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112 更新時間:09-04-17 08:14
六、十年磨霜刃(上)
天際剛剛露出微明的晨曦,薄薄的晨霧還未曾散去,若有若無地籠在蔥鬱花木和亭台樓宇之間,使得這片人間美景看起來更加的虛幻飄緲。
紫衣飄飄的楊晉之帶著無意,身後緊隨著八名青衣侍衛,一行人不急不緩地走在通向“碧涵居”的路上。
天色還尚早,青石板路上的晨露猶未幹透,濕漉漉的一片,而石徑兩旁的草葉上滿是盈盈如珠的露水。
一行人很快地就來到了“碧涵居”前,勿需吩咐,那八名侍衛就肅立在了門口,靜靜地等待,隻有楊晉之與無意倆個人走了進去。
這“碧涵居”是老莊主楊景天的居所,亦可以說是整個碧涵山莊的中心,整個庭園占地極廣,氣勢宏大,滿目望去青鬆拂簷,玉蘭繞砌,碧湖微漾,奇石嶙峋。
楊晉之緩步在前,而無意則是稍落後半步跟在後麵,倆人轉過了兩邊的紅漆遊廊,就進入了內院寢室,一路之上都是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到了內院,無意亦是佇足停了下來,而楊晉之則在幾不可察地微一停頓之後,終是伸出手去,推開了門。
朱紅色的門首之上,所雕刻著的黃金獸頭栩栩如生,眥目睨視,門上滿布銅釘,觸手冰冷,推開時隻覺得異常沉重。門慢慢地向裏打開,發出了一聲難以形容的沉悶低響。
紫衣輕輕一揚,楊晉之走了進去,隨即又緊緊地將門闔了起來。
裏麵沒有光,昏沉黑暗,似乎彌漫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淡淡氣息,明明是有些淡淡的香味應該並不難聞,但不知怎地卻令人滿心覺得不舒服。整個房間裏靜寂無聲有如墳墓,可是卻又偏偏給人一種仿佛有什麼說不出的東西在那昏暗之中蟄伏著的奇怪感覺。
楊晉之立在門邊,在這樣的一片昏黑之中,根本無法知道他臉上究竟有著什麼樣的神情。
許久,已經適應了眼前昏暗的楊晉之徑直地走到了窗邊,伸手“唰”地一聲拉起了垂簾。
厚厚的垂簾一經拉起,屋外清晨的明媚陽光頓時從雕著西番蓮纏枝花形、罩著碧茜窗紗的窗隔之間投照了進來,照得一室分外透亮,使得這屋裏原有的陰鬱與森寒立時退縮隱藏到了角落之中。
在室外明亮光線的照射之下,可以看到滿屋的器具均為海底沉香木所製,散發著幽幽的香氣,極是名貴豪華。屋正中安置著一張象牙彩雕拔步床,秋香色繡滿彩蓮祥雲的錦帳分開兩邊掛在象牙玉鉤上,裏麵平鋪著整齊的錦褥,象是沒有人睡過。而在屋角立著一隻蟠龍三足黃金鼎,裏麵焚著上好的龍涎香,淡煙繚繞一室。
楊晉之緩緩邁步向著床邊走了過去。
而原來在床邊的一張沉香木製的太師椅上,還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全身上下一動不動地,若非仔細去看,可以看到他的胸膛還在輕微起伏著,簡直就象是個已經死去多年的死人,在這個屋中簡直就沒有絲毫的存在感。
細看此人灰白枯槁有如長期不見天日,幹癟的皮膚緊皺著,令人無法辨清他的年齡。一雙眼睛雖然睜著,但卻似乎是呆滯無光的,一直望著前方的某一處而沒有任何的焦距與神情,仿佛有什麼早已將他全部的精血氣神都吸幹了。
他那一頭花白的頭發被整整齊齊地梳起,戴著一頂鑲玉黃金冠,身上穿著件質料名貴、剪裁合體的深紅色金線繡團龍錦服。他平平地放在太師椅扶手上的雙手,幹瘦有如枯骨,雙手的拇指上各戴了一枚寶光流溢的碧玉扳指。隻是這樣鮮豔、華貴的衣飾卻更襯得他蒼白僵硬有如活死人。
楊晉之走上前去,極是恭敬地一禮,輕聲地道:“父親,晉之給您請安了。”
原來這坐於椅中一動不動、形容萎頓的枯瘦老人竟然就是碧涵山莊的第二代主人楊景天,隻是看他此時的模樣又哪裏找得出一絲當年被稱為“美玉公子”的奪人風采?
“不知道父親昨夜睡得可還好?老毛病可曾又犯?”盡管老人既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彈,甚至連投向前方某處的眼睛都沒有轉動一下,楊晉之仍然耐心地細細詢問著。
他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取來一方厚毯,輕輕地蓋在了楊景天的雙膝上,又極是細心妥貼地將厚毯兩邊掖好。縱是隔著厚厚的衣物也還是能看得出老人的雙腿已是廢了,顯出幹癟萎縮、病骨支離的模樣。
“今天可是父親六十大壽的好日子,父親的一些朋友應該都會來吧。”楊晉之的唇邊微微帶著一絲笑意,然而一雙溫潤的鳳目之中卻有著笑意無法到達的冷凝。
“父親雖然有病在身無法親力親為,不過請父親放心,晉之一定會代父親好好地招待他們的。”楊晉之的聲音仍然是好聽得有如泉水般錚琮,隻是說到後來語氣卻漸漸變重,倒有了種說不出的冷意。
“你,你究竟要做什麼?”老人終於轉過了目光,望向了麵前的楊晉之,但是由於不經常開口,說話的聲音幹澀枯啞得幾乎不象是人的聲音。
“父親,我想要做什麼,三年前您不知道,難道您現在還不知道嗎?”楊晉之極為短促地一笑,目光毫不避諱地與父親的視線對望著,在他那雙總是溫潤如暖玉的眼底裏竟是說不出的冷淡與疏離。
“你……你這個孽子,你這樣做隻會毀了整個碧涵山莊,毀了三代人五十年的艱辛創業,毀了這三百裏的大好基業……”楊景天仿佛從兒子的眼神中看出了什麼,突然間神情無法壓抑地激動了起來,話還未說完,卻已是咳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
楊晉之卻隻是立在一旁,微側著頭看著,唇角帶著一抹淡得不可捉摸的笑意,直等到老人劇烈的咳嗽稍定了下來,方才淡淡地說道:“大好基業?憑著裙帶關係,依附於權閥,靠仰人鼻息、由人施舍得來的一切,這就是父親您口中所謂的大好基業?”
他的語氣雖是淡如水,但滿含著尖銳如冰淩般的不屑與譏諷。他立在那裏,自上而下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忽然覺得無由的悲哀襲上心頭。曾幾何時,高大優雅風度翩翩、君子如玉的父親就是他心目中的神,他本以為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情是父親辦不到的。隻是當他發現父親原來隻是依靠著女人起家,怯懦到連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都不敢去保護,那個時候,他心中的一角已是轟然坍塌。
“父親所說的這片大好基業,其實我早就已經完全不在乎了。”楊晉之緩緩地說著,眼底裏一瞬間閃過的神情冷而亮,但卻有種無法描述的空洞,“自從十六年前您不敢違背母親的意願而將他送走以後,我就不再在乎這些了。”
“我……我隻是以為把他送走,對他會好一點……”楊景天的喘息突然又變得劇烈起來,胸腔仿佛被無形的重物緊緊壓著,枯瘦的臉容扭曲著,看不出來是悔恨還是痛苦,“太子可是個優雅寬厚的謙謙君子啊。”
“明明是父親自己無法保護他吧?卻還在這裏說著這樣自欺欺人的話。”楊晉之的聲音突然莫名地抬高了一些,極是好聽的聲音裏隱著說不出的恨意,象是柔軟的棉裏藏著一根尖銳的針,“父親難道不知道,一個沒有家世背景、不被人承認的私生子,又如何能夠在皇宮那樣一個爾虞我詐的陰暗地方生存下去?”
“……”楊景天急劇地喘著氣,仿佛被重壓著的胸腔裏似乎隻剩下了極其稀薄的空氣。此時的他並不是無力說話,而是被這話語之中、神情之中的深深恨意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三年前,楊晉之對他猝起發難,並奪去了他的一切權勢,使他從此不見天日,成了一個被藥物控製的廢人。在那之前,原本一直是父慈子孝合家融融,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親生兒子竟是這般地深深恨著自己的。就算是時至今日,他也一直想不出楊晉之這樣對付他的原因,而現在才知道,原來晉之居然已經恨了自己這麼久,有多少年了?差不多有十六年了吧,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今天這樣一個重要的日子,父親是一定要出席的。可如果父親就這樣去見您的老朋友,我隻怕他們會失望的。”楊晉之很快地就斂去了眼中的曾經有過的迷惘、痛楚與失落,又恢複成了那個麵帶溫柔微笑的翩翩佳公子。
“無憂。”他輕輕地擊了一下掌。
就仿佛是被無形的符咒拘來似的,從床後牆上悄然打開了一道暗門,從門中應聲走出了一個人。
“是,主人。”身著亮麗藍衣的披發青年,眉眼有異於中原人,眼珠有些微微發藍,眉眼給人一種極為豔麗的感覺,但是在眉宇之間卻又象是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悒之色。
“無憂,都準備好了嗎?”楊晉之負手而立,微笑著淡淡地問。
藍衣的無憂垂下了眼,輕聲地回答,“是的,主人。”
“那好,就開始吧。”楊晉之就象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很好似的,完全不經意地輕聲吩咐。
“是。”低應了一聲,無憂就站了起來,打開了隨身帶著的一個藥箱,從裏麵取出了五隻黑色的小玉瓶。他臉上的神情也漸漸變得凝重起來,又取出副極薄的鹿皮手套戴在了手上,方才慢慢地打開了瓶蓋,瓶蓋一開,墨玉瓶口就騰起了一縷輕煙,繚繞不去,輕煙其色分為紅、綠、藍、紫、黑五色,色澤豔麗非常,但卻帶著種極其詭異的意味,教人一見便生出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一旁看著的楊景天身體雖然麻痹不能動彈,但是心智卻是清明無比,已是大略猜出自己的兒子要做什麼,眼中雖是不自禁地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恐懼與悲愴,但卻還是保留著夕時的一點驕傲,緊閉著嘴不發一言。
無憂走過去,手輕輕一捏老人的下頷,待他的嘴張開便送入了一粒藥丸,老人喉頭一動,藥丸已是化為津液流下。然後無憂再小心翼翼地自那五隻墨玉瓶中取出五枝銀針,這五枝銀針俱已被瓶中之物染成了五色,閃動著妖異至極的光芒。
無憂出手如風,已是迅快準確地將這五枝銀針插入了楊景天頭上的神庭、囟會、百會、玉枕與風府五大穴位,三寸長的銀針直沒於頂。
這五枝銀針均是用苗疆五毒之王的毒血煉製,其毒無比,毒針入腦,更是其痛難忍,縱然是之前已經服下了鎮痛消音的藥丸,楊景天的喉間還是發出了一聲有如瀕死野獸慘嗥般的模糊低喊,失神的雙目圓睜,目眥欲裂,枯瘦的臉容完全扭曲在了一起,狀似厲鬼,但是這種入腦的劇痛卻又偏偏不讓他暈去。
直過了盞茶工夫,無憂再上前去,將毒針一一拔出,而毒針一經拔出,楊景天方才猛地一鬆,昏迷了過去。
而在這整個過程之中,楊晉之一直立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窗外明亮的光線正照在他的半邊側臉上,給人一種陰晴不定的感覺,他的眼中深深的,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這樣就可以了嗎?”過了許久,注視著老人的臉,卻看不出有絲毫要醒轉的樣子,楊晉之緩緩地開口詢問。
“是的,主人。這是我們苗疆秘不外傳的五毒蠱,不僅可以完全控製一個人的心神,而且可以激發人體的潛能。”無憂低著頭,細心地將銀針擦拭幹淨,然後收好放入了藥箱之中,“無憂可以保證,老莊主在今晚的壽宴之上與常人無異,不過隻有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足矣了。”並沒有去問兩個時辰之後會怎樣,楊晉之輕輕挑了挑修眉,隻說了一句,“無憂,這裏我就交給你了。”
他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一點一點地聚集自己的力量,培植自己的羽翼,直至站到今天的這個高度,他已經背棄了親情、倫常乃至於一切,為的就是這一刻的到來,他絕不允許有任何的失誤!
“是,請主人放心。”無憂低下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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