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麻地少年  11、拜會小於連

章節字數:3968  更新時間:20-06-23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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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拜會小於連

    (我的故事)

    開往布魯塞爾的火車從裏爾市中心出發,半小時一趟。整個車廂算上我隻有三個人,另外兩個是一對情侶,和在中國坐火車完全不是一回事,在歐洲坐火車可比飛機享受多了。

    幹淨的環境適宜於平心靜氣地思考。不是因為Sally的出現,才讓我變得有腦子。21歲了,過去的幾年過得不平靜,生死線上蹚過一回,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是該好好想一想了。

    表哥說我“這孩子事兒就是多”,表哥說沒見過我這麼麻煩的,他們小時候都是簡簡單單過來,讀書考學掙錢,從不需要長輩操心。我感覺也是,21歲本該沒什麼特別記憶,可我足以寫出一本書來。表嫂對我的評價是“招蜂引蝶”,責任多半是父母的,性格從血液裏帶出來,長相也是隨爹媽,Tony本人無可選擇。說到這一點,我爹哋媽咪斜睨我一眼,不置可否,不表示任何態度,他們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東西是我陌生的,似乎在說,怎麼會有這麼個兒子?難以置信。有時我也懷疑,我究竟是不是我爸媽親生的?

    凡了解我的人都說我是“年代的產物”。營養太好,造成精力過盛;生活太優越,造成任性而膽大;太受寵溺,造成思維單純,看不到“世情複雜,人性陰暗”。不管人們怎麼看我,怎麼說我,有一點幾乎是一致的,所有的人都認為馬丁對我造成了巨大的影響,我自己也這麼看。

    奇怪的是,所有指責馬丁把我教壞的人,和馬丁本人不是生意上的夥伴,就是私交甚篤,他們認為馬丁在為人處世方麵無可指摘,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儒雅君子,智商情商都屬一流。這就奇了怪了,馬丁是君子,那我就是混蛋了!?這是我最想不明白的。

    通往比利時的郊野,一路濃綠,沒有莊稼,隻有田園。偶爾有一座小樓,靜靜地座落在茂密的樹叢間,依然是一派寧靜。一路上我幾乎沒有看見過一個人,甚至一條狗。把生命安置在寧靜中,原來是如此之好。

    布魯塞爾陳舊地奢華著,從那些古老的建築上能看到歐洲工匠對生命的輕視和才智的揮霍,他們不惜將生命耗費在構造繁複的建築上,把才智的精華鐫刻於冰涼的石塊,這和我們有很大的不同,我們的生命是用來享樂的,而我們的才智往往在無盡的享樂中消耗殆盡,回頭一看,平生積習,蕩然無存,生命的紀錄是空的。

    我散漫地遊蕩著,終於在小巷的拐角處,找到了於連的塑像——那個敢於向全世界展示傲人“小鳥”的小男孩。那會兒,太陽正從巷子的一角斜插過來,照著美麗的小男孩,神態詼諧,異常動人。我沒想到雕像那麼小,座落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看起來也就是鄰家庭院裏的一個雕塑小品而已,不像畫冊裏那般堂皇恢宏。但它竟然那樣著名,每年都吸引成千上萬來自世界各個城市的旅行者前去“朝拜”,把小巷的石子路踩踏得又光又滑。

    沿街全都是出售小於連雕像仿製品的鋪子(這一點倒和中國的旅遊景點很相似),從拇指大到1:1比例的小於連依次排列,就像聲勢浩大的遊行隊伍,全都赤裸著,全都膽大妄為。

    我斜靠在鋪子的門廊上,看著對麵撒尿的男孩,突發奇想,這不會是一個幽默雕塑家的性情之作吧?壓根沒有小於連拯救布魯塞爾的壯舉,沒這回事。撒尿小男孩的勇敢都是後人杜撰的。我為我自己的異想而啞然失笑,繼而想到,這個自豪的小家夥,長大成人後會不會因為少不更事而害羞啊?倘若真是這樣,他後半輩子過得也挺尷尬的。

    走出小巷,我在市政廣場的露天咖啡館找了個座坐下,在那裏我不用和任何人打招呼,盡情享用著屬於我一個人的孤獨。

    就在前一天,“富華”中餐館鬧了場風波,主廚大師傅突然就鬧罷工了,理由是要加薪。法國人喜歡罷工,動不動就罷工,我到裏爾後,已經接連看過好幾次罷工遊行了,一會兒是司機,一會兒是電廠的工人,一會兒家庭主婦。“富華”主廚師傅雖然不懂一句法文,是個地道的溫州老鄉,但法國佬的一套一學就會,居然也為區區數百元月薪鬧開了。那天的晚餐幾乎沒什麼可吃的,瑞富一個勁地跟顧客道歉,眼淚汪汪的。到底都是中國人,我們的人紛紛過去安慰瑞富,說沒什麼,吃簡單些,省下錢買法國紅酒。也有人建議就給師傅加一點薪吧,都是撈生活的,都不容易。

    囿於平時瑞富姐弟待我不薄,我也過去湊熱鬧。瑞富見了,把我叫到一邊,說:“你給我出出主意吧,小華說你主意多。”我說,我不懂開飯館,又沒用過工,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要不就給加一點,大事化小,度過難關再說。

    瑞富突然就眼淚婆娑起來,說:“要是軟了,以後他們還會要挾你,後廚全聯合起來對付你,你說我這個店還怎麼開?生意還做不做?幹脆不做倒也罷了,我和弟弟都煩透了做餐館。可是恐怕做不到——富華餐館是父母一輩子的心血,也是我們全家未來的依靠。”我想想也是,可一時也拿不出個好主意,幹看著瑞富流淚。

    瑞富漸漸就把話引到正題上,她說:“你也看見了,我弟弟小華軟弱,頂不了事兒,我也不指望他,整個餐館全我一個人挑著,裏裏外外。Tony我可真挑不動了……”

    起初,我就當瑞富跟我訴訴苦,漸漸意識到她要表達的是另一層意思。瑞富說她喜歡我,我們這一撥從上海來的,她獨獨欣賞我,說我如果願意留下來,她就把餐館交給我操持打理。她說她父母會同意的,而她也已經到了待嫁的年齡。

    我懵了,我知道什麼叫“留下來”,不就是娶她為妻嗎?這事就這麼直截了當地提出來了?是法國風格,還是溫州做派?我難以接受。

    但也不能說這不是條路,一點考慮餘地都沒有。坐在市政廣場的咖啡館裏,我想。

    瑞富美麗,和我年齡相仿,她可以給我一家現成的規模不小的餐館,然後為我生兒育女,從此,21歲的我可以循規蹈矩地生活,做奶爸,做溫良本份的夫婿。我可以告訴家人乃至親友,Tony不是個桀驁不馴的壞孩子,Tony如果找到安定的生活是可以收拾野性安分守己不再惹麻煩的。對於打理一家餐館對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我有自信,那些主勺、後廚我保證能把他們搞得服服帖帖還其樂融融。我甚至還可以把餐館的經營進一步搞大,開連鎖店也不是不可能,即便保守地做,也絕不會是現在這種格局。可是,Sally怎麼辦?

    我想到Sally頭就要炸,我深心裏是喜歡她的,否則我幹嗎要在她麵前使勁表現自己?幹嗎看見她就緊張,就出汗?可她是馬來裔,我不知道不同的血統之間會不會存在著根本的不適應?而這種“不相適應”短時間內是感覺不到的。她大我整整9歲,整個一個姐弟配,無論是世俗還是輿論都是不能接受的,我自己也感到別扭。年齡的不合適終究會帶來什麼?現在無法預料。我最大的心病,說到底,是怕Sally知道我和馬丁的那些事。Sally和我們家太熟了,即便現在不知道,將來或許哪一天就會知道。和馬丁的事說穿了不是一件事,而是一連串的事,是我整個前史,說得更明白些,就是“前科”。她真不在乎我有“前科”?她對我的過往真的不存在一點想法?我幾乎無法相信。即便我歸順了Sally,在以後的生活中,能保證這不是一根導火線?

    時時刻刻踩著導火線的日子是很難過的,就是不引爆,我也會發瘋。

    當時,接受瑞富是我一個比較好的選擇,它好就好在能讓我割斷過去,重新開始;好在我可以躲開Sally那個危險的愛。也許我真會因為環境而改變,甘心做一個年輕的爸爸,守著一份家業,做一個人們豔羨的好男人。可是,她弟弟瑞華也是個問題,他是個簡單而執著的人,從目前的情況看,他對我很欣賞(那會兒我還不敢說迷戀),在我以後的生活中會發生什麼作用?他會充當什麼角色?我有沒有定力、有沒有能力處置好這種關係?我不敢說。過去的許多事實證明,我是個很容易被環境左右的人,放任是我的本性,心軟是我的弱點,狼性是我的特質,馬丁對此有過評價,他說,Tony的狼脾氣發作起來可是不得了。我已經厭煩了那種放浪的生活,但如果環境逼迫我,逼我破罐子破摔,那我可保不住自己。

    我竟然陷於進退維穀的境地,生活對我來說,好難,而那年我隻有21歲。

    那天,我在布魯塞爾市政廣場一直坐到暮色降臨,夜靜靜地包圍過來,我竟無察覺。反正誰也不認識我,坐多久也沒關係,這真好……但我該回去了。

    回去前,我又拐進小巷去看了下小於連,默默對他說,我還會來看你,下次來你可要長大些哦。陰影裏的小於連不再出水水,盡管還把著他那古銅色的小雞雞,一臉無辜,一臉萌寵。

    等我無精打采走出裏爾火車站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頭兒找我,問我在這一整天去哪兒了?我說,不是休息嗎?頭兒說,Sally找你,Sally吩咐展覽開幕那天要你陪她出席各種禮儀宣介活動。我問,怎麼是我?頭兒說,說是你就是你,哪來那麼多為什麼?接著又補充道:“你代表我們公司的顏麵。那天幾個活動規格都很高,你要穿正式一點。你帶了正裝嗎?要是沒有帶趕緊去置一套。”

    看頭兒興奮地不安著,我在那裏楞了半天。

    我以為,至少在我“想”清楚以前,Sally不會再主動找我,哪怕是公事。但事實上,她並沒有因為我特別沙雕而冷落我。後來,Sally對我說,即使當時你拒絕我,我也不會疏遠你,可能還要更加器重你,其實,我也很虛榮的,把你帶在身邊參加各種活動,我覺得很有麵子。

    因為沒勁,那天別過小頭目,特想找個人說說話,於是就去找楊。他的故事深深地吸引著我,而且正漸入佳境。

    楊在自己的屋子裏。他總有事要做,不是寫作業,就是替他導師抄寫資料、為做教輔做案頭,見我敲門進去,頗感意外地問,有事找我?

    我一時找不到理由,就說,你有合適的西服借我一套嗎?要參加開幕式。楊很快給我找了一件西服上衣,沒試就知道不行。

    我說:“不行,我胸這麼寬,還不撐破了?”

    楊說:“那就沒辦法了,我隻有這一件,以備急需。平時我也不穿西服。”我說算了,隨即又問,“你就不打算陪我說會兒話?”

    “又想聽故事啊?”

    看得出,楊有些為難,但他還是答應我把故事講下去,他轉身去煮咖啡,邊說:“我看你好疲勞,要不你上我的床,靠著舒服些。我就坐那張椅子。”

    他在床前坐下時,我發現那位置不好:“你的臉背著光,好陰森,我會害怕的。”他笑我這麼大個子,說這麼沒出息的話,但還是挪了挪台燈,使昏黃的光能照到他那張蒼白的臉。

    楊再次準備開講,剛啟口,突然又打住,問我:“我講到哪兒啦?”

    哦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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