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下部  91、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章節字數:3967  更新時間:21-04-28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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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最難受的日子過去後,我意識到必須進食。

    那天——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是幾號星期幾——我來到樓下,見爺爺奶奶都不在,自己進廚房找到一罐鹽,為自己做了杯鹽水,大口喝下去。之後,我又在冰櫃裏找到牛奶……

    離開廚房的時候,我寫了個字條:

    TONY喝了牛奶。

    用磁鐵壓在冰櫃顯眼處。

    我緩緩喝下半杯牛奶後,沒有不舒服的感覺,我想,初戰告捷。人,求生的欲望真強烈,生命力也真旺盛,我感覺生命的陽光在身上再次顯現。

    然後,我繼續躺著,看著屋頂……

    小飛打來電話,徑直問:“你在哪兒現在?”

    溫哥華。

    “你混蛋,你什麼時候說要去那兒?”

    我無語。這頓罵遲早要挨。

    “為什麼不跟我說,怎麼想的,你這個混蛋?我每天盼你來,每天打你手機,我以為你出事了……”聽起來小飛哽咽了。

    我說,小飛,國際長途,特別貴,我們以後網上說好嗎?

    “你要是現在不想和我說話,咱以後也別說了。永遠不說了!沒你這個人,一輩子沒見過!!”

    小飛,我說。我到這裏就病了……我走之前沒跟你說,是有理由的,以後我會對你解釋,但不是現在。

    “不必了!”

    男人對男人為什麼要這樣?別再作了,生命不能承受過多的折騰。如果,男人和男人隻有這麼相處,那麼,我寧願和所有的男人斷絕一切交往!

    小飛在電話裏頓了片刻,說:“你去死吧……小均我告訴你,今天我就出院,我不治療了,操他媽的還吃什麼藥打什麼針?我白為你挨了一刀子!我傻逼!!”我聽見電話裏頃哐一陣響,不知道是摔了盤子還是砸了水杯,反正發作了。撒氣。

    我默著。默著的那會兒眼淚湧出來。我說,隨你便吧……好自為之,傻逼……

    我明知小飛不在聽,他掛機了,但還是要說,說給自己的心聽……

    我的排便正常了,不再如墨汁般駭人。我欣喜,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好起來,說明體質真的好,能抗得過去。以後我在網上查到:消化係統出血主要是指十二指腸或者胃球部出血,造成的原因通常有三種,一,飲食不當;二是外力致傷;三是精神因素,也叫腦胃綜合症,通常是勞累、工作壓力重或者情緒過度緊張引起。我想,我是第三種。找到病因就好了,就有得治。

    精神稍好,我就下樓了,我要給自己補充營養,要吸收陽光。

    廚房的日曆牌讓我知道到這裏已經五天了。

    從這天起,我將開始記時,不再晝夜不分渾渾噩噩。

    房東爺爺在院子裏伺弄花草。那是好大的一片綠地,連接著前邊的公共森林,青澀好味的空氣就是從那裏漫溢過來,絲絲縷縷沁人心脾。我走過去,看爺爺修剪植物枝葉,主動給他遞個工具什麼,爺爺衝我微笑,問我往後願不願意幫他一起打理院子裏的花草?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在餐桌上,我已經能夠吃些東西,但我很當心,就喝些不燙不涼的稀湯,不讓腸胃受到刺激。主要靠牛奶果腹。在加拿大,牛奶的價格低到令人咋舌。

    那天就餐的時候,房東奶奶拿一件睡衣給我,疊得整整齊齊,雙手奉上。這是一件純白的棉布睡衣,打開看,就是一件超大的襯衫,圓擺,高叉,薄薄的,透氣又柔軟。我以前似乎在什麼古典作品中看過這種款式,它保留著十八世紀西方的貴族風格,與當下的時尚無關,但複古又何嚐不是流行的前端?我接到這件睡衣時,不禁一驚,立馬想到,是不是我熟睡的時候,爺爺奶奶真的進過我屋子啊,看我裸著身子睡覺,以為我沒有睡衣,所以特意把一件壓箱底的老派睡衣拿出來讓我穿?這麼說,在我昏睡的時候,我美麗的身子,美麗的腿,還有美麗的那寶貝,全讓他們瞧了去?不禁臉紅。轉而一想,他們是我爺爺奶奶輩的,年齡跟我相差好幾十歲,這麼一想,也就釋然。

    我受寵若驚地說,哦,很昂貴吧這睡衣?奶奶,其實我有……

    爺爺替奶奶說話,說每一個房客來,奶奶必是要送他一件這樣的睡衣,這是奶奶的一份心意。他說,睡衣的布料是奶奶親自選的,現在已經買不到過去那種布料了,過去的布料還要輕薄,還要柔軟。而且也隻有奶奶知道,在溫哥華,哪家鋪子能紉出這種式樣的睡衣——都是些老傳統的縫衣鋪,店主的祖輩曾經為皇室加工服裝,那時候幾乎全部是手工。“這樣的睡衣才舒服,穿著睡覺才不會做惡夢。”爺爺如是說。

    房東奶奶得意地笑著,好像拿出了一件曠世傑作。

    我發現房東爺爺奶奶非常善良,不隻是睡衣這一件事。那次我在冰櫃“偷吃”牛奶後,第二天,我剛開房門,就看見門邊放著一罐沒啟封的新鮮牛奶,還有一個擦得晶亮的玻璃杯……他們從不打聽我的私事兒,不問我為什麼不下樓不吃飯,盡管他們要求我必須提前一天通告就餐計劃。但他們在仔細觀察我,了解我的需求和喜好,盡可能為我做些什麼。在我努力適應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盡力適應我。

    我開始融入老人的生活,晚餐以後我總是盡可能在餐室多待一會兒,陪老人聊聊天,順帶了解一點溫哥華的情況,比如什麼是大溫地區,列治文、溫西和溫哥華又是怎樣行政關係等等。那時候,奶奶總是在做一些手工活,比如為本來已經挺好看的茶巾添繡一朵小花什麼。她不看電視,電視開著也隻是聽。其實她更愛聽我和爺爺聊天。

    爺爺晚餐之後通常是看球賽,這和中國老人很相似。爺爺尤其愛看英式橄欖球賽,一邊喝著檸檬茶。凡這時,我就坐沙發上陪他,我不懂英式橄欖球,看熱鬧而已,有時候也跟爺爺求教,問一些有關比賽規則的問題。球賽中場休息,爺爺到室外露台上抽雪茄,我陪著他,傻傻地看著青煙在夜色中嫋嫋飄散,是件既好玩又茫然的事。等爺爺過完癮回到屋裏,我們繼續看電視。爺爺總是叫我“MyBoy”。

    夜深了,奶奶會拿一條棉毯給我,教我怎樣把腳盤在棉毯裏,不讓光腳丫受涼。奶奶摸我腳的手好溫暖。奶奶從不給爺爺棉毯。爺爺看電視始總是正襟危坐,而且不讓奶奶打擾他。

    這樣的晚上很溫馨,但我的心一陣陣發虛。我不知道這種虛空的感覺從何而來,也許,我正意識到我年輕的生命正在恬淡和悠閑中荒廢。這種荒廢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老人有時也有很固執的時候,比如,有一次,我告訴爺爺,我曾經在北京師範大學讀書,我對他解釋北師大是僅次於北大、清華的名校。就為“名校”這兩字,爺爺跟我較真了。

    第二天他從網上找來世界名校前50位的排名,追究我為什麼會認為北大、清華是名校,因為在世界權威機構的名校排名中,根本沒有北大和清華,更談不上北師大。亞洲的“名校”隻有新加坡大學、香港大學,還有日本早稻田等幾所。我不知道怎麼跟爺爺解釋,他卻沒完沒了地跟我掰扯這事,就跟我對他吹了牛逼似的,非把我腦子裏的想法洗幹淨糾正過來不可。

    我為加拿大一個資深的中學校長壓根沒聽過北大清華而感到悲哀,盡管我清楚,問題不在他,也清楚問題出在哪裏。

    爺爺還條理清晰言之鑿鑿地跟我分析UBC大學和SFU大學的差別,他認為我申請的那個學校壓根不行,他每天都在動員我改換門庭另擇他校。跟老人纏,有時候也蠻快活的,雖然有點累。從老人的固執中我看到了未泯的童心。

    我身體幾乎完全恢複了,於是,我開始鍛煉身體,從超市買了一些簡單的健身器械,把臥室弄得跟健身房似的。那階段,溫哥華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有時我就到院子裏健身,去附近的森林跑步。我把替爺爺洗車也當做是一種運動。我洗的車總是油光可鑒,比爺爺自己洗強多了。爺爺說,開我洗過的車非常體麵。這是在故意誇獎我,我知道。

    我覺得老幫爺爺幹活有點對不住奶奶,可是,奶奶那裏的活我很難插手,頂多瞅機會,在她洗完餐具後,我幫著擦拭,擦得麻利一點而已。偶爾奶奶也同意我洗餐具,替我套上膠皮手套。但我確實洗得不好,洗出來的餐具黏手,還讓廚房小河淌水。

    和奶奶一起用幹布擦拭餐具的時候,我問奶奶,這裏什麼時候下雪啊?

    奶奶說:“溫哥華很少下雪。”

    啊?!我說,我就是為了看雪才來這裏的。

    奶奶說:“要看雪可以去Whistler(惠斯勒)或者Blackcomb(黑梳山)。那裏的雪峰非常美,還可以滑雪。”

    我這才知道,敢情上了彤姐的當,溫哥華根本沒雪。洋上暖流使三麵環海的溫哥華季節差異很小,盡管它的緯度跟中國的哈爾濱差不多,但冬天最冷不過零度左右。早知道我就去加拿大中部了。不過,去中部也許我就遇不到這麼可親的爺爺奶奶了。

    他們很快把我當作親人——這是有事實根據的。我經常陪奶奶去超市購物,替她開車,泊車,排隊,搬貨,自己也順便買幾本書刊。有次,在超市貨架前我推著購物車,奶奶很習慣地挽住我,遇到熟人主動跟奶奶打招呼,奶奶便跟對方說:“Mygrandchildren(這是我孫子)。”

    我不知道當人們看到奶奶有一個亞洲血統的孫子時,會怎麼想,會不會感到奇怪?

    我從沒問過爺爺奶奶兒女的事,我不知道老人有沒有自己的兒女子孫。

    更多的時候,我是空閑的,躺在臥室看屋頂。躺在草地上看藍天……那種時刻,我的心便一點點糾結起來,身體是安靜的,心卻狂躁。我知道自己沒有完全從過去的情緒中走出來,心魔縈繞於胸。因此,我不能讓自己有太多的空閑時間……

    有一天——事情往往出自“有一天”。

    我去洗衣房洗衣,打開洗衣機,發現裏麵有一團烘幹的衣服,很顯然,牛仔褲、襯衣什麼不是爺爺奶奶的,看上去應該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衣物。難道這裏還住著別的人?來這裏這麼久了,我可從來沒見過其他人,心裏不由生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從洗衣房的窗戶看出去,大約五十米開外,是一片公共森林,依著森林確有一幢小木屋,原先,我以為是爺爺的工具房什麼,沒太在意。也就是這天,我偶然發現小木屋垂掛著白色的鏤花窗簾,覺得不像是儲存雜物的房子。那裏也許真住著什麼人。

    我心裏暗暗有一種憧憬,是什麼?卻不怎麼清晰。

    我把那堆洗淨烘幹的衣服裝到一隻大籃子裏,然後放到一邊熨衣板上,接著便開始洗我自己的髒衣服……

    那陣子,我經常做夢,都不是什麼快活的夢,特別紛亂,特別累人,這和我當時的心情有關。

    所有的夢都很不真切,缺乏邏輯,也沒夢到過什麼熟人,比如五子,小飛,楓哥,凡凡,“淚心男孩”這些我時常惦記的人一次也沒在我的夢境裏出現過,夢裏大多是一些麵目混沌或者幹脆是無臉之人。醒來,夢裏的人和事很快就在記憶中消失,多半都是記不住的。偶爾有一絲印象,卻是越想越覺得荒誕不經。

    可是,那天,我居然夢到了夏夏,而且是那樣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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