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628 更新時間:20-05-11 15:14
那點事兒已經過去五年了……那點事兒深深烙在我腦子裏,因為,那真是刻骨銘心。
1、走進北京
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四點剛過,新加坡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機抵達北京首都國際機場。機艙門打開後,人們爭先恐後向入關口蜂擁而去。
人流中,走著一位雙肩背包的高個子男生,神情憂鬱,步履懶散,在所有行色匆匆的人中間顯得尤為突兀。男生身上皺巴巴的T恤,已經看不出原先的顏色,牛仔褲沿大腿根有兩個大大的破洞,橫貫前後,隨時要和褲身斷開的樣子。從光腳趿著運動鞋的散漫樣子看,是南方籍乘客——這架班機從新加坡來,大部分乘客還沒有經受過北京秋天的冷冽,大多衣著單薄簡約,露胳膊露腿,不合時令。有些還很怪異,比如那男生,室內還架著墨鏡,這在北京是很鮮見的,於是人們想到,這小夥子不是患有眼疾,就是一雙眼睛長得難看,門麵上有缺陷是人生不可彌補的遺憾,是需要遮擋一下的。人們不禁為那身材頎偉的男孩感到惋惜。
男生終於來到海關入關檢驗口,他沒有接上排得長長的人龍,而是靠在一邊的牆上,好像很疲憊的樣子,要不就是肩上的背包不堪重負。
輪到他驗關,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他依舊懶散地向閘口踱去,隨後不緊不慢地遞上自己的護照。檢驗官看了他一眼,神情刻板地說:“摘下墨鏡。”男生顯然沒有聽明白,他不懂用“摘”這樣一個很北方的動詞,沒有按檢驗官的要求去做,於是,檢驗官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這回,檢察官的語調不僅僅是刻板,已然大為不悅了……
男孩終於聽懂了檢驗官標準的北京口音,隨手把臉上的墨鏡往上一推,架在額頭。檢驗官順勢看了他一眼,“幹嗎要遮著?”檢驗官不解地問。
檢驗官這話問得蹊蹺。原先他和其他人一樣,認為眼睛缺陷是男生堅持戴墨鏡的理由,沒想到當男生推開墨鏡時,竟然露出一雙異常秀美的眼睛,睫毛長過一般人,而且又濃又密;瞳仁渾圓,眼神清澈而坦蕩,是一雙值得驕傲大可讚賞的美目,完全沒必要擋住,檢驗官不禁又嘀咕一句:“還以為是……”隨即在護照上蓋了紫色的入關印章。
男生搖搖晃晃經過閘口,檢驗官還留意多看了他一眼——男生的肩膀很寬,走路的樣子有點搖,很明顯的一個特征。不一會兒,男生就消失在空港的人流裏。
這個乘坐新航下午班機來到北京的男生,就是我——F•Tony。
護照上的中文名字“劍鈞”。一個很大陸化的名字。
我走出空港時,已經看不到走在前麵表哥和彤姐,他們和我同機抵達,比我早出關,一晃就沒了影了。正躊躇,迎麵走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自我介紹說:“我是”寶利達”的行政秘書,叫李豫——叫我老李就行,公司的車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你哥你嫂讓我來接你過去。”一邊說一邊主動接過我的背包。
我輕輕叫了聲“李叔”,隨即跟著他往外走。
李豫說:“你穿太少了,北京已經下10度了,這幾天還有風,早晚穿小綿褸都不嫌熱,你穿這樣會凍病的。”李豫堅持要把他的西服外套脫給我穿,我推辭了幾次,見推辭不了,就接下了,但沒穿,提在手裏。
李豫使勁打量我,說:“馮總說您受傷了,身體欠佳,一路上夠受的。怎麼樣,還行嗎?”看得出他是個熱情麻利的人,是做秘書的料。
我含混地回了句,沒事兒。
打小時候離開,北京的模樣我已經不認識,從機場出來一路都是高速,聽司機和李叔一會說“走四環轉二環”,一會兒說“走五環不那麼堵”,我隻管閉著眼睛睡覺。間或,李叔回過頭和我說話,說這會兒正是高峰,“機高”特別堵,沒一個半小時到不了家。我琢磨“機高”就是“機場高速公路”的意思,心想,北京人說話真夠節儉的,嘴上卻說,不急,慢慢開吧。
車內開著空調,暖烘烘的,一會兒我就睡著了,等李叔告訴我“到了”,天已經完全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走下車,揉了揉發麻的脖子,看著我此次行程的終點。
表哥的車子在我前麵,這會兒正和姐一起往下搬行李箱,李豫趕緊過去幫手,我傻愣愣地看著他們,不知道哪件事是我該幹的——一路上我一直是這樣,每次都要彤姐提示我,我才嗡嗡地說“噢”,才照她說得去做,很木訥很沒智商的樣子。後來,人們告訴我,男生尤其是個子高的男生,不能太乖,不能老回答“噢”,否則會讓人覺著傻。我心想,就是要讓你們覺得我傻。後來,我還知道,在北京一個傻字不足以表達人們的鄙視,人們通常稱之為“傻逼”,痛快淋漓。
我看見表哥家所在的公寓區非常大,並排佇立著好多幢一模一樣的樓,都是高聳入雲的建築。但無論多大的社區,這裏的人都習慣叫“小區”。夜色中,小區每個樓層都有燈光,但每盞燈的顏色和亮度都不一樣,因而顯得特別雜亂。雜亂到壯觀。
我雖然不是來自鄉下,新加坡也算是個人口稠密的地方,但真的沒見過這麼密集的公寓區,置身於高樓下,內心有一種莫名的緊張。後來,我了解,表哥住的這地方是北京所謂的大學園區,人民大學、北師大、工業大學、北京電影學院什麼都集中在這一塊。公寓區有個奇怪的名字,叫“太月”,是北京比較早的一個商住樓盤,樓剛起的時候,簡直豪華得不得了,看了都讓北京人眼饞,可沒過幾年也就不過爾爾了。
表哥家是四居室,其中有一間屋就是我的。剛進屋的時候,覺得和原先想的不一樣,沒有什麼北方的特征,和新加坡的居屋也差不多,隻是家私更厚重一些,無論是顏色還是材質還是設計。比如說,一個案幾明明可以是三條腿,可在這裏肯定是四條腿而不是三條,更不會是一條。某些方麵則顯得比新加坡奢華。
彤姐安置好行李對我說:“Tony,就跟到自己家一樣,隨便些。平時,我和你哥很少有時間在家,有時十天半月都不在,你就是這裏的主人了。”
我看著她,沒吱聲。
我進了自己的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什麼也不想幹,連行李也不想打開。
胸口隱隱作痛,說明車禍造成的傷並沒有完全好,旅途一勞頓,疼痛的感覺就加劇了。我後悔在新加坡出關時把那捆綁帶扔了,此刻,我特別需要綁一綁,讓自己能直起身子。我不希望在人前暴露出一點佝僂的樣子。
後來,表哥進來,讓我去洗澡,我翻了個身,不理他。洗什麼澡啊,我又不見人,不怕身上有味。再說,我真的是好累好累。
…………
我醒來,不知道是早晨還是中午,天氣陰沉沉的,四周鴉雀無聲。我不打算看時間,時間對於我還有什麼意義呢?從這天開始,我就是個不受時間約束的人,我願意什麼時候睡,願意睡多久,都沒問題。願意永遠賴床上,也沒人管你。起床反而是個問題,起床以後幹什麼?怎麼對付漫長的一天,繼而再去迎接更加漫長的另一天?
我睜大眼睛看著天頂,那裏有些繁複的牆角線,還有一盞琥珀色玻璃吊燈,第一天我就把它看膩了,我不知道還要麵對它多久,也許,這就是我今後唯一的風景。我真希望從天頂上看出條蟲子來,看出個大活物更好,但什麼也沒有。
天頂一片潔白……
和馬丁的事算結束了嗎?真要結束就好了,但直感告訴我恐怕沒這麼簡單。
臨離開也沒再見到他。今後永遠也不見了?
我不知道。
反正周圍人都這樣希望,我也這樣想,我不可以違背太多人的希望。眾怒不可犯,違逆大多數人的意誌就是造反!造反就要被管束,被壓製,被流放,流放到一個神鬼不知的地方,直到你意誌消沉,想造反也打不起精神來。
是馬丁把我帶進了一個未知的世界,叩開了我心靈深處那扇緊鎖的門,這是無法回避的事實,我想用死來結束這個可怕的事實,但失敗了。
失敗的結果就是在精神上遭到永遠的囚禁。
我起床後,衝了個澡,看著嘩嘩的水把我身上蓬鬆的毛發淋成糾結的一片黑,繼而又衝成一縷縷條狀,我想我的意誌也在分崩離析,被撕成一縷縷一條條……我找不到浴液,也不知道哪些毛巾是可以用的,一切都那麼陌生,不方便。後來,我想,新的毛巾肯定是彤姐留給我的,哪條最新挑哪條用肯定沒錯。這樣,總算把洗澡的事對付完。
麵對換下的衣服我開始犯愁,明擺著我不能讓彤姐給我洗衣服,表哥就更別指望,從今天起我必須學會自己洗衣服,這是我流放生涯的第一課,否則就是存心不打算在北京住下去。
我蹬掉鞋,赤腳站在浴室的瓷磚地上,把水龍開得嘩嘩直流,準備大幹一場。事實上,我換下的隻有一條小內褲和一件T恤。這時,我才意識到北京的水好涼,地也涼。是不是因為我心涼,才覺得什麼都涼?
小時候在北京住,沒這種感覺。
在我腦子裏,不曾留下過北京水特別涼的記憶。
自己洗衣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洗衣的程序,不知該如何下手。我在髒衣服上擠了許多浴液。說來你們也許不信,我看過別人搓衣,但當自己兩隻手合一起時,就是不知道怎麼搓。稀裏嘩啦,沒多會兒,弄得浴室一地是水和泡沫,自己也一身濕……於是,衣服還沒洗完,又開始忙著找拖布擦地。
彤姐回來時,我正跪在浴室地上擦地,挺麻利,但肯定是特別笨拙的樣子。看見這狀況,彤姐目瞪口呆,她一把抓住我,說:“你這是幹嗎?”
彤姐把我拉到客廳裏,逼我坐下,用幹毛巾包裹住我沾滿泡沫的腳。擦著,彤姐驀地就哭起來。我明白這是為什麼,鼻子也酸酸的,但裝作沒事,說,姐,我都快20了,也該學著照顧自己了,你別擔心我,我行。
我不說還好,一說,姐可哭開了,抱著我的腳,嗚嗚地哭出了聲,還說:“姐沒想到你還能這麼乖。一下子適應不了,我們慢慢來……”鬧得我不知道該不該把腳從彤姐懷裏抽回來,就那麼僵著,差點抽痙。
我的腳很大,44碼。美國號10,28厘米。被姐抱懷裏很不像話。
晚飯,彤姐親自給我做。她平時不輕易下廚,一旦做起來,還是很好吃的。
吃飯的時候,彤姐告訴我接下來的安排。彤姐說:“Tony,你要盡快熟悉北京的生活,然後到學校報到,開始學習生活。在學校你能認識一些新朋友,到那時候就能真正融入到北京的生活中來。”
我好像好久沒像像樣樣吃飯了,感覺飯和菜都特別可口。彤姐見我大口咀嚼大口吞咽,挺高興,不斷給我夾菜:
“生活上,我會按照你在新加坡的習慣,盡量不讓你有太大的改變。我已經請了一個小保姆,給你洗衣、做飯,你絕對不要再自己洗衣服了,你自己洗衣,姐也太虧待你了,我怎麼跟你爸媽交待,你哥也不會原諒我,答應姐好嗎?”
我認真點了點頭。
姐說:“你要開始說話,別老不說話,你不說話,姐心裏特別難受。老不說話,以後表達能力會出問題。一個大男孩,不會好好說話,今後怎麼進入社會,怎麼和人交往?”
姐給我盛湯,遞到我跟前,繼而說:“姐知道你愛好運動,在你這樣的年齡是可以理解也是應該的。姐接下來會給你去物色一些比較好的運動場所,讓你可以繼續遊泳、打球。可是,這裏畢竟是北京,不是新加坡,不可能全照著新加坡的樣子來,你一定要克服這一點。首先要從穿衣開始改變,這裏是北方,冬天會結很厚的冰,你必須從學會穿有領子的衣服開始適應。還要穿秋褲,這裏男孩子都穿秋褲的。”
彤姐放下碗,轉身到裏屋拿來新買的衣服,一一展示給我看,還一定要我穿上。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件套頭的粗線毛衣,不光有領子,而且還是可以折兩折的領子,我從來沒穿過這麼厚實的衣服。穿上後頓時覺得透不氣來,渾身的肌肉似乎都被箍緊了。
姐使勁拍了拍我肩膀說:“瞧你這身板,這麼費衣服!吃什麼長的?才20,那麼寬,可不能再長個兒了。”
我心想,也許這就叫“束縛”吧?稱作“禁錮”也不為過,反正要把我箍成另外一個人。但當時為了顧全彤姐的一片好意,我一個勁說“挺好”。其實,沒兩天,我就用剪子把毛衣的領子剪了,我不知道毛衣是不能剪的,一剪全脫線,跟乞丐衫似的。我就那麼稀裏嘩啦穿著去上學,同學還說我這衣服“新潮”。後來,彤姐看到了,再次目瞪口呆,直搖頭。打那以後,彤姐再沒逼我穿過高領子的衣服。
那一年中,彤姐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再出現,成為我深刻的記憶。
那天晚上,我對彤姐統共才說了一句完整的話,我說,姐,你不是說不再叫我Tony了嗎?彤姐想了想說:“往後就叫你小鈞吧。姐要是忘了,你提醒姐。”
我又一次認真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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