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121 更新時間:13-05-25 11:09
知道我起了,侍女們都忙活起來。金名因了昨晚之事也是一直緊繃神經,絲毫不離左右。
就我這病號,在室內轉兩圈都不易,一直躺到腰酸背痛。讓他這麼一直陪著,我看著也累。
雖然哪怕躺著休息,腦子也一刻不得停歇。需要處理的事務、需要打好的人脈、需要犧牲的利益、需要舍棄的卒子。
午後,張初來訪。
我看著手中式樣簡單的玉環,不是很名貴的成色,但潤澤華美,也是難得了。微側,看向內壁,分明寫著兩行極細的篆文。
“‘豈敢辱祖顏,連天向金枝’”張初笑道,“不知何意。”
我皺眉。
什麼亂七八糟的詩句。
張初道:“昨晚楊敷刺中黑衣人的腰際,掉下來的。後來他匆匆背著你走了,我察覺有異,還來不及交給他。用蠶絲袋包裹著,看來相當珍重。”
“希望能從中找出些什麼,隻留下這麼個線索了。”
“這玉,並非中原所產,該是關外之人帶入。”
“嗯。他的口音聽來很奇怪,未被蒙住的眼睛和前額輪廓深刻得厲害,應是關外草原人或西域人了。”
“身上所著金絲甲,堅不可破,一般利器奈何不得,虧得你那匕首刺得破。要不是楊敷來助陣,沒那麼快嚇走他。”張初笑。
“要不是我又跑回去,可能他也會放棄追殺,一早逃脫了。”我揉揉太陽穴,“老伯他們沒事吧?”
“老伯隻是被擊昏,無甚大礙。小貝麼,嗬嗬,嚇是嚇到了。”
“我受傷的事,先不要外傳。”想起來,我道,“並不嚴重,處理些日常事務沒問題的。”
他不語,有些擔憂地看著我。
“怎麼了?”
“其他人是好瞞……”想了想,他還是開口,“林真回來了,省親。她的醫術也不知有沒長進,但看出你有沒受傷還是輕易。你打算,一直躲著不見她嗎?”
聞言,我默然。
提起林真,他是這樣平靜,就像隻是在說著幼時一起玩過的要好小妹妹。
我也便像是提起了小妹妹,微笑:“為何要躲著。什麼時候聚聚吧。”
送走張初,公署,還是要去遛一下的。
甫一進門,就看見裏麵四五人等刷地站起來,趨前迎拜。
“怎麼了?”我回禮,被這架勢疑惑,皺眉。
怎麼都一副愁容,不好開口的樣子。
“這個……”他們我看你你看我,難以啟齒。
“屯騎校尉呢?”我問。
聽到這句,好似終於打開缺口,越騎校尉李但上前:“正在家中免冠待罪。”
我一愣:“為何?”
步兵校尉道:“大人應該聽說了昨夜西郊有歹人作亂,一家醫館著火,禍及近旁數家草房,全燒得一塌糊塗,值夜的孔大人沒能及時趕至……”
我暗笑。
怎會不知。親身經曆。
“……孔大人一夜失職,本也不是大罪,隻是……昨夜他是被子侄灌醉,而那些小子們偷取了他的令符於酒肆招搖,恣行取樂……”說著,步兵校尉跪下來,“孔大人教子頗嚴,隻這獨苗玩劣不改。孔大人知失職之事查究起來,必要治子大罪,愛子心切,甘願以身代受,故免冠待罪於家中。”
“李大人,孔大人平素為人您該清楚,這件事還望從輕處罰啊!”李但和其他一眾竟也統統跪求。
我皺眉。
我下轄五校尉,一人出事,便有三人求情,聲色動容。
好大一棵樹。
這幾人是多年知交,求情是必然。但孔越的確不是個放縱恣為的人,平素一向嚴謹端威,風評,算是他們幾人中最好的。
可惜遇到家事,也是一堆亂麻。
“這事,其他人知道麼?”我緩緩開口。
“……有是有,如果不查究的話,應該不會有人提起。”屯騎司馬道。
“嗯,那便好。帶話給孔越,讓他好好管教管教那些小子,別太囂張了。”我道。
“可是,”李但迷惑道,“大人要怎麼壓過這件事?”
“放心吧。”我想了想,道,“就說當時情急,是我未帶令牌,拿了他的令符前去處理。”
眾人皆驚:“這,恐怕……”
我輕歎,撩起衣袖:“火事當時,我就在場。”
他們個個盯著我手臂上的燙傷痕跡,吸口氣張大口說不出話。
我道:“孔越是我前輩,為人我也敬佩,連他都不保,我也白和了你們相處這幾年。這樣,就行了吧。”
“這個,這個是真的傷口啊。”屯騎司馬輕聲說著,抬頭看著我,眼眶濕潤,“怪不得李大人今天這麼遲才來。”
還沒等我想明白,李但就伏地一拜:“為了救屬下,李大人費心了……我們今後,定湧泉相報!”其餘幾人也隨他拜了下去。
我終於一個機靈,笑了,趕緊扶起眾人。
他們是認為我已知道孔越的事,今早故意將自己燒傷吧。這陰差陽錯白白揀來的苦肉計,定能幫我買下這些老將不小的人情債。
怎能不樂。
出了公署,金名跟上來輕聲道:“那孔少爺……”
“家規不嚴,是得教一教。連同與他玩在一處的小子們。”我心情愉快,道,“放出風聲,前幾日押解回京的流寇於途中逃脫,很可能仍隱匿城中,正全力捉拿。富家公子招搖過市,被亡命徒盯上也是平常。小小懲戒即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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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距遇刺不過十數日,便明顯感覺到朝中風起雲湧。
似乎大大加快了步驟,反對派自不必說,本來靠向我們這邊的官僚變得畏畏縮縮,而頂梁柱的幾個也開始自相攻伐,前後矛盾,曖昧不明。
嗬,隻派了一個人行刺,又沒了下文,顯然隻是警告。突然壓迫甚劇,不像打草驚蛇後該有的反應,更像是內亂陣腳,不得不加快速度。
而主要目標似乎是——我。
再次從太醫署出來,我不禁揉揉眉心。
黑衣人這支線,也似乎斷掉了。
憑著和主管皇家衣藥寶貨珍膳的少府大人林伯伯的關係,輕易地從少府手下的太醫令處查得,解毒必要的那幾味稀有藥材並未有人取走。
這些藥材,除了進貢入皇家,民間極少有傳。難道那黑衣人真這麼有本事,自己化解了去不成?
那匕首和上麵淬的毒,是我最後的防線,自我了斷也要死得痛快些,怎會馬虎料理?
要是不出意外,那黑衣人,該是已經毒發身亡了。
出了官署區,我向水鏡茶館行去。
上樓,挑了個僻靜處。
天色還早,怕要等一等了。
近冬,草木凋零,薄暮籠罩,獨自看向大敞的窗外,一片寂寥。
茶館不比酒樓,確是個靜心的好地方。
反對聯合地方豪強的聲浪一波強過一波,說是不可縱容地方坐大,養虎為患,若不是張初平吳有功,怕是早成眾矢之的,用作殺雞儆猴了。
而成了我得力助手的的馮晴,忽然有些動搖,而最近已幹脆不發表見解,冷眼旁觀。
像是忽然受到無法明說的要挾一樣。
相似情形的,還有其他幾人。
我身邊的人。
到底是誰動的手腳,何時動,如何動?
“想想我們家大人也真是,突然說要接老夫人同住,怎麼的又罷了,卻整日愁眉不展,苦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
“哈,諫議大夫徐大人也會這個樣子嗎?”
“怎麼不會,總是見他沉靜和氣的樣子,發起火來照樣嚇人。也不知怎的,不接就不接吧,有什麼好生氣的。現在人終於到了,又是容光滿麵,一團喜氣,沒半點陰沉樣子。”
無意中聽到身後這段對話,不禁留意起來。
徐姓的諫議大夫本朝隻有一人徐閻,本是積極支持我的議案,後來雖未倒戈,也是突然退了出去,中間立場了。
他的為人我倒也清楚,家世影響,確實是個溫言少語的孝子儒臣。要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也不會讓他的仆人生出這種議論來。
“老兄,能侍奉徐大人已經很好啦,出了名的好性子。你瞧我們家主子,雖和徐大人親近得很,卻是個火爆脾氣。前些日子可是鬧騰得不得了,砸銅摔鐵的,就差把屋頂給掀了,也不知誰惹著他了。”
火爆脾氣的中散大夫,與徐閻要好的,郭善?
“哈這就不是我們能管的了,做好下人的本分就行。說起來,我們老夫人到府上時,還帶了盆極漂亮的花,那開得可豔啦,哪時見過這時候還開的這麼又大又漂亮的?聽說是老爺派人接回時有人送的。到底誰,又沒人說得清。”
“咦,這麼巧?我們老爺也是得了人一盆異種花,都說好看得很,我還沒見過哪。聽說老爺見了它就沒火氣了,算是救了我們下人了嗬。”
身後兩人繼續聊著,扯到其他去了。
我皺眉,看向遠處夕陽。
郭善,也是和徐閻同個路子,後來退出的。
那時也暗中派人打聽過他們的近況,好家夥,仆人們似乎得了命令,都守口如瓶。若不是現在偶然聽聞,還真不知道原來私下還有這些事。
本能地興奮。
又有些隱約的疑慮。
依舊是明明抓住了什麼內裏聯係,又無法看清。
“想什麼,這麼入神?”
一個驚訝回頭,對上張初微笑的眼。
我的目光,卻越過他的肩膀。
黃衣女子斂容而笑。
清減了,卻依舊是顧盼神飛的。眼角淚痣依稀在。
她平靜地看著我,透出些尷尬,但沒有畏縮。
怎麼說呢。
我笑。
女大十八變,不但變美,也不再是那個任性開朗,會撒丫子亂跑的丫頭了。
這種成熟風韻,需要歲月。
林真。
六年前因為自責而接受林伯伯遠嫁的安排,從未再見麵的林真。
“抱歉,剛才失神了。”站起來,我看向女子,道,“林真,這幾年過得可好。”
“嗯,夫家待我都很好。”她笑,露出左邊那顆虎牙。
好似提醒我,她,真真切切,就是那個林真。
正些許晃神,腳步聲近,卻是明樂便裝而來。
“都坐吧,站著幹什麼。”明樂帶笑,似是一盞明豔的燈火,拂去隱隱的焦躁與不安。
其餘三人便都笑了,落座。
“齊地距此中原遙遠得很,衣食住行,可有不便?”坐定,我問。
林真笑:“早習慣了。”
“王家是醫藥世家,小有名氣,雖不是大富大貴,也衣食富足。王品聰穎謙遜,能與你性情相和,也是很難得。”張初道。
林真道:“是。我本對醫術有興趣,能嫁入王家,也是幸運了。”
“那你的醫術必已大有進展,要是再幹出下藥整我的事,恐怕就不是拉三天稀的事情了。女俠饒命啊!”我拱手,皺眉笑道。
眾人皆失笑。
很久沒見,還以為無從言起,沒想到開頭順利,便越聊越多,道別時,已月明星稀。
張初順路送林真回林府,我與明樂站在茶館門口目送。
將目光從已然遠去的馬車上抽回,卻對上明樂幾分深邃的眼。似已這般擔憂似的看了我好一會兒了。
我道:“怎麼?”
明樂便又明豔地笑了。笑意裏仍帶了那麼幾分探究與放心不下。
我忽的想起姐姐。
二十多年前,閻後掌權,派人鴆殺姐姐。不久,隱居在野的我家老小也被她殺盡,隻有我被托付寄養的張叔叔保護,幸免於難。
對姐姐的記憶隻有很小的時候。卻幾乎每次,她都會和明樂在一起。
宮闈之內,一牆之隔,裏頭的痛苦與寂寞卻大概隻有同在宮禁之人才能體會。一貫隱忍溫順的姐姐大略也隻有和明樂在一起時,才有明樂般明豔的笑容。
如果姐姐還在,看見此時這般,是不是也會用同樣的眼神與笑容,默默陪在我身邊。
心便淺淺地有些軟,有些暖,我也微笑:“放心。我沒事。”
回府,躺倒榻上,我從腰間摸出臨別時林真送我的小藥瓶。
輕盈小巧,通體紅色玉質,觸手潤潔。
“這是我隨身常帶的,內傷外傷皆相當有效,你拿去了吧,以備不時之需。”她是這麼說的。
嗬,哪有人剛見麵就送人藥膏的。張初說得沒錯,定是被林真看出來了。
我推辭不過,隻得收下。
這樣才叫人放心,似乎真的沒有事。
這樣才不矯情,才像多年不見的幼年玩伴。
隻是幼年玩伴,而已。
一起玩過,生活過,快樂過的人,才更有可能成為仇人。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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