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驚江湖  第十五章 夜會

章節字數:3926  更新時間:19-11-11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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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北疏林一戰不脛而走,年部三十五鐵騎十一人命喪於此,而圍捕之人遁走無影。這是年部第一次蒙受如此大辱,秦赫著人親至現場,隻覺得那江北沙土春寒,滿地的鮮血與橫屍,足可料想當夜慘烈。

    謝繁霜的名號不脛而走,一夜傳遍江湖。他決絕的劍與一腔熱血隔著一整片江水洋洋灑灑渡了過來,感染了被朝廷、年部打壓到麻木的江湖之人。一時間愛國誌士如雨後春筍般冒頭,不少人都以謝繁霜為名沿途屠擊金人,更有甚者故意留下蹤跡,引來官兵替他挨下殺身之刀。

    顛覆朝廷、對抗年部勢頭愈演愈烈。

    開朝之中,那位已數次不耐,連帶左丞相一黨皆被打壓,左丞相的宴會再無他之客席,暗地裏亦開始招攬其他江湖客,年部上被落井下石下遭群起而攻,僅僅數月之期,那被迫立於風口浪尖的角色似已由江北義軍變為了朝廷與年部,數日下來,年部久未人動的檔口多次被襲,死傷皆有,無跡可尋。

    在如此動蕩之際,顧長纓與秦赫的會麵之期總算是迫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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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雨疾風,山村野店。

    那個店門口貼了副平仄不通的對聯——“平安喜樂,舊酒五兩”

    那聯紙已經脫色,剝落落的有種衰敗的喜慶,像隔了許久回望剛過去的紅紅火火的年。這裏說來與江南腹地並不相隔多少,卻又一派江北之風,黃土胚子的店毫無精細之意,吃酒連小菜都無,隻一碟幹裂無味的花生粒。

    秦赫與顧長纓就在此處坐著,邱慶立在一邊眼睛不時往旁處瞟——這酒肆隻一間廳,稍往裏點兒稍隔了個灶間。裏麵隻一個廚子,還兼做老板與打雜的。牆上開了個傳飯菜的洞,洞前麵站了個跛了腿的夥計,當真是簡陋的藏不住一星半點危險。

    “你早已定好要在此處見麵吧。”秦赫皺眉咽下一杯酒,隻覺得這殘薄的還不如沏的厚重些的茶——就如顧長纓麵前這盞。

    他們事先約好碰頭之地位於中故城的自在酒肆,卻在他動身當日收了八季的信,信中道自在酒肆有人埋伏欲圖看戲,將他與邱慶生生從道上引至了此處。

    “秦兄,話不可如此說。”顧長纓衝他微微一笑,“今日你我之話,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慢慢說,若旁的人打攪,免不得惹大家心煩。”

    秦赫勾了勾嘴角:“是麼?”

    他隻是靜靜的坐在那裏,護顧長纓身側的八季卻覺得一股力量迫使他呼吸不暢,攪得他無意識之間已用上他的內力相抗衡。

    此人隻不過寥寥兩字,卻已無形之中迫使他運上了勁。八季不由得眼角一跳,心中戒意頓生。

    雖顧長纓不懂舞刀弄槍,他卻有一雙識得武學的雙眼,他曉得對方深淺,於是笑意更濃:“在這邊,我是要先謝謝秦兄的。”

    秦赫麵色不動,淡淡道:“哦?”

    “以秦兄之能,既然渡江而來,我五節十季裏凡是在江北的都是逃不過你這長槍索命,五節十季一倒,義軍根本撐不過這個冬天……義軍早是當朝人的眼中釘,將這心腹之患除掉,您的青雲之路恐指日可待,而江北亂,頂多也隻是底下人吃苦,與您是沒什麼利益糾葛的。如此利弊之下,你卻隻動我一人,說明秦兄心裏還是有大義的。”顧長纓一指點了點桌沿,“在這朝廷之上,左不過見風使舵,順勢而進之人,肯真正為這江山考慮的寥寥,如此我難道不應該在此謝過秦兄嗎?”

    如此激揚頓挫之話,換了旁人就算不理會也會和顏悅色些,隻是秦赫目中分明寒意不減:“江北之氣節我自有耳聞,手下留情卻不是為顧相,隻不過到底你說了聲謝,卻不知是如何謝我的?”

    秦赫將顧長纓稱作“顧相”本是諷刺他心機深沉,料想他早已料到這數月來殺金使、破年部之事都是他的傑作……恐怕江北疏林一戰能一夜之間傳遍南北東西,這顧長纓也是功不可沒之臣。

    被如此譏諷,顧長纓卻仿佛聽不懂,沒有絲毫懊惱:“如何謝?當是請秦兄吃酒了。”

    言罷,他將目光投向他麵前隻飲了一杯的酒:“隻不過,想來你是喝不慣這殘酒的。”

    秦赫聞聲挑眉:方才還親切喚作“秦兄”,此刻竟然換成了“你”定是有話要言。

    果不然,顧長纓前一刻笑語盈盈,下一刻竟語意緊迫,語速一迫,雙目直視秦赫:“可就算饑渴難耐,無酒可吃,飲鴆止渴是否過於愚鈍?”

    這便是直接諷刺他們與金人簽訂協議之事了。邱慶嘴角笑容一凝,五指摸上他腰間銅鐧,一吐一吸之間戾氣噴湧而出。

    八季絲毫不懼,閃身擋在顧長纓跟前。

    隔著八季單薄的身軀,顧長纓目中譏誚之意轉深,如鋼針一般紮在秦赫身上。

    一時間小店之中氣氛急轉直下。

    良久,秦赫衝邱慶揮了揮手,這顧長纓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就算對方已得知此事,絲毫影響不了他的計劃。

    隻是既然有如此之能知道協議之事,如今還敢赴約,確實有幾分膽識了。

    秦赫心中又頓了頓——他斬首季、亂江北都未能逼出顧長纓現身,如今為何突然肯在此與自己長談?此人果然心機頗深難可測,這緣由需要在對方不能說話之前問清楚。

    “與虎謀皮之事我自然不會做。”秦赫緩緩開口,“但這也與顧相沒有幹係。”

    “如何沒有幹係?”顧長纓微微向前傾,語意和緩、神情寧靜,“你要將這江山算在計劃裏,就和我有關係。”

    對方眼中龍擊九天的欲望稍縱即逝,秦赫來不及判斷,對方已經移開了視線,隻聽他又道:

    “和金人協議簽的再好,也不過空口白字,到時候大軍壓下秦兄當真覺得朝廷抵得住?又或者……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能擋得住?”

    秦赫聞言愣了愣,他計謀大事,確實沒有將那些百姓考慮在內。此時無端被提起,他不由得想起幾個月之前江北平民的眼,不知現下是否尚存一絲生機。

    “原定的那酒肆確實有酒有菜,隻是那裏東家是江南方家,風景想來差強人意,倒不如這裏了。”顧長纓衝邱慶的方向看了看,似乎已經知道對方千方百計去調查底細,卻一無所獲的事情了。邱慶吸了吸鼻子,他其實已探到幾分虛實,然而這幕後之人卻是近幾日剛得知的,瞧顧長纓神色,似乎早已有數。

    秦赫仍舊不語。

    “原本方家定不被秦兄放在眼裏,不過你猜我既定了那處,會不會有其他方法將秦兄留在那裏?”顧長纓頓了頓,眼神亦柔和了下來,“隻是托秦兄的福,這幾個月我得空想了想當下局勢,卻覺得如此不妥。”

    “哦?”秦赫知道對方說留下自己,絕不會危言聳聽,必是艱難險阻等著自己去趟,隻是聽他如此徐徐道來,竟像是在臨門一腳時放棄了,不由得更是心下生疑。

    “我江北之人猝然離世,事情雖小,卻沒想牽一發動全身,竟到了如此地步。此時的平衡來之不易,我朝地大物博,內部三方製衡之下與那金人相互消耗亦不定會落下敗事。而如今金人主動與你求和,秦兄覺得為何?”

    秦赫自然知道其中深意,卻握著手裏的酒盞,並不說話。

    “我信以秦兄之能他日必將驅逐金人於內境,隻是秦兄的救國之計裏,朝廷一定為之首,卻不知百姓是否有幸在列?生於這疆土上的人是否還能再熬過這連綿的戰事?六年了,你也是鐵血沙場之人,戰死沙場固然慘烈,那路邊的餓殍難道就不比他們更無辜嗎?”

    秦赫聞罷心下略有動容,除了自己計劃的缺失與慚愧,還有敬佩對方胸中丘壑,這與顧長纓聞名天下的名聲卻有不同,他沉吟片刻道:“你待如何?”

    “不論這朝廷與金人談和究竟意欲何為,這協議究竟商議了什麼,現在,我隻想與秦兄交一交心。”

    “你想與我談?”秦赫料不到顧長纓膽大包天,竟敢與年部要和談。且不說年部背後是整個朝廷,單就年部而言,本身就財大氣粗人才濟濟,相比江北搖搖欲墜不知道高出幾個層麵,他如何談,拿什麼談?

    “這幾月,我以為秦兄已經知道年部的處境了。”顧長纓見對方神色,輕輕撫了撫衣袖。

    “威脅也沒用,如此局麵你當真以為年部解不開?”秦赫覺著好笑,幾月以來腹背受敵,左不過是他尚存一絲善念,若真下了殺心,年部傾巢而出,江北如何,謝繁霜又能如何,“你要談,不會隻想用天下蒼生說服我吧?”

    “不。”顧長纓忽然直起頭,分明不會武功的身體裏,似乎有一股勁道破空而出,與秦赫銳利的眼神碰撞在一道,絲毫不讓,“今日易店之事的誠意不夠,我自然還有秦兄拒絕不了的條件。”

    對方語意難測,秦赫卻不由猛地心中一跳,他暗自耐住那個想法,隻回道:“你要與我談之事,可是聯手滅金?”

    顧長纓終於真情實意的笑了笑,瞳孔裏漆黑一片連著燭光都映照不進去,“朝廷任何人我顧長纓都不放在眼裏,隻與你談,談的自然是大事。”

    月影消瘦,秦赫忽地望向窗外,去看那輪孤獨的殘月。

    顧長纓滅金之意斷然不假,否則也不會在如此危局時憑一己之力穩江北不亂,雖雙方目的相同立場卻不一,若真要聯手,且不論自己多年經營毀於一旦,朝廷驚怒之下不知又會做出如何內耗之事。

    此間人人軟弱無力,將精力付與明爭暗鬥時,何嚐顧及家國黎明。秦赫立於此,自問朝廷之中,他還是為最大一根頂梁之柱的——可他尚且在朝中,左相已派人接觸那些在野之人,若自己一旦離了去又當如何?

    “你說的事斷不可能。”

    顧長纓似是看出對方心中所想:“不,我並未想要年部投奔我江北。”

    秦赫錯愕,隨即恍然而答:“你是想要我牽製金人與朝廷?”

    “牽製?暫時可以這麼說。”

    秦赫眼眸一眯:“那麼長遠呢?”

    顧長纓一字一句道:“改、朝、換、代。”

    秦赫仿佛不信,他猛地扭回頭看他,隻是對方雙眼堅定,眼中忽然迸發出烽火,明亮竟比那燭火更為耀眼,久看之下竟不是偽裝。

    候在一旁的邱慶聞言亦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當時隻覺得那輪料峭的冰月當頭砸下,下一刻卻又有一股熱血自腳底蓬勃而出,他不禁佩服坐於此的書生竟然能有如此魄力,心下頓時暢快起來。

    秦赫一向鎮定,隻是對方對於天下之事的見解與對於蒼生的憐憫之詞一遍一遍的激蕩在耳畔,令他不由得慎重起來:“你……”

    “秦兄不必現在答我。”顧長纓隨即又笑了笑,仿佛那之前的驚天之語不是出自他口,“眼下之事,你允或不允?”

    秦赫聞言皺眉,對方與自己入了此店之前還是宿敵,現下竟被告知如此驚天秘密,到底是自負還是試探仍不可知,然而他說出了自己腦中來回徘徊過數千遍的念頭,到底有一絲知音之情的。

    “你本是叱吒風雲的梟雄,橫槍立馬以一敵百也抵不住他們爾虞我詐暗度陳倉,這權謀之事並不適合你。”顧長纓談到深處,已不再對秦赫稱兄道弟,然而他眼中的赤誠卻毫不掩飾,“交給我。”

    秦赫定定的望向顧長纓的麵容,安定卻危險,他在誘惑自己脫下偽裝,露出那個無所畏懼顧世無儔的麵目。

    “好。”

    他聽見自己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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