信,有可能是報紙的頭版,那個最顯著的位置。”
老侯爵理屈詞窮,暴怒地說:“如果我再次在公眾場合看到你和我兒子在一起,我一定要打爛你們的頭!”
奧斯卡冷笑著說:“我不知道昆斯伯裏規則是什麼野蠻的東西,但奧斯卡·王爾德的規則是,你敢向我動粗,我就敢開槍!”隨後,他指著客廳的門,“昆斯伯裏侯爵,請你從我房子裏走出去,連同你帶來的這位粗壯的紳士!”
這時候,老侯爵開罵了,他一次次指責奧斯卡和自己兒子波西的“可惡行徑”,他連續用到的一個詞是“雞JIAN”。
一向錦衣玉食的紳士氣得臉發白:“我明白了,你是想通過我毀掉你兒子,因為你們從來不是一對情感篤深的父子……你現在必須走了!”
老侯爵被趕出家門後,奧斯卡氣急敗壞地對仆人說:“再也不允許這個野蠻人進入我的房子,如果他硬要闖進來,必須通知警察來驅趕他!”
…………
魯超哥哥不愧是演員,說故事聲情並茂,語言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一場紳士吵架讓我都聽傻了。他還會以不同的聲調演繹不同的人物,嗓音渾厚低沉的是粗俗的老侯爵,帶有金屬音的是奧斯卡。隨著情緒逐步遞增,到最後奧斯卡捏著嗓音大喊“你現在必須走”時,我想,他完全進入角色了,聲音之大,使整個排練室都發出回聲……
他終於停下來。感情投入的演繹是很費勁的。
他看著我……
“你是不是在想,100年的紳士吵架和今天的街坊小市民沒什麼兩樣——口出狂言,滿嘴髒話,動不動就揚言要打爆你!?”
嗬嗬,我說,確實驚到我了……後來呢?
“哈哈哈——”魯超哥哥大笑起來,讓我莫名其妙。他說:“今天你說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後來呢”?還想聽?欲罷不能了是吧?那你先告訴我,幹嗎要對我說謊?”
我愣瞠著眼睛,不知其所以。
“幹嗎說找張大夫是為了看感冒?據我所知,你得的不是感冒——”
我臉唰地一下熱了:不記得了,反正不是什麼大毛病……就是想去拿些藥。
魯超哥哥又笑,“連謊話都不會說,找外科大夫看感冒……”他抓住我頸脖,兩眼緊緊盯著,“張說……你找他是因為……那個部位痛。”
是肚子痛!我說。
“是那裏痛也好肚子痛也好,想知道張跟我說了什麼嗎?”他的眼神越來越有鷹隼的冷冽。
什麼啊?
他真會賣關子哦,眼看那句話就在嘴邊,拌了又拌,就是不吐出來……
他說:“劇本上有段話——法官問奧斯卡,你是不是經常用自己的調羹和叉子把食物喂到那些男孩的嘴裏?法官還問,有人看見你把櫻桃吐到威廉·帕克的嘴裏,然後把它吸回來。你不厭其煩,一次次重複這個動作,確有其事嗎——如果你是觀眾,聽了這樣的台詞會怎麼想?興奮?厭惡?臉紅?你說我該把它放到舞台上去讓演員說嗎?”
我說,說就說吧。這年頭……誰沒聽過幾個段子?這不算什麼。
其實我沒心思考慮這,我在想張大夫到底跟魯超哥哥說了我什麼?
“你不覺得這台詞有太多的暗示?不會引起觀眾的不適感乃至反感?”魯超哥哥還在逼問我,真不知道他幹嗎要費這麼大勁?
我說,王爾德怎麼回答法官?
魯超哥哥說:“他說,美麗的東西有了過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原諒它;醜陋的東西有了過失,要不顧天地良心地鄙視它。”
哦靠,不分青紅皂白……不顧天地良心……
我覺得這說辭真好,真他媽狂妄。這麼狂妄的人太少見了!這人成天攪合在美麗裏,被美弄昏了頭。
他原來怎麼說,你舞台上就照直說嘛,不必有那麼多的顧慮。我說。
“你說得也對,奧斯卡原來怎麼說,舞台上就怎麼說,這就是當代戲劇的開放性,也體現了實驗性和它所具有的先鋒性。張對我說——”
我不問,他還是要回到原話題,他這麼跳來跳去,我都快被他弄瘋了。不過我逐漸掌握了他的規律。
“張對我說,你是個完美的男孩——這是他的原話,也就是你說的,他原來怎麼說,我就照直複述出來。知道什麼是完美嗎?”
什麼啊?
“不光是臉蛋長得美,身材完美……張說——”他眼睛突然低垂下來,看著我的某個部位,即便是這麼微妙的一瞥,也很快被我捕捉到。“他說他見了,非常驚豔。”
絕對沒有!
那會兒我幾乎跳起來。
我想對他說,張說謊,抑或是你在說謊,隻是在看到他狡猾笑臉的瞬間,一切都有所改變。我沒想到魯超哥哥會在此刻挑戰底線挑撕破麵紗。
我怎麼那麼倒黴……
其實有麵紗是好事,我喜歡戴著麵紗的遊戲,一旦挑破麵紗白刃相向就糟糕了。
“絕對沒有——這話好耳熟,跟奧斯卡在法庭上說的一樣。這話管用嗎?法官信嗎?”魯超哥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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