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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佛奈我何  24、一封令人不解的遺書

章節字數:5867  更新時間:21-07-10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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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一封令人不解的遺書

    根據賀斌的說法,小鬆母親已然料到一旦警察到現場,首先會查看一些私人物件,她要求賀斌清理小鬆的手機和電腦。她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保護兒子還是保護其他人,抑或是保護做父母的顏麵名聲?

    小鬆母親當時的鎮定令賀斌吃驚。賀斌說,但凡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性都做不到這一點,何況小鬆是她獨生子。小鬆母親仿佛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當事情發生後,心裏很快就有了安排,ABCD、一二三四,該怎麼做胸有成竹,甚至把賀斌和警察先後到達現場的時間差都掐算好了。

    聽賀斌這麼說,我不由一陣戰栗。

    賀斌到浴室看了一眼浴缸,差點魂靈出竅,之後他坐在電腦前一直在顫抖,不能自已。他心裏惦記著一牆之隔睡在水裏的小鬆。

    我們這輩人都沒經曆過大風雨,甚至從娘胎出來二十年沒見過囫圇的屍體,賀斌當時的驚懼我能理解,換了我,別看我人高馬大,可能連坐都坐不下來。我不知他當時有沒有想到,這具身體是他熟悉的,曾經與之交集纏綿,可現在連多看一眼都不願意。

    賀斌打開小鬆的手機,驚異地發現裏麵記錄大多已刪除,連通訊錄都是空的,剩下的幾個號,隻是小鬆的家人。繼而,他帶著滿心疑惑去查看小鬆的電腦。

    當賀斌手忙腳亂打開小鬆的電腦時,發現電腦也空了。桌麵上隻有寥寥幾個常規軟件的標識,所有的文件夾和圖片夾都不翼而飛。據賀斌平時對小鬆的了解,小鬆的電腦裏花裏胡哨,而且是個喜歡下載音樂、視頻、圖片什麼的潮人,“我聽說他自己說,電腦裏存了許多鈣片,也有自己喜歡的流量男星,是日韓係的那種,但是……在他電腦裏我什麼也沒找到……他好像做了充分的準備。”

    “後來,警察來了……”賀斌說。“他們處理了屍體,也帶走了機器。”

    賀斌說他沒來得及去查看小鬆的抽屜什麼,按理說,那裏應該有一些不怎麼可以曝光的私人物品。警察來了之後,草草翻弄了一下,好像並沒有發現什麼。

    小鬆把所有的生活痕跡都抹掉了,這說明了什麼?在我想來,隻能說明小鬆打定主意要和在他看來已然無可收拾的生活決絕,別無他念。

    一條胡同走到黑。

    我對賀斌說,今兒關起門來,你摸著自己的良心,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你到底有沒有傷到小鬆?

    我這是在幹嗎?為小鬆討回公道嗎?我有這個資格嗎?再說,即便小鬆的死因查有實據水落石出,我們找到了置他於萬劫不複之地的元凶,或是發現了刺激乃至誘發他自殺念頭的那個原因,那又怎麼樣,小鬆還不是死了嗎?這些對死了的小鬆來說全無意義。可是,當時我真的是很衝動。

    賀斌含含混混,躲躲閃閃,一臉與小鬆的死毫無幹係的樣子,一個勁要撇清自己,他最終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是小鬆傷到了我們所有人……”

    我不能容忍人死了還對他有埋怨,我變得狂躁起來,對著賀斌大喊:你撬了他後蓋沒有,到底?!

    這才是關鍵!

    是事物性質轉變的分水嶺。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是關鍵,是一道分水嶺,無論從心理學角度、倫理學角度、社會學角度……都是。

    說是關起門來說話,其實臥室的門並沒有關,我的一聲吼,驚動了外屋的小昊他們,隻見他們當下就立正了。所有人都被震到。霎時間公寓裏鴉雀無聲,出現了嚴重的定格,就像錄影機卡盤。

    “撬後蓋”是賀斌的語言,他是上海男生,習慣這樣說,我隻是借用他的說法,能讓他容易明白些。

    這事本來屬於心照不宣——誰都有感覺,有猜疑,誰都不願意捅破。況且這些事是擱桌麵上說的嗎?小鬆的死本來就該糊裏糊塗。糊裏糊塗對誰都好,可我偏偏要較真。

    我幹嗎呀?!

    我看見賀斌低下頭,用大手捂住臉。

    我也有捂住臉抬不起頭的時候。每個男生都有,我何苦要逼他?!

    看到賀斌的模樣我真有點同情他了。

    我起身關門。關上門的一刻,我和在起居室呆立的陳昊、邁克無言地對視了一下。看他們的表情,知道他們在責怪我,他們不會同意我這麼做,他們還害怕我揍賀斌,擔心公寓裏搞出什麼全武行。

    我用眼神告訴他,我會克製的。

    轉身的那一瞬,我已經變得不那麼激烈。我對賀斌說,對不起……小斌。

    我的道歉反而讓賀斌情緒迸發,他突然哭泣起來,說:“真的沒有……我知道小鬆跟你說了許多,可那都是他編造的!為了他,我連工作都丟了。所有人都傳我們在搞基,可是我什麼也沒幹。”

    賀斌說小鬆纏他纏的最厲害的階段,三天兩頭去他們支隊,短信也是見天不斷。有一陣,隻要賀斌手機發出震動,身邊同事都不約而同向他“行注目禮”,眼神一個比一個怪。這年頭,一個男生沒事就跟著另一個男生跑,讓人們無法坦然處之覺得這事很普通。

    事實是,賀斌那陣子沒少跟小鬆出去混,吃飯、泡吧、逛商場、看電影。小鬆在便捷酒店開臨時房,賀斌也有去過,這些都不是空穴來風。我理解賀斌所說的“沒幹”,不包含這些內容,而是指實質性,比如把小鬆當俘虜,幹掉。

    風聲大了之後,押銀支隊的頭主動找賀斌談,含蓄地對他說,“賀斌你交友要謹慎”“不要影響了我們支隊的良好風氣”。賀斌聽得懂其中的意思,就為這,他決定辭職。

    押銀支隊是半軍事化組織,是雄激素旺盛的純爺們世界,連管裝備、發藥包紮、掌勺的都是帶把的,一點雌腥味都沒有。男生世界中有一個男生突然被人發現不那麼純,難免不讓全體男生膈應。

    那個男生之所以被男生們認為不純,就因為他不去泡妞而成天和男生在一起。賀斌不願承受來自同伴異樣的眼光,更不願意被人說成是湯鍋裏的一顆老鼠屎,於是,決定離開。

    他選擇辭職的做法是明智的。

    我對這件事的基本判斷是:賀斌不是人們所說的那一類人。

    所有像賀斌這樣的憨直的男生其實都不是。但不能排除他們對男男的那種交往模式、情感方式以及互動形式抱有興趣,有好奇心。尤其是當男生把神經末梢的快慰視為互動的終極目標時,這一切就變得非常自然非常好理解且順理成章了。賀斌就是屬於這一類,特別是在強烈攻勢下,賀斌身上那種上海男孩的溫敦以及隨遇而安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算哪兒的弱點就全暴露出來。束手就擒是假,喪失氣節也沒那麼嚴重,反正心理活動就是半推半就稀裏馬哈敵我不分不幹白不幹的那種,一不小心就水到渠成了。

    問題是所有稀裏馬哈的直男都不懂小鬆他們的情感世界。小鬆這類男生無論是心理和生理都和女生相差無幾,他們用情很深,愛惜自己,而愛惜自己的要義是,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是青春的載體,都會因消磨和付出而折舊。他們認定那個把青春弄舊、把生命時光消磨掉的人是要承擔負責任的。鑒於此,賀斌你是不能吃完一抹嘴,或者提了褲子就走人,啥事也沒有似的。事實上你就是一攪屎棍,攪亂了小鬆他們的情感世界。他們把“入侵”情感世界看作是對他們的“軍事援助”,是對殖民地的全麵接管。倘若,你壓根沒打算將其劃為殖民地,隨著生理高潮和心理高潮的急劇滑落,你意識到打開始就沒計劃在那裏安營紮寨排兵布陣實施軍事接管,也無意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進行滲透,開展“國際援助”,那你就該好生處理這事。最好的方法是,以削減軍備預算的名頭慢慢裁軍,一步一步地讓殖民地的哥們習慣不再對你強大的軍事統轄抱有依賴、存有幻想,以最終達到全麵撤軍拔杆子走人的目的,而在你的侵略史中,你滿可以把它稱作是一次劃時代的、動靜頗大的雙邊外交、軍事訪問……以國際主義的堂皇名義。

    賀斌如果正如小鬆所說,對小鬆有“訪問”,那事後賀斌顯然沒把撤軍這事處理好,是軍事戰略的曆史性失誤。

    但賀斌對我說他壓根什麼也沒幹,沒有侵略,沒有援助,沒有殖民計劃,這就徹底顛覆了我曾經有過的判斷。

    到這份上,我不知道更應該相信誰。

    我懵了。

    賀斌喃喃地承認,他不再願意和小鬆保持“哥們”關係,起始於對小鬆的逐步了解。小鬆的許多習性賀斌都難以接受,而且到了越來越不能容忍的地步。譬如,小鬆對他身體的崇拜迷戀,賀斌認為已經到了變態的程度。

    有那麼幾次,在小鬆的死纏硬磨下,賀斌讓步了,實屬無奈,“實在拗不過”。

    我當即打斷了他的話,說小斌你別說“實在拗不過”。有什麼事是拗不過的?我們都是男生,大家心知肚明。你就是對我說一時糊塗做了不該做的事,我也不會說你搞基。你要說拗不過,我為小鬆抱不平!一個巴掌能拍響嗎?

    賀斌沒反駁我——他自然是沒理由反駁我。之後他用了一個詞,“真的很嚇人”,賀斌的意思是,他沒見過這麼瘋狂的,而他無法接受瘋狂。

    我歎息地說,要是……當時是和心儀的女生戀愛,你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問題是……

    我本來想對賀斌說,某些時刻,每個人都可能一反常態,暴露出平時看不到的那一麵。問題是你連和女生上床都沒經曆過,一上來就和男生互動……

    話到此處,我突然不想說這個了。

    是的,這個問題太複雜了,沒法和賀斌說清楚,隻有等他在人生曆練中長了腦子,自己慢慢去悟,慢慢去接受不同的人和事,慢慢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於是,我語焉不詳地說,咳,這個界限很亂,真的很亂。

    賀斌接著又說了一些小鬆其他的事,他說他討厭小鬆把他稱作“老公”,哪怕是在私底下。隻要聽見小鬆這麼甜膩膩地叫他,他就有一種時光倒錯乾坤翻轉黑白混淆的錯亂感,就暈。

    他說有一回小鬆半戲謔地對他說,他的目標就是要“消滅天下直男”,賀斌當時就煩他了。“哪有這樣的野心,太嚇人了。”從那一刻起,賀斌就打定主意要疏遠他,“不能和他繼續下去了,他的行為已經超越了我能接受的極限。”

    賀斌說的這些我其實都有知道,有些事還是小鬆有意讓我知道的。我知道這些後,反應並沒有賀斌那麼強烈,因為我始終想到的是,小鬆的特殊需求是與生俱來的,天性這東西後天是很難改變的,某種程度說,承認了“天性”就等於承認了它的基本合理性。可能在很大範圍內它不被常人所接受,可那又怎麼樣?他並沒有傷害到其他人。就像一個人愛吃肥肉或者愛吃甜食,他身體裏需要肥肉,需要糖份,你管得著嗎?!

    我說,小斌,小鬆已經沒了,他的事就不去說了。他說要“消滅天下直男”,事實怎麼樣?事實上他自己被消滅了。他說要“消滅天下直男”,我看反映出他內心很虛弱,對生存環境有一種恐慌——天下隻要有一個直男存在,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壓力。他希望通過消滅直男來改變環境,解除來自外界的壓力。他覺得多消滅一個,社會的認同感就多一份。然而,他沒這個能耐,太高估自己了,他是個失敗者,到頭來連你賀斌都沒有消滅掉……小鬆的死正說明小鬆看到了自己的失敗,並接受了這種徹徹底底的失敗。對於一個認輸者,我們除了寬恕他曾經有過的異形和瘋狂,還能有什麼呢?

    “反正小鬆自殺我不是直接原因,”賀斌說,“我不能背這個黑鍋,必要時,Tony你要幫我澄清。”

    話題從宏觀又回到微觀,如果說小鬆是綁在“同誌”這根十字架上去死的,那麼,顯而易見,賀斌不願意陪綁,更不願同歸於盡。

    賀斌說:“我懷疑,我不太搭理小鬆後,小鬆又有人了……是這個人傷了小鬆。”

    我說,小斌,別瞎猜了,把事情越搞越複雜。

    賀斌也是那種個子大,想法很天真的人,“真的,真的,”他特別認真地說:“從小鬆的遺書裏,我覺得就是有這麼個人存在。”

    遺書?

    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確乎有人給我說過,小鬆留下話的,警方也是依據這個,最終排除了他殺或者是發生意外的可能。可遺書在哪兒呢?怎麼誰也沒給我看過?

    到這會兒賀斌才掏底對我說,有一個細節他確實對我隱瞞了,在他查看小鬆電腦的時候,曾經發現過一個WORD文件,慌亂中他鬼使神差做了一件現在看來也許是犯罪的事,他迅速用手機把這個文件拍了下來,沒有對任何人說。小鬆的電腦被警方帶走後,並沒有公布這個文件的內容。從形式上來看它應該是一份“遺書”。

    這麼說,你手機裏現在有小鬆的遺書?我似乎有點激動。

    在我的催促下,賀斌從手機裏找到那份偷偷拍攝下的“遺書”。

    賀斌猶猶豫豫地把手機交到我手裏,關照我此事再不要聲張。

    所謂遺書並非洋洋灑灑一大篇,字數不多,從措辭看就更不像是一份臨終遺言了——

    爸媽,我恨你們!

    “遺書”的起首居然是這麼一句話,著實嚇我一跳。

    ……在有我的那一刻,爸媽你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恨你們!犯了第一個錯誤以後,繼續翻第二個錯誤。有了我之後,你們為什麼不生下他,讓他成為我兄弟?那樣我就可以早早玩玩和他在一起了。

    表怪我做事絕,表說我不孝順,是你們錯了,才有今天的結果。

    完了?

    這是遺書?

    反正我沒看懂。

    “第一個錯誤”是什麼,是個大大的懸疑。裏麵有些錯字,“早早玩玩”明顯是“早早晚晚”的誤寫。“表”是鬆氏語法,我熟悉,意思是“不要”,從這一點看,我可以確認這東西是小鬆寫的,沒有人搗鬼。

    但這些文字到底想表達什麼?那個小鬆希望早早晚晚在一起的“他”又是誰?賀斌據此認為有這麼個人,是“他”傷到了小鬆,以至於小鬆起了去死的念頭。可我怎麼覺得賀斌的這個推理特別牽強附會特別不靠譜呢?

    我很期待看到小鬆的“遺書”,然而,當我看到後……長時間無語。

    賀斌走後,我把小鬆所謂的“遺書”給陳昊、邁克看,他們看了也直搖頭,說看不懂。

    邁克說:“人臨死前是不是特別二啊?思維和語言整個亂了。”

    我說,也許。

    我這麼回答毫無根據。在紛繁複雜的現實世界麵前,我覺得自己才真的是二。但在小昊、邁克麵前我不願意表露出這種不自信。

    小昊分析,說小鬆說他爸媽犯的“第一個錯誤”,應該是沒把他生成一個女生。小鬆一直希望自己是個女生,可以不用背負社會的壓力去追求自己的愛。我覺得小昊的說法有點道理,在邏輯上成立。至於那個“他”,小昊也表示很茫然,從已知的信息看,似乎沒有這麼個“他”存在。

    小昊說,其實要查明小鬆死前還有沒有其他感情糾葛還是有辦法的,因為警局已經歸還了小鬆的電腦,依照現在的技術手段,從電腦裏恢複已經刪除的東西完全做得到。而查小鬆死前的電話記錄,在電信公司就能查到。從死前通話記錄可以發現那個“他”的蛛絲馬跡。

    我沒吱聲,到這會兒我覺得已經完全沒這個必要了。

    …………

    我的體溫又上去了,我想那是勞神的緣故。

    39度的體溫把我燒暈了,一整天吃不了東西,口唇開始起泡。下午張大夫再次來給我掛水,說再不退燒就要送醫院。

    正吊著水,我迷迷糊糊,突然有人推門進來,先是小昊,緊跟著進來的竟然是Sally。

    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這時刻見到Sally,我禁不住鼻子一酸,胸口一陣狂堵。我本來想說,你來幹嗎?但話到嘴邊竟然成了——

    你……怎麼……才來啊?!

    說完這麼沒出息的話,我眼淚“嘩”地就下來了,像個曾經被拐賣又重新回來的孩子。

    Sally沒有顯露出任何衝動,她冷靜而果斷地小昊說:“送醫院……”

    我在醫院住了兩天,燒很快退了下去。

    那天小昊、邁克來病房,Sally對他們倆說:“我決定帶Tony走,回家調養一陣——”而她之前並沒有對我提起過這事。她說,“煩勞你們回公寓替他收拾一下。其實也沒什麼需要收拾,拿上他的護照就行。辛苦你們了!”

    Sally所謂的“回家”是回澳門。她家。

    我在醫院的那兩天,Sally一步也沒離開我。

    “Bringhimhome(帶他回家)!”

    因為一次危難,我重新回到了Sally懷抱。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ablessingindisguise”(因禍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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