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567 更新時間:12-11-08 10:46
崖穀關,是我走過的千百地方裏,最適合感受何為疆國、何謂江山的地方。
隨意站在城牆一隅放眼一望,便是茂草綿延百裏,連了幾重再幾重的青山碧空,延展到不知名的遠方。
戰事方起,牧民農夫回城避難,少了成群牛羊而愈加寧靜和平的草原裏,穿梭著鳥雀撲飛覓食的身影。
身後是家國。身前,還是家國。
低頭,是不算澄澈,至少仍蒼藍如鏡的護城河水。映出我扶著城牆的指尖,和默默凝視倒影的眼。
卻已不是,同一張臉。
——我還活著。
還站在這裏。
並且回複了十年前,真正的那張臉。
如此神奇。
我不知為何沒有死在撕心疼痛之下,顯然易逐惜亦不曾下殺手。等我醒來,似乎已經被扔著自生自滅了數日。
隻剩了我一人。
羲園,仍是羲園。人,卻已不是原來的人。
或者可以說,是終於回到了原來的人。
第一個意識是,不痛。
為何不痛。
猛一驚醒,拉開自己的前襟一看。
肋間被流火攢雲貫穿撕裂得可算是少了一大塊肉的地方,奇異地愈合了。
筋肉肌膚盡數填補重生。看不出一絲刀劍痕跡。
不隻是傷口,而是全身,洗刷一般回到了初始的模樣。
手,腳,軀幹,臉,全身上下,無一遺漏。
不知多少的新舊傷痕都一並抹殺了去。叫人惶恐的鮮嫩與有力。
我攥著衣襟的指間,便滲出薄薄冷汗。
這就是,玄天蠱聖奪命化劍的力量麼。
以人精為養料,奪取、改造、新生——可是為什麼,我還活著,還清醒?
又或者玄天蠱聖的意識隻是潛伏在宿體潛意識內,隻在被喚醒的時刻支配宿體?
看起來倒更像是被中途硬生掐斷了逞醒,徒留了這宛如重造的軀殼。
仔細檢查來,才發現雙臂肘彎內側各多了個豌豆大小的傷口,留著青紫的痕跡。
這,又是什麼?
千頭萬緒,再多的假設也讓我疑惑不決。
直到出了屋子尋水洗臉,猛撲了一把水後又對著水裏映著的一張濕漉漉的臉,嚇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發梢還滴著水珠,傻傻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絕對是自己的。
無比陌生,無比熟悉。
十年前,縱身投入青瀏江最湍急險惡的江段,河石衝撞魚蟲啃噬再順流跌下落差十丈的清溪澗後,腐爛損毀,再也無法複原的那張臉——回來了!
這是一張怎樣的臉。
猶記得拆下紗布的時候,沈南尋捧著我的臉歎了一聲,說了句,若是複原,怕是要惑人了。平凡些,也好。
磨滅之前,從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好好看看。如今重歸,卻是闊別的,也是第一次的仔細打量。
如同審視著一個陌生人。
縱橫著無數細微傷痕而粗鈍的肌理被削平,略微扁踏的輪廓,重又飽滿深邃。
比不上成璧。
比起易逐惜倒是不相上下,最多,也隻差那麼一點吧。
沉斂著張揚的,俊美無疇。
我微歎著笑起來。
十步遠外的人,也笑起來。
我抬頭,眼前是略帶倉促疾奔而來,此時又放鬆得似乎隻是偶爾路過看看熱鬧的兩個人。
都著男裝。
而我徑直對著左邊杏眼桃腮,端雅而立的人道:“男裝不適合你。”
梁秋涼就笑不出來了。
兩個人都笑不出來了。
梁秋涼僵硬地看著我的臉,伸出手指似乎想指什麼說什麼,半晌發不出聲音。
站在她身邊,看著挺舒服的年輕男子皺了下眉頭,沒多大厭惡或者驚豔的意思,瞟了梁秋涼一眼,略帶責怪與嘲弄。
梁秋涼隨之回過神來,卻是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甚有陰謀似地盯著我再看了半晌,直直朝前走近來又看了半晌,掩唇半是慶幸半是遺憾地說了一句:“女裝肯定也不適合你……”
我一愣,就笑了。
然後聽見梁秋涼繼續道:“你是誰?”
我的笑僵了僵。
很不著意極難察覺地。
然後在梁秋涼微微發怔裏,我繼續笑得隨意如風,悠遠開去:“我叫莫望生。”
“莫?”梁秋涼一怔,“你是元嘉莫氏皇族的人?”
元嘉內戰已熾,莫鍾兩軍隻待盟仁城最後決戰,單岫理應的中途插手又久久不見響動,卻不料一夜忽傳屍軍重現江湖而使莫鍾兩軍各自收手,至今休戰了近一月。
而莫秋闌已失蹤數月,莫氏小皇帝在老臣輔佐下苦撐大局,這樣緊張得叫人透不過氣的時刻,摸不準未來動向而出逃他國的莫氏皇族自該大有人在。
我但笑,算是默認了這個相當不錯的掩飾身份。
梁秋涼醒悟她的一時語快,掩唇而笑,不再多問。
我卻已在心頭歎息。
易生,憶生。
望生,忘生。
白憶生,莫忘生,不如生。
生,才能去感受,去希冀,去爭取,去拚搏,去奮起,去放棄,去絕望。
所以輪回跌宕,所以九死一生,所以窮途末路,所以縱馬長嘯。
也所以我站在這裏,觀望著縱容著配合著這一切意外的發生。
被不知如何擺脫了段空遊回到羲園的梁秋涼,帶到了崖穀關。
尹世軍和成璧已聯軍迎戰譽齊兵馬而去,留守崖穀關的大將楊世威因了梁秋涼的情麵,任了我為守城戍衛長。
極低的官銜,極多的空閑。
讓我有時間去想一想,跟了我八年的影翼們,現下在做什麼。
曾經的影翼們。
躲避追殺,葬身荒野,還是已經天涯海角,魚牧農商。
——易逐惜在扔下我回到崖穀關的時候,應該就發現了。
或許在那之前,他就發現了。
七萬百裏挑一,隱忍精銳的影翼,卻在譽齊兵馬發現被崖穀關守軍和影翼包圍夾擊而匆忙後撤的同時,盡數隱沒。
隱沒,也就是逃竄。
不甚好聽,卻最能形容。
易逐惜或許隻是沒發現,在地道出口我所留十字疊十字記號的上方,還有一個如同羽翼的暗記——影主獨用的九級隱蔽令。
這才是花了我不少時間以至於差些死於少年劍下的真正原因。
影主一死,如此險惡環境下繼續行動的影翼,隻會自取滅亡。
所以我放走白綽,劫走易逐惜,隻為爭取一些時間和空間,讓晉國忙著與譽齊交戰,放鬆對影翼的追殺。
奮起,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
自毀卻不然。
也最不可阻止。
即使蘇友康再怎麼忠於易逐惜,也動搖不了影主印信親蓋的九級隱蔽令。
影翼,本就是這天下間最擅長隱入無跡的精兵。
最高的九級隱蔽令,最危難時才由影主親下,從此天涯陌路,不見影主印信不再聚首。
也所以鄺實鄺洗一見那印記便知我立定死意,即使背負了傳遞九級隱蔽令的使命也不願離開羲園。
而印信指環,已不在我手上。
連同玄天蠱母一起,在我昏迷醒來之後,不翼而飛。
——若在易逐惜手上,又為何沒有趁機下手,以印信召回本就不甘隱沒的眾多影翼?
白霜天攻勢迅猛,神兵之法初顯,也為何沒有一點因失去玄天蠱母而受製被挾的表現?
更重要的是,晉國朝中紛紛揚揚的傳言早已壓製不住,國主重病,不理朝政。其中與白霜天勾結的老臣自是秣兵厲馬了吧。
可易逐惜怎會突然病倒?若隻是障眼法,也用得不是時候,為何在這節骨眼上不回朝堂主持大局?
而白霜天,似也同時停止了動作。
雙方都在玩什麼把戲?
連段空遊都失去了消息。梁秋涼不說,我也不會問。與梁秋涼分道揚鑣後,他究竟是去了哪裏?
意外,又是意外。
一個接一個的意外。
無心,也無力去管的意外。
比如此刻我眼前一黑——“砰”的一聲大響,悶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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