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懸崖憶斷山居時  第(一)章 故人現 迷霧漸起

章節字數:5008  更新時間:10-12-07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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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記憶,過去就如同前世,似乎我一直在做一個關於旁人的夢,如此清晰、刻骨銘心,但並不真實。

    當我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間小草廬。屋前溪水潺潺,望不見源頭,尋不到去處——正如我這個人和我的記憶。

    四周長滿參天古木,根枝盤軋,堅定得沒有什麼能撼動半分。隱隱約約之間傳來幾聲鳥鳴,顯得空靈清透,直指人心。空氣裏蘊含著新翻的青草氣息,間或還有些恬淡花的芬芳,至於是什麼花,我分辨不出來。視線落在對麵的山崖上,瞥見鷹鳥盤旋的身影,那是遼遠天際下孤傲的飛行者留下的痕跡,隻是難以定格。

    不遠處,一道極其清淺的背影巋然不動,若非偶爾有風吹動,掀亂他的衣衫,我會相信時間在他身上是靜止的,仿佛潑墨在紙上的畫麵。許多年後回想起這一幕,我仍不相信這會是我曾經記憶的原初景象。

    似乎是很自然而然的,我留了下來,在這個隻有兩人的地方。他收我為徒,不是我拜他為師——我固執地這麼強調,每次他都莞爾而笑,不置一詞。我自問不是一個矯情的人,隻是對他不願意太過依順,或許是當時身邊隻有他,下意識地想引起他的注意,下意識地想用反駁、任性來不斷提醒他我的存在。

    猶記當時情景——

    他說:“你來了。”不是文句,沒有回頭。

    他說:“以後你就是我徒弟。”不必我回答,似乎這就是注定。

    但是師父這個詞,對於我,一個沒有記憶的人來說,實在陌生的緊。更多的時候,我願意把他當做一個可以依賴的人,像是初生的嬰兒尋求母親懷抱一樣,汲取他身上安靜的溫度。

    於是,草廬旁邊多了同樣一間,緊挨著,隻剩下一層蘆草障壁的距離。

    他的手很巧:藤椅、方桌、書架、木榻以及這類家用的物什盡出自他手。我曾經有幸見識過他製作的過程。光線昏聵的午後,他專注地凝視手中的木材,未加思索便信手雕刻起來。我還記得當時的他的手指:骨節分明、蒼白透明。在我執迷於研究他手指紋理的時候,眼前已經出現了一隻半成型的木簪子,雕刻著一個微小的家的模樣,家已經夠小了,裏麵還容下了,我實在看不出來,似乎是三兩個人的模樣。家嗎?我不知道當時我是否有感動,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他輕而易舉地透視了我內心深處的渴望。

    每日清晨,他都會在青石板上布好棋盤,我醒來就發現他已坐著,示意我過去。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根本不曾入睡。為了驗證這種猜測,我試著提早出去,但他總能未卜先知一般早我一步。

    開始時,我隻能看著他演示最入門的棋局,一遍又一遍,直到它在腦中生根繁衍。漸漸地,我能夠坐在他對麵——一個對弈者應處的位置。我執黑先行,往往需要絞盡腦汁,但每局他都能贏我一子半子,不多也不少。可以說他教得很慢,按他的說法是,反正日子還長,他不願讓自己受累。說的時候,他一手揉撫太陽穴,卻在嘴角露出幾許笑意。

    接下來是書畫,他隻讓我隨性寫意,並不像圍棋那般耗費心力。我曾在他房裏見到過他的作品,都是簡單幾筆,寫山描水時勾勒出個大致模樣就算完事。那天他無聲地出現在我身後,似乎看透我的不解,“人越老就越懶,倘若真讓我一筆一劃地畫,還真不合我意。”原來我們都一樣懶,我很有認同感。而這就是我當初的想法,毫無保留的相信他所編織的謊言,心安理得的相信。

    琴,一直有一股莫名的期待,呼之欲出,總在提醒我什麼。琴,他卻一反常態,既不教我,也不在我麵前提到有關琴的一切,我試著提了幾次都被他輕描淡寫地回避。我隻能徒勞地翻遍書架,既然徒勞,自然不會有果。

    時光悠然,隨著來時的那條溪流流向遠方,帶著一段空白記憶下的平靜生活。

    我不知道來到這裏多久,也不知道外麵在發生著什麼翻天覆地的變故,我隻知道,就如同美麗妖嬈的罌粟,這裏的平靜讓我上癮,難以消除,雖然我一直有預感這裏不會是我久留之處。

    沒有雜質的白向來是我的最愛,甚至他,也在我的威逼利誘下換成一襲白衣。

    門前兩塊青石板顯出些記憶的淡痕,隱隱約約的幾處棋紋證明我曾來過。

    外麵的物什總能出人意料的出現,以一種我不曾知曉的方式。但這無關緊要,隻要於我無礙,我也懶得去了解,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

    隻是沒有一片湖是永遠波瀾不興的,再平靜的地方,也會有讓人措手不及的變故,或好或壞,無從辨知。

    那天,他沒出現,如蒸汽般消失好久,我開始害怕,也開始後悔自己的任性,竟然會要求他尋到他畫裏的月形銀飾,我不得不承認,是嫉妒讓我衝昏了頭腦。當我看到那幅畫中女子,令人自慚形穢的女子,就任性的想得到畫中仿佛能發出光澤的銀飾。發瘋一般,不顧師傅的任何勸解,甚至硬是將他逼出門外。他消失了,一連幾天,我尋遍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也無法找到的時候他又轟轟烈烈地出現在我麵前,滿身是血。

    血,殷紅的血,一滴一滴打在純白的衣上,往下墜落,印下道道血痕。那甜腥的味道讓我作嘔,神經在太陽穴裏橫衝直撞,突,突,突,突,幾欲將我撕裂。

    “我……沒事……”他蒼白地蠕動喉嚨,艱難地說著,又吃力地鬆開手,我看清被他攥的發熱的銀飾,他勉強地朝我微笑,像是完成一直支撐他的任務,然後人便頓然無力,直直地向地上倒去。我接住他,沒感到分毫重量,回房、清洗、上藥。

    心緒複雜,我不知道任性的後果會是這樣,氣血在體內急遽流竄,帶著辨別不清的方向感,腦子被無限拉扯,像是拉得過滿的弓,嘭地一聲驟然斷裂,全無意識。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昏昏沉沉,眼前總會湧出漫天的血,鋪天蓋地向我襲來,一碰觸便是錐心刺骨的疼。心髒也仿佛一點點收縮,連呼吸都覺得異常困難。而鼻間殘留的血腥味,宛如一大片血色渲染的曼珠沙華瘋狂地糾纏身體,一寸一寸,慢慢吞噬,那軀體碎裂的聲響一直在耳邊纏綿。我拚命掙紮著向前瘋跑,朝著滿目昏暗的甬道跑。風,刮得耳廓生疼,石子,一次次嵌進肉裏,如此清晰,卻遠遠比不上身後的一切,猛虎般緊隨的支離破碎——或許從那時起,噩夢便埋在體內,像不定期的毒藥,隨時可能將我的心吞噬幹淨。

    真正清醒時,我已在自己房中,師父坐在我床邊,眉宇深鎖,嘴唇也泛起青紫色,凝重的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唯一慶幸的是他身上的血已止住,臉上蒼白退去。

    許是太累了,他仍未醒,我也不忍打擾。偏過頭,發現屋裏還有兩個人:女子凝眉脂潤,清新雅致的臉上仍帶些稚氣與青澀,而微微勾起的嘴角似乎在表明主人倔強的性格,連我也不覺多看了幾眼;而旁邊的男子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兩道鋒利的劍眉透出幾許傲氣,骨節修長有力,仿佛能掌握一切。他們必是不俗之人,光是從裝束上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更不必說是氣度風華了。

    “醒了”沙啞的聲音從師父口中逸出,泄露了不易察覺的激動。

    “恩”接下來又是一片沉默。

    意識一旦蘇醒,精神上的無端折磨也減輕了許多,這幾日,又有他們的悉心照料,身體逐漸恢複,雖然偶爾激動時仍會有心被無限撕扯的疼痛。

    這樣想來,師父當時所說的懶,隻是不願讓我耗神的措詞罷了,我總是這樣後知後覺。

    “姐姐”小意一路輕跑而來,隻見她秀眉顰蹙,“你怎麼又在這裏吹風”順手將風衣罩在我身上,暖意瞬時傳遍全身。

    “這就回”我笑言。

    一路上,小意講了許多,關於她,關於他們的相識,但更多的是講她哥哥——天無絕的事。少年成名,文武全才的南蕭王子,果然不是俗人。有時候我想,我何德何能有幸遇見他們還有之後出現的不凡之人呢,當時還有一點小心思:會不會我本身也是高貴的人。

    腦中突然掠過一些殘碎的畫麵:身後晃眼的刀劍火把,眼前看不見底的懸崖……

    我搖搖頭,下意識抵製這些,每個人都有不願再次回想的事,我想那一定是原來的我想要竭力忘卻的,如果是這樣,我又何必再度讓自己為之傷神。

    從師父出事就已經開始泄露不尋常的氣息,世外桃源的生活終究是不能長久了。

    不久,我們一行四人就離開。無絕和小意往南,師傅和我朝東,各自轉向不同的國度。隻是在這次短暫的會麵中誰與誰又形成了怎樣的默契?

    很早之前我就已經預感到不會長久地平靜,隻是不知道接下來會麵臨的竟然會如此像一場夢,兜兜轉轉,連我自己也開始分不清楚我究竟是誰,他們又是我的什麼人?

    暮色四合,我坐在清風軒,一陣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不由自主地走向床邊的檀木桌,伸手撫摸,想著:這上麵本該有些什麼。是的,心裏冒出這樣的念頭,琴?思維一片混亂,我用力想抓住那如流星般隕落的記憶。可是,神經又開始相互糾纏,衝突著幾乎撐爆大腦,不斷被拉扯、錯位,如此習慣還是無法忍受。我無意識地抓住桌角,用力扣進檀木裏,用指尖的疼痛來抗衡體內的惡氣,又是一場自己和自己的抗爭……

    屋內瑞腦金獸,焚香陣陣,淺淺的藥味滲透在每一絲縫隙間,我隻能扯扯師父的衣角,期望他告訴我,在我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那種強大的吞噬的力量有種完全脫離掌控是感覺。

    “別怕,沒事,真的,沒什麼,都過去了。”他一遍一遍重複著相似的話,像是在安慰我,卻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心上被揪得生疼,接著,手上,腳上,全身都開始抽搐,像被帶刺的利鞭抽打著,又像鈍物猛擊生疼,不停的顫抖,最後隻能蜷縮在他懷裏,那時的我竟然是這樣不堪一擊。

    “太醫,太醫……”師父慌亂地呼喊,接著幾個醫者模樣的人迅速在我的指尖紮下細長的銀針。

    “清兒,怎麼了?”南宮夫人——白素,跌跌撞撞的推開門,蒼白的臉色,憔悴深陷的雙眸盈滿淚水,她是一個溫婉多情的人。看著她緊張的模樣,我恍然覺得有種被記掛的溫暖,這樣其實挺好的。

    我被安頓在相府,清風軒就是我在南宮府的處所。師父說這樣他們就是我的家人,我相信。單從南宮夫人的表現中就可看出她對我確實很好,倘若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倘若隻是從未相見的陌生人,我不相信一個人會這樣投入地關心另一個人。師父還說,有關我的身世,他們會慢慢告訴我。撫慰的神情似在提醒我,不要過於急切。

    宰相南宮謙與夫人白素對我俱是關懷備至,他們要我稱呼他們為姨夫姨娘,我沒有異議,我沒什麼原則,既然他們願意給我一個家,而他們待我也確實不錯,那麼我還有什麼好挑剔的。他們喚我“清”,白素念這個名字時溫柔深情,讓我有一時的恍惚,仿佛是誰在我耳邊聲聲呢喃。我並不愚鈍,他們的種種表現已經透露給我很多的訊息,而且他們本就無意隱瞞。於是隨口問一個下人,答案就顯而易見。南宮夫人有一妹妹白靜,曾經是東琴禦軒帝寵愛的靜妃,不過現在已經逝世,原因不詳。寥寥數字,就是另一個女人一生的概括,誰又知道,在這吝嗇的文字中間,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愛恨情仇。白靜,這名字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或許她和我的關係正如我的猜想,但是對於她,還是很陌生,甚至不如麵前的南宮夫人來得熟悉。

    還記得再次發病那夜,南宮夫人,不,姨娘,守在我身邊,為我理好額前的頭發,目光溫柔而慈愛,讓人不覺沉溺其中。我想我已經說過,她確實是個溫柔的女人,至少對我是真心實意的。

    夜色裏倒影著不同景象。

    皇宮,金碧輝煌,燈火通明,地麵光滑無塵。楊遠低著頭,都能看見自己驚恐的神情,心裏一陣苦笑:這太醫果然難當。

    他害怕一抬起頭,對上那雙銳利的眼眸,如同靈魂赤裸地被洞悉,縱有任何想逃遁的念頭都會在利目下完全暴露。他壓低了自己的呼吸,祈禱今夜快點過去,家裏還有夫人和不滿月的兒子在等待他。想到這,楊遠勇氣頓生。兒子已經會淘氣地轉著眼珠,充滿好奇又不知疲倦地張望;溫柔善良的妻子總是默默承受非議,一杯清茶,然後細然聆聽他所遇到的奇難疑症。但思及今日所見所聞,卻讓他驚詫萬分。那個如神祗般拯救過他們夫妻兩的清姑娘,那個消失了兩年的清姑娘竟會在那樣一個時刻出現在楊遠麵前。更奇怪的是她的身體:從脈象上看,一切正常,絲毫不能找到一點不和諧,卻能讓她痛不欲生,意識渙散。

    幾年前楊遠隻是原城一個不知名的郎中,偶然與南蕭女子顏印相遇、相知、相戀,卻遭眾人排異。這也難怪他們反對:南蕭顏家與原城一直勢同水火,據傳是百年前原城大亂互相爭奪過什麼。就是在那個時候清姑娘出現,她了解顏印的才情和他們的堅決,費盡心力與眾人商協,從中勸解,誰從沒想過一個柔弱女子竟有這般力挽狂瀾的能力,雖說沒有化解兩方嫌隙,卻讓他們暫時放下敵對,讚同楊遠和顏印。可沒等他們向她道謝,她就已經飄然離去。這事在楊氏夫婦心中一直留有遺憾。

    楊遠詳細地向聖上稟告了今日在相府診治的過程,每一字都經過深思熟慮,隻是他不清楚,為何他們太醫會被指派到相府去為清姑娘診治,為何聖上要親自過問清姑娘的病情。

    沉默了許久之後,上座的禦軒帝終於開口:“下去罷。”蒼老又疲憊的聲音回旋在空蕩的殿閣內,經久不息。

    跨出門後,楊遠忍不住大膽回望。禦軒帝,東琴天子正閉著雙眼,誰也猜不透他在謀定些什麼,但那股帝王之氣還是在不經意間散發出來,無形之中令人臣服。

    夜,混雜而蕭索,掩藏了太多看不見的迷霧。也隻有在這片純粹的黑暗裏,蟄伏於陰暗角落的一切才會開始肆意泛濫,企圖占據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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