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章節字數:4930  更新時間:20-03-27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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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大概是張嘯有生以來過得最玄幻的一天了。

    兩個小時前,他站在最高法院門口前,抬頭仰望著羅馬立柱下的司法女神像,思緒繞著地球八大奇跡遺址兜了一個圈,給自己做了一打的心理建設,這才踏進公審廳,打算用這副沒有二兩肉的小身板硬扛那張要人命的大網。

    張嘯很清楚,想在這場暴風雨裏全身而退不啻於創造奇跡,他不過是一具肉體凡胎,沒指望能搖身一變成了根通天徹地的擎天柱。

    可兩個小時後,他的的確確全須全尾地走出了最高法院公審廳……在女皇給的防護罩加持下。

    想到這兒,張嘯滿腦門的雲山霧海非但沒有散開,反而越發深重了。他偷眼瞄了下懸浮車對座——女皇保持著一個頗為舒適的姿態,懶洋洋地斜倚在車載沙發中,膝頭攤開一本閱讀器,她一邊翻閱,一邊用電子筆隨手批注著。

    兩人間的距離如此之近,隻隔了一張不足一臂寬的小茶幾,而張嘯突然想起,自打剛才見到女皇起,他好像……還沒行過禮?

    幾分鍾前在公審廳裏把哈布斯堡律師噴得頭也抬不起來的人猛地打了個激靈,大腦幾乎停擺。沒等他想出補救措施,對座的女皇忽然抬起頭:“怎麼,你冷嗎?”

    張嘯渾身僵硬,能浮石沉木的三寸不爛舌上像是栓了個千斤重的鐵橄欖,愣是發不出聲音,隻能機械地搖搖頭。

    女皇托腮看著他,似乎覺得很是有趣:“剛才在公審廳裏不是口若懸河嗎?現在怎麼不說話了?”

    張嘯有點兒發窘。

    他骨子裏一直流著憤世嫉俗的血,看什麼都不過眼,“腐朽”的君主製和“殘暴不仁”的女皇更是萬惡的根源,早被他手底下那支筆鞭笞過無數回,那些字眼要是能化出實體,凡爾賽主宮的牆壁已經成篩子了。

    可是現在,麵對“真人版”的女皇,張嘯發現他腿肚子不聽使喚地打起了哆嗦。

    大約肥兔子在老虎麵前蹦躂時,也會同樣地腿腳發軟。

    老半天,張嘯咽了口唾沫,終於能發出聲音:“陛下……我以為您現在應該在北美行省例行巡察。”

    “原本是的,”女皇悠悠地說,“不過昨天下午,安娜緊急通知朕,說你被最高法院傳訊,估摸著是要大卸八塊的節奏。朕琢磨了一下,怎麼說也在凡爾賽掛了名,要是就這麼玩兒完了,也太打朕的臉了,所以過來看看,好歹撈個囫圇屍首回去。”

    張嘯:“……”

    他總算明白安娜那一口活土匪腔調是出自何處了,這應該算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還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不過,這麼一來,張嘯倒是定下了神,大腦運轉也恢複了正常。他敏銳地從女皇的連譏帶諷中提煉出關鍵信息,有些不確定地問:“您……是為了我才提前趕回來的?”

    女皇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扭頭看向窗外。

    這一回,張嘯沒覺得世界不正常,他覺得自己不正常了。

    二十分鍾後,懸浮車隊在凡爾賽主宮門口停下。透過防彈玻璃的車窗,張嘯往外探了一眼,登時驚悚了,以那少年首相青羽為首,包括安娜在內的高級幕僚團一個不落地列隊等候在金色大門旁,接駕陣容堪稱豪華。

    女皇走下車來,撩起眼皮掃過一眼,笑了:“人來的很全嗎。”

    首相繃著一張素白小臉——張嘯終於知道,頭一回見麵他那“你欠我五百萬”的架勢原來不是針對自己,敢情首相見誰都是這麼一副嘴臉,連頂頭上司也不例外。

    “陛下,”他一絲不苟地行了個欠身禮,開口卻像找茬踢館的,“如果我沒記錯,您現在應該是在北美行省首府會見當地的企業家代表,為什麼會突然回航,事先都不交代凡爾賽一聲?”

    女皇舒展了下肩膀,很光棍地說:“忘了。”

    首相:“……”

    麵前站著的若不是頂頭上司,他準保讓人拉出去斃了。

    女皇適可而止,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朕不是心血來潮……就你們幾個到了嗎?”

    她身後的張嘯有點兒費解,剛才還說人來得全,這會兒又嫌人到得少,莫非真是天威難測,翻臉比翻書還快啊。

    青羽卻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臉色當即一變,隱去了眉間的怒意:“青洛元帥五分鍾前剛抵達凡爾賽,正在趕往主宮的路上。”

    女皇點了點頭,當先走進金色大門,身後跟著一群超豪華“接機團”。

    二十分鍾之後,帝國統帥長青洛抵達凡爾賽,頭一件事就是覲見女皇。

    彼時張嘯也在女皇辦公廳裏蹭了個站位,仔細打量了下這位帝國最高軍事統帥:他有一副標準的帝國軍人體魄,從肩到腰都抻直了皮肉,似一截直挺挺的木頭板,出自帝國軍中的標準站姿無懈可擊。

    對比之下,女皇的儀態就有點兒沒著沒落的,她沒骨頭似的靠坐著辦公桌,眼看人進來了也沒站直溜的意思,隻是淡淡掀了掀眼皮:“回來了?”

    好像三軍統帥不是從千裏之外的邊陲要塞長途跋涉趕回,隻是去酒吧喝了杯小酒。

    男人腳後跟輕輕一磕,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女皇陛下。”

    女皇一擺手,示意他不必拘禮,然後問道:“你這回去博斯普魯斯要塞,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聽到那幾個戳心窩子的敏感字眼,張嘯登時豎起了耳朵。

    統帥長麵孔剛毅,眼神冷峻而犀利,看上去剛過而立之年。不過,在這個人類壽命極大延長,以及各種基因手術延緩容貌衰老的年代,僅憑外表判斷一個人的年紀已經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的語調也是一板一眼,幾乎聽不出音節起伏:“損失慘重。這回中東軍不僅全殲了前哨站三千將士,還險些攻克了要塞。荊上將趕到時,要塞已經岌岌可危,幾經易手才保了下來。”

    女皇看上去漫無焦距的目光驀地凝聚了。

    統帥長繼續彙報:“除了那三千前哨軍,要塞將士戰死三百,重裝戰甲損毀三十,重創五十,另外平民傷亡也已過百,詳細報告稍後會呈送給您。”

    女皇什麼反應姑且不論,其餘人,包括首相在內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自女皇加冕以來,帝國還是頭一回在外敵手底下傷亡如此慘重。

    首相緊趕著追問了一句:“那些中東軍呢?”

    “全部殲滅。”青洛麵無表情地說,“本來有一半人已經撤回本土,荊上將帶人追過土耳其海峽,全砍翻了才算完,沒留一個活口。”

    首相冷哼一聲:“倒是那小子會幹出來的事。”

    這時,安娜從外間走進來,手裏托著個骨瓷杯,裏麵是熱騰騰的黑咖,應該是沒加奶,聞著就滿嘴苦味。女皇接了過來,一口悶掉半杯,眉頭也不皺一下,抬頭淡淡地問:“不是說那邊局勢穩定了,就讓他和你一起回來的嗎?人呢?”

    青洛抿了下唇,剛毅的臉上顯出一點格格不入的猶豫。

    張嘯心頭一跳,好像猜出了他想說什麼。

    就聽女皇略帶了點兒不耐煩地說:“他怎麼說的?原話複述給朕,不用替他潤色了。”

    青洛暗地裏歎了口氣:“荊上將說,那三千將士屍骨未寒,人死了,眼睛卻閉不上,所以他不敢回來,怕回來見了他們的未亡人不知該作何解釋。”

    他話沒說完,首相先鐵青了臉,連帶著一旁效仿女皇萬事不經心的安娜也忍不住長歎了口氣。

    死人閉不上眼,那就是死不瞑目。為什麼死不瞑目?還不是罪魁禍首至今還在逍遙蹦躂,沒個說法?

    這話的效果堪比軍用三棱刺,把事發後國會和凡爾賽發出的唁文公告劃成張血淚紛飛的花臉。張嘯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默默給這位素未謀麵的上將先森點了個讚。

    首相看向女皇:“陛下,荊上將一向意氣用事,不過是仗著您的縱容不把軍紀當回事,您不用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女皇斜了他一眼,表情有點兒無語,約莫是沒想到心腹部下長了一副娃娃臉,骨子裏竟也沒脫熊孩子的習氣,都這節骨眼上了,還不忘給老對頭上眼藥。

    “說了這麼多,你是想拐彎抹角地問我,這事打算怎麼處置吧?”女皇悠悠地偏過臉,目光好似隻是漫不經心地轉過青洛臉上,統帥長卻覺得像是被一把寒氣逼人的匕首擦著臉頰過去。

    他略略垂下眼,避開女皇的注視:“屬下不敢。屬下明白,哈布斯堡是帝都名門,和許多門閥都有姻親關係,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就會動搖帝國根基……此事全憑陛下裁決,屬下絕無異議。”

    女皇:“……”

    她站在那兒,一言不發地喝著咖啡,顯得十分的天威難測。可張嘯莫名覺得,她這是想說的話被人搶先說完了,實在沒詞,隻能閉嘴做高深莫測狀了。

    首相的臉色緩和了些:“統帥長的話有理,可若就這麼放過哈布斯堡,實在難以服眾,也太打凡爾賽的臉了。要是開了這個先例,萬一國會那幫老狐狸有樣學樣,以後就更沒法壓製了。”

    女皇不動聲色:“你的意思呢?”

    “懷柔手段自然要有,可也不能太放縱。”青羽說,“正好,哈布斯堡把持博斯普魯斯要塞這麼多年,您總是看不過眼,趁這個機會把他擼了,隨便找個窮鄉僻壤一塞,就算在那兒終老一生,國會也說不出什麼。”

    張嘯眼睛一瞪,似乎想說什麼,忽然意識到這裏不是開編前會的新聞編輯室,由不得他隨便插話,便又閉上了嘴。

    然而女皇已經瞅見了,開口點了他的名字:“你想說什麼?直說無妨。”

    張嘯嘴唇動了動,話音在舌尖上滾了兩遭,喉嚨哽得厲害,還是沒咽回去:“首相閣下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的。我隻是在想,那戰死要塞的三千將士,他們可再沒有安然終老的機會了。”

    他話音落下,整個辦公廳頓時陷入了死寂。

    張嘯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幕僚團的臉色,也是,他一個入職剛一天的小文員,沒後台沒背景,還得罪了帝都權貴,得靠女皇罩著才能囫圇個兒地走出最高法院……卻還不知天高地厚地跟凡爾賽唱反調?

    按首相的邏輯,這不是不知進退,是赤裸裸的大逆不道!

    青羽的臉色陰沉的可怕,底下的幕僚團也跟著噤若寒蟬,因為都知道,這意味著帝國首相接下來將有絕大的發作,不掀翻辦公桌不算完。

    眼看首相深吸了口氣,金貴的紅木辦公台就要因公殉職,女皇抬起手掌往下一壓,首相那口氣就卡在了嗓子眼,上不行下不落,把自己噎了個夠嗆。

    女皇看向張嘯,好似還含著微微的笑意:“那依你的意思,該怎麼處置呢?”

    張嘯不假思索,幹脆利落地說:“交由軍事法庭,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他的聲音不高,然而房間是密閉的,隱約有回音在牆壁間震蕩。幕僚團麵麵相覷,似乎被這年輕人大放的厥詞驚住了。

    女皇的笑意更深了,她雙手抱胸,懶洋洋地往後一靠:“那要是軍事法庭忌憚帝都門閥,又或者幹脆跟哈布斯堡蛇鼠一窩,該怎麼辦呢?”

    張嘯一時不防,居然被她問住了。

    “就算軍事法庭肯秉公處理,可若帝都權貴聯合施壓,國會發起彈劾案,你該怎麼辦?如果帝都門閥被逼得走投無路,幹脆狗急跳牆,指使禁衛軍控製帝都,甚至兵發凡爾賽,又該怎麼辦?”

    最後兩句話,女皇收斂了笑意,冰冷的目光直逼張嘯眼底。

    新出爐的新聞秘書官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後脖頸上刷刷地冒著冷汗。

    這並非不可能。帝都是帝國的軍政核心,也是各方勢力的博弈場,國會、軍部、帝都門閥、各行省派係相互掣肘、彼此製衡,東南西北風能湊成好幾桌麻將。

    女皇加冕初期,根基還沒紮穩,壓製住各行省蠢蠢欲動的不軌勢力已經心力交瘁,實在沒精力和國會掰腕子,隻能忍氣吞聲作小服低。多方博弈的結果則是軍部名義上是帝國最高軍事機構,但直接把控住帝都安危的帝都禁衛軍,卻成了國會的後花園。這些年,帝都門閥往禁衛軍裏塞了多少人,滲透了多少高級軍官,用手指頭想想都知道。

    退一步說,就算不考慮國會,單要拿哈布斯堡開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這個姓氏代表的不止是一個博斯普魯斯要塞守將,而是傳承千年的西歐名門,根係龐大,枝繁葉茂。除了鎮守大將,現任家主弗雷德裏克是紅袍議員,此外,還有經濟司官員、監察委員,以及難以想象其規模的家族企業。

    而這,還僅僅是哈布斯堡勢力的冰山一角。

    張嘯到底沒涉足過政壇,不知道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下掩蓋了多少黑幕,西裝革履的議員或政客在凡爾賽裏來去匆匆,誰也不知道掀開那身光鮮的人皮,底下會不會竄出猙獰的鬼怪。

    好半天,他才艱難地掙紮出字句:“難道……您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那三千將士,就這麼白死了?”

    女皇神色近乎漠然:“你既然進了凡爾賽,就要記住了,居於廟堂之上,保持一顆為民立命的初心固然不易,但更困難的,卻是”權衡”二字。這世上不是事事都能兩全其美,總有進退維穀的時候,這時候就得壯士斷腕——倘若你沒有殺人的勇氣,又怎麼下的了救人的決心?”

    張嘯直愣愣地看著她,腦瓜殼在公審廳裏遭遇了一次強權洗禮,還沒完全緩過來,又緊跟著經受了第二輪衝擊,一時間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他怔怔地看著女皇,出自身體本能的反應,機械地說:“可是,正義或許會遲到,卻從來不會缺席……這是您答應我的。”

    女皇一愣:“朕答應你什麼了?”

    她這句話問出口,立馬意識到什麼,掉頭就看向安娜。首席秘書官躲閃不及,被她用眼鋒活剮了一遭,渾身一激靈,恨不能就地縮沒了。

    這麼一打岔,女皇的毒雞湯也灌不下去了。她摁了摁太陽穴,隻覺得消停了好多年的青筋又在皮膚下突突亂跳,好不容易才接上了方才的話音:“就當這是凡爾賽教給你的第一課——這世上不是除了黑就隻有白,是非對錯沒有涇渭分明的界線,”結果正義”和”程序正義”永遠是誅心的兩難。如果你的心因此而動搖,因為害怕犯錯而惶恐退縮,失去前行的勇氣,甚至感到絕望……”

    “那你的堅持,隻會毀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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