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40 更新時間:20-09-28 11:47
36、“麥子店”
往事回憶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一作家的話——這位作家過去不很有名,現在很不有名,將來也許會越來越沒有名,但他有些話還蠻有道理的。他說,人都是XING的災民。他認為這個宿命是《聖經》中有關伊甸園的故事告訴我們的。
在我的故事中有大量的自然主義的描寫,以後也許還會更加嚴重,這些都是對生物本源的記載,這也就決定了故事本身的社會學價值要遠遠高於文學價值。
我還想說,任何有利於健康的東西都是寡淡的,而濃烈的東西通常帶有刺激性,於健康無益。比如咖啡;比如,酒;比如辣椒……更簡單地說,一碗蔥花清湯肯定不會危害到你的腸胃,但一份牛油麻辣鍋底就可能不是,它對你的消化係統、心血管係統乃至神經係統都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傷害,但人們寧願選擇濃烈刺激、催人淚下的湯而不是什麼蔥花清湯。人們有滋有味地品嚐著含有大量咖啡因的咖啡,尤其豪爽地往嗓子眼裏灌著烈酒,大口吞咽著飄著厚厚一層紅油的濃湯,大義凜然地說:不濃鬱,吾寧死!
嗬嗬!
好了,讓我們繼續講故事吧——
有了一輛車,我頓時騷包起來,見天想去哪兒轉轉,最希望有人來約我吃飯、泡吧,哪怕是去機場接人也行。拉風的爽快我已經垂涎多時了。
後來,我沒事幹脆開車去二環跑速度。二環全長記得是四十公裏左右,我大約花20分鍾跑回原地,夠煞!當然,幹這事必須在後半夜,北京的午夜十二點前是跑不出速度的。
開著車,我很快想到了小飛。小飛曾經問我什麼時候也可以開著車去他們學院接他?這一天,莫名其妙就來了,我不僅有了輛車,還是一輛跩車。於是,我忙不迭地給小飛打電話,說我開車去接你,你小子在哪兒呢?
小飛說:“麥子店知道嗎?”
我說,你不是在做秀場嗎,跑鄉下去幹嗎?
小飛說:“小哥誒,你別讓我鼻血了行不?麥子店是鄉下嗎?麥子店是當今北京最時尚的地界!”他問我,“知道亮馬河嗎?”
我說,不知。
他又問:“三裏屯總知道嘍?”
我心裏尋思,北京的地名怎麼都這麼“村”啊?嘴上則回答,知道啊。
他說:“麥子店離那兒就不遠了。”
我說,雖然知道但不認識在哪個方位。
他哭笑不得:“你平時一副跩樣,跩個屁啊,開著跩車也跩不起來,整一個刨地的二傻。”
小飛狠狠奚落了我一番,然後告訴我麥子店怎麼怎麼走,後來說煩了,便說:“你一路問道吧,挑時髦的北京人問,別問在跟你一樣的二傻手裏就行。”
現在有了手機導航、車載GPS,這些都不是個事兒了。可那時候,SOSO地圖剛剛更名為騰訊地圖,許多人都不習慣用,再說功能也不怎麼全,找個路還得靠嘴問。其實,我沒小飛說得那麼傻,我還是挺機靈的,問了兩回道,就到三裏屯了。
三裏屯並不是我想象的一條直道,曲裏拐彎,好幾處岔道都叫三裏屯什麼,我尋思,這麼土的地名有什麼好起哄的?一個勁攀著叫,寸不寸?於是,我再次停下車,見人就稱“大哥”,問酒吧街怎麼走?我猜想,秀場什麼一定集中在時尚熱鬧酒吧紮堆人倍兒密的圈子裏。
我不記得那時候是幾點了,反正說早不早,說晚也不太晚,三裏屯已然是一片燈紅酒綠,夜店一家挨一家,都營業了,熱鬧勁不比東京的歌舞伎町差。我後悔怎麼早先就不知道有這麼個地兒呢?要早知道,能跟小飛打聽怎麼走嗎?
沿街停的都是好車,大奔,悍馬,保時捷……相比之下我這輛也不算差,紅色車身在夜色裏,顯得格外妖嬈。後來,人們說,小鈞,你的車招眼啊,跟你搭。
我終於找到小飛表演的那個秀場,叫NONO,一個奇怪但十分好記的名字。我下車一看,敢情就是一大倉庫,沒糊過的紅磚牆,工棚一樣的平頂,連門都是原木的,沒刷過,滿是塗鴉,還特別窄。
我下車正準備往裏走,倏忽就看到一輛黑色LEXUS停靠在路邊,特別眼熟,仔細看車牌,不就是五子的車嗎?他也在?我當時心裏一咯噔,一時決定不了進還是不進。
我把紅色“悍馬”停在五子哥黑色的LEXUS旁邊,心裏沒有往日見到他時那股高興勁兒,反而覺得挺掃興的。雖然打過年我就沒見過五子,但不知為什麼這天我特別不想見他。黑色LEXUS老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刻出現,上回在舞蹈學院門口,這回在麥子店,五子如影隨形,我一時想不透裏頭的究竟,但隱隱覺得五子哥老摻和我的事兒,心裏說不清是妒忌、吃醋,還是本能地感覺應該躲他遠一點?
我倚在車頭給小飛打電話,猛然覺得自己的架勢有點像楓哥,於是趕緊調整了一下姿態。我問小飛,完了沒有?小飛說:“你到哪兒了?”我說,在門口呢,可是我不想進去了。小飛說:“幹嗎呢你?都來了。”我說,你那破表演有什麼好看?!小飛說馬上該他上場了,就十分鍾,說你說什麼也該在裏頭待十分鍾吧?
我沒問他五子哥的事兒,他也沒主動跟我說。
我散淡地往裏頭去,打算就看一眼。
那裏頭挺妖魔的。偌大一個場地,比想象得還要空闊,人們呈階梯狀密匝匝圍聚在秀台周圍,居高臨下。秀台就如同深陷在峽穀裏。詭異的是,如果秀台上的燈不亮,整個場子黑壓壓,壓根想不到聚了這麼多人。倏忽,燈光閃起,無數張臉從黑暗中冒出來,哇噻,你這才發現,靜謐之地原來隱藏著這麼多喘氣的活物,不由被驚到。
因為燈光反射,你看到的每一張臉都不是正常的色兒,不是泛青,就是泛紫,一忽兒又泛綠了,像傳說中的鬼——暮光之城,特別瘮人。
我想找一找人群中有沒有五子哥,但沒找著。
我進去之後,十來個男孩開始在台上舞蹈,我看不懂他們在幹嗎,就看見一色的腱子肉,一色的肉色子彈褲,光腳,光膀子,遠遠看去就跟一澡堂子似的。男孩的身材都超好,是大街上難得一見的那種修長,隻是都偏瘦,動作起來,每一根肋骨都能清晰地分辨出來,胸脯那片特光潔,是燈光反射的點,閃閃的。子彈褲裏的東西倒不是特別顯眼,隱約能看到擺放的位置,或左或右,可多半有點像頂著一隻螺螄,充其量也就是隻田螺,也許這是最撩人最令人遐想的地方了。當然,對於男孩的胴體,見仁見智,審美各異。角度不同,關注的焦點也不盡相同。
我在別處看過秀場。在中國以外的地方,無論是略帶情SE意味還是徹底放開的那種,但凡這一類場所,都喧鬧無比。人們為宣泄而來,既然來了,就無意扮君子,他們誇張地笑,放肆地嚷,跺腳甚至吹口哨,有時不免鬧得有點過火,但一切都是那麼真實。唯獨在北京,我第一次見到秀場竟如此安靜,連喘息聲都能聽到。我對當時北京的政治氛圍不了解,對它的文化立場也不了解,對其開放程度更不了解,隻是感到場子裏壓抑著一股強烈的欲望,但它在每個人血液中循環著,沸騰著,這似乎比那種喧鬧的場子更可怕,說白了,更具顛覆性。
我很快認出台上當尖的男孩就是在學院教室裏和我拉呱的凱,也就是說喜歡我鞋的那個。他看上去比其他男孩敦實一點,骨骼比較硬朗,少了些其他男孩的柔軟。漸漸,我看明白其他男孩都圍繞著凱起舞,這是不是一個表現同XING關係的舞蹈,我看不明白,反正一水兒都是男生,沒女演員什麼事兒。後來,我聽小飛說,這叫現代舞,和純粹的秀不同,它有自己需要表達的深意,不會把真實意圖直白地告訴你,也就是不能一眼就看透的那種,要咂摸。其實,骨子裏都是一樣。
那年月,北京凡公開的娛樂場所都踩著邊緣走,欲蓋彌彰的樣子,搞得非常晦澀。後來我在杭州、廈門、深圳乃至上海看到的都已經不再是這樣,所謂藝術的“邊緣”,逐漸在模糊……
伴奏音樂很陰沉,半天才“哐”一下,似乎存心要嚇唬你,撩撥你的神經。隻幾分鍾我就覺得心髒受不了,我不明白現場其他人的心髒怎麼能那麼堅強,能壓抑著呼吸長時間沉溺其間而沒一個昏厥了抬出去?也就是那時候,我看到了小飛——
小飛原先不被人們注意,漸漸就和凱攪和在一起,成為視線的焦點,我想,這就是所謂的“領銜主演”了。
我一直認為小飛是上帝為擾亂性別世界而特意製造的,隻要他不開口,不說髒話,小飛的一切都是絕妙的雌雄結合體。白熾燈光下,穿子彈褲的他的膚色光潔而白皙,看不到一點瑕疵;腿部的肌肉緊緊攀附在纖長的骨骼上,沒有絲毫脂肪堆積的痕跡——那是男人不可能有,女人也不可能有,隻有他這一類才可能生就的美腿。手臂則更接近於女生,手掌扁薄,柔弱如水,隻是那塊小小的肩頭肌才讓人有一點男性的聯想。此時,我覺得“扶郎花”這一昵稱特別適合他,盡管到那一刻我還不知道扶郎花是什麼顏色,什麼形態,是什麼季節開的雜種花。
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不知道怎樣來描述他正在做的表演……
我突然想到“寶麗”那個晚上,他沒頭蒼蠅似的衝我亂撞,搞得我無法收拾。在我腦子裏那是一部電影,經常回放。眼前的一切和“電影”回放有關,分不清哪是現實,哪是閃回。這一刻,我的呼吸突然就亂了,一口大大的來不及吞咽的唾沫瞬時把我嗆到,我不合時宜地大聲咳起來,於是趕緊掩住,以免打攪了旁人,招來側目。
等我稍稍平定了一些,我看到小飛在聚光下,向觀賞者高高舉起一條腿,舉過頭頂,長時間矗立著,凱則從上至下撫摸著他,把對軀幹的膜拜演繹到極致。那時候的小飛身子緊繃到極限,坦蕩到無所保留。那真是個大膽的動作,換了我絕對做不到如此坦然。馬丁當年曾對我說,“既然上帝賦予你美,你就應該毫不吝惜地把它展示出來”,可我就是不行。也許小飛太知道感恩上帝回饋人類了,他完全不在乎將身體的細部置於眾目睽睽之下,他將美饋贈人類同時,自己也陶醉在那番美態之中。
我想,現場幾百號人都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剝掉台上那男孩會是什麼樣兒?而隻有我,不用動手,用眼光就能扒光他。想到此,我不由露出了一絲詭譎的笑。
小飛還留著長長的鬢稍,鬢稍被汗濡濕了,擰結成一小綹,閃閃地微翹著,仿佛隨時能滴下晶瑩的水珠,這真是讓人心動的細節,也許隻有我欣賞這細節,並為之激動。我真想即刻就抓到這一綹,輕輕地擰,長時間把玩,置於牙縫間細細地磨……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心理,造成心怦怦亂跳。我覺得在這地方再也站不住了,趕緊退了出來。
我在車上抽煙,一會兒小飛來敲車窗:“嘿,帥哥——”
我將窗玻璃放下,冷冷地看著他。
他急不可耐地伸進胳膊攬住我脖子,使勁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心融化成一片,但故意推開他,說,幹嗎,討不討厭?!
小飛的衣著永遠標新立異,在北京很稀罕的那種。那天他穿的褲子是光閃閃的淺棕色,像放多了奶油的熱巧克力。由於上衣短,能看見不係皮帶的褲環,整個裁剪像是貼著身子完成的,不用擔心褲子會滑下來。那時候,男生的褲子不係皮帶,還是件挺雷人的事,更雷人的是特別修身,雖說比秀台上的子彈褲雅觀些,但這畢竟是在北京的大街上,是在現實生活中。
“想死你了——”他嬉笑著說。
少來。我說。
我心想,一個春節你主動給我打過幾回電話?不知到哪兒偷著樂去了,現在卻拿好話來齁我。但我沒說,兩個字足以表達我的不快。不跟他掰扯。
“跩車啊。哪兒來的?”他拍著車頭,繞到另一邊,開了車門自己就上來了。他一上車就緊緊摟住我,把臉上細密汗珠蹭我一臉:“真想你了,要說瞎話我他媽是隻禿毛的癩皮狗!”
我禁不住笑起來,真糙。
他看我微露笑顏,睜大眼睛說:“你看沒看我表演啊?”
有啊。
“誆我吧?”
有空。我說。
“好看嗎?”
才掙幾個錢啊?就這麼全給人看了?
“就這麼褻瀆我?有嗎,我有嗎?”他開始撓我,攻擊目標沒個準,把我手裏的煙頭都弄掉地下了,我趕緊拾起來扔窗外,但腳墊上已然燃黑了一個點。
他讓我把車開出去拉風,我衝黑色LEXUS努了努嘴:不管他啦?
他說:“不管他!”
我開始發動車的時候,從後視鏡裏看見五子從場子裏出來,四下張望,似乎特別不明白小飛怎麼突然就沒影了。那疑疑惑惑的樣子真不像是五子。
五子哥一定想不到是我開著“悍馬”把小飛給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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