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727 更新時間:20-05-08 10:51
48、“矯正”
麟除了勤勉工作,最熱衷的一件事就是玩電玩,他說電玩裏的動漫人物都跟我長一個樣,細細腰,大大的胸,俊美的五官,都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那會兒,我纏一身白紗布繃帶,就象穿著一件白色鎧甲,雖然包裹著,可依舊能看出身材挺棒。因為頭上有傷,當時還理了個短短的頭。其實,哪是短頭,壓根就是刺蝟,在此之前我從沒理過短發,後來也沒有,那是唯一的一次。所以麟對我的印象基本是一撕漫男。在北京時,他看了我好一會兒,說你留了頭發看上去更“動漫”一點。
我開始可以離開病房了。起先是麟用輪椅推著我在院子裏走,沒兩天我就能自己走,隻是走得慢一些而已,走急了還疼。因為麟每次都要下課以後才來陪我,所以我去院子都在傍晚,白天哪怕陽光再好,護士一再動員我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我也不去,非等麟來了不可。那段時間,我總是盼太陽快快落下去,那樣麟就可以來了,我寂寞的病房就可以活潑一點。
散完步,麟幫助我洗澡,因為我彎腰還困難,大腿以下就由他給我洗,後背也他洗,洗得比我自己幹淨。常常,一邊洗,麟一邊調侃我:“麵積太大,太浪費,一罐浴液沒用幾天。”我說,也太誇張了吧。麟偏說:“就是。跟洗一輛車似的。”他判斷我恢複得差不多了,是依據我小弟弟看起來已經不那麼垂頭喪氣。
洗完澡,我們一起吃晚飯。我總是多定一份餐,那樣麟就可以和我一起用餐,不必在外麵買快餐吃。他胃口好,吃什麼都香,那頓飯我們什麼也不會剩下。吃完飯,麟收拾完,就在一邊做作業,我用耳機聽歌,直到麟催我睡覺。晚上麟可以睡在病房的家屬陪護床上,那階段他可以得到比較充足的睡眠。
有天,麟主動對彤姐說:“現在Tony完全可以自理了,你們不需要再用我這個護理了。”
彤姐看看我,說:“我看你們處得挺好,像小哥兒倆似的,等到Tony出院吧,沒幾天了他就該出院了。”
我出院後情況反而沒在醫院時好,胸部不時疼痛,長時間在家,人顯得很沉悶,情緒尤其低落。有時一天也不願意吃什麼,完全沒胃口。無聊了,就在床上昏睡,一睡就是一整天。人也不見胖,反而瘦了。
那時候,馬丁開始給我打電話,打家裏的座機,不打我手機,似乎有意要讓我家人感覺到他所做得那些事都很坦蕩,沒什麼避諱。
通常馬丁隻是問一下我的情況,有時也問問我需要什麼不?他可以讓商家給我送。我總是盡快把通話結束掉,所有的問題都用簡短的一兩個字來回答,有時一通電話我總共沒“嗯”出幾聲。他感覺得到我冷漠似冰,但還堅持打,他說:“小Tony,現在你怎麼對我都是對的,都不過分,是我叫你受苦了……”
馬丁有電話進來不是問題,問題是隻要一接他電話,我就開始煩躁不安,許多試圖忘卻的往事重又被提醒,以致那些軟和的話我沒聽出一點好來——一個人的神經怎麼能老被撩撥,這和一次次精神折磨有什麼兩樣?那時候,我情緒特別差,跟這不無關係。
更重要的是,我對今後很沒信心,病假這麼多日子,課程還能不能跟上?眼下的身體狀況要多久才恢複到能夠拚功課?還有,能不能徹底擺脫馬丁,這事到底算完沒有?花了那麼大代價。我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家人總在猜忌我,特別是爹哋媽咪老擔心我還會不會做出第二次自殺行為。大夫在我出院時曾經提醒,有過自殺行為的人,內心通常很脆弱很敏感,有可能患上抑鬱症,重複自殺的幾率很高,千萬不能大意。因此,我任何一點情緒變化都會讓他們緊張不已。可他們老不說,老不問我,連馬丁來電話都不幹涉,事後又特別小心我的情緒變化,弄得神經兮兮,雙方的猜忌和提防越來越深。
說白了,我在家就是被視作一個有心理疾病的孩子,重不得,輕不得,管不得,放不得,反正挺遭人煩的。我自己都煩自己了。
其實,我不是,我清楚自己沒有心理疾病,更沒有得抑鬱症,我隻是感到沒有出路、沒有希望,沒有勁而已。我希望傷痛趕緊好,我想去打網球,我要遊泳,要健身,要開著摩托去拉風,要買最新款的運動鞋和牛仔褲,要和朋友一起吃飯泡吧打電遊……我需要回到一個正常的生活環境中去。
可是,家裏非要我去做心理治療。他們瞞著我反複商量,終於給我選定了一個心理大夫。
於是那天,我晃晃悠悠進了心理大夫羅賓•劉的心理診所。這是一次奇怪的經曆。我之所以肯去,是因為表哥特地從北京打來長途,說Tony你別再給你爸媽添堵了!
羅賓大夫看見我,愣了半天,問:“你是Tony?你爹哋媽咪認為你需要進行心理康複治療?”我不知道大夫的意思是我看起來特別需要治療還是一點都不需要?那會兒,我手插在牛仔褲屁股後的兜裏,斜睨著他:“我不知道。反正來了……做就做吧。”
診所一塵不染,窗戶上掛著銀色防紫外線簾子,看起來有點像太空實驗室。
羅賓大夫是個三十歲上下男人,蓬鬆的卷發使他看起來更像個藝術家,而不是大夫什麼。我注意到他額前有一縷頭發被染成銀白,靠,那麼時尚做什麼心理大夫?在我眼裏,心理大夫神叨叨的沒什麼科學含量,跟跳蚤市場賣二手貨的小販也差不到哪裏去,特晃人的職業。
我對大夫說,我從來沒玩過這玩意兒,我們現在該怎麼玩?
羅賓大夫麵有不悅地說,這不是什麼“玩意兒”,是正經的醫學,科學!他的表情立刻讓我想起那些一廂情願的單戀者。
他讓我在一張窄窄的床榻上躺下,我故意膩歪地說,這單子換過嗎?多少人睡過這床?幹淨嗎?他不願意搭理我,讓護士當著我的麵把床單再換一次,同時肯定地告訴我,在我進來之前床單已經換過,而且每一張床單都經過嚴格的消毒,然後上漿、熨燙。
於是我躺下。把自己平擺在跟我肩膀差不多寬的床榻上。羅賓大夫讓我全身盡可能放鬆,回答提問時可以閉上眼睛,但注意力要集中。
我偏不閉眼睛。我發現羅賓大夫盯我很緊,要把我看穿似的,視線的焦點不太老實,我要閉上眼睛他更可以不老實。我現在忌諱別人這麼看我,尤其是平板板地躺著。我痛恨人們用眼光猥褻我,然後,躲一地方對你意淫。特別是男人。
他說,“我們主要是通過交談和溝通來取得治療效果,你要把內心真實的想法說出來,哪怕是模糊的、不成形的東西,你可以把狀態描述出來。”特詭異。我打定主意什麼都不回答,他怎麼要求我都無所謂。
他開始提問。第一個問題我記得很清楚,他說,你可以告訴我最近發生了什麼嗎?說你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最痛苦或者最開心的。大事。
我說,什麼也沒發生。我說,已經發生的事幹嗎要去記?記那幹嗎?
羅賓大夫默了片刻,他開始意識到我是個難弄的“病人”,於是在尋找針對我的特殊方法。
少頃,他說:“我們相互配合好嗎?否則治療是無法進行的。”我說,我要治療了嗎?在你們眼裏我難道是個病人?羅賓大夫說:“是不是病人不是你說的,要看這次談話後的結果。”
我說,那就談吧,但我告訴你,我肯定沒有心理疾病。
接下來,羅賓大夫向我提了無數個問題,時間大約有一小時,有些我回答了,有些我根本不屑回答,即便回答,也是極簡短的,很不誠心的樣子。有一刻,我閃開他的話題,突然豎起身子指著架子上一個小擺設大驚小怪地嚷道:“哇,這東西好雕唉……哪兒買的?”大夫有點忍耐不住了,提高聲音對我:“你注意力集中!我這裏每一分鍾都是要付費的,你就這麼糟塌你爹哋媽咪的錢嗎?”我說,你要是覺得這次診療特不值得,就給我免單啊,打折也行。他惱怒地對我說:“你以為我這裏是飯館?是鮮果鋪?可以隨便討價還價?!”
現在我能夠回憶起大夫要我回答的問題大致是這些:“你現在最希望見到的是什麼人?”我回答:沒有。
“你有最痛恨的人嗎?”
我自己。
“為什麼你要恨自己?”
我就這麼一說,你當真了還?我恨自己幹嗎?
“你學習上有障礙嗎?”
沒有,成績好著呢。班上的女生都跟我抄作業。
“你有女友嗎?”
沒有。
“男友呢?”
多了。
“我指的男友是什麼,你明白嗎?”
靠,我沒那麼傻。你說的那種男友我沒有。
沉默。然後繼續——
“你能告訴我,你躺在這裏想到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想……就想怎麼還不結束!
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說:“放鬆——”
我說:沒緊張。有什麼可緊張的?請您把手拿開……
“你有沒有想過躺在這兒的樣子不自在,想過有一條布單蓋著會好些?”
沒有,我挺自在。
“你有沒有意識到自己躺著的樣子很容易受侵犯?”
沒有。
“你有沒有受到過侵犯?”
被偷過一錢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說身體的侵犯,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性騷擾?”
有吧。
“什麼時候?”他緊接著追問。
不記得了。
“可以說說當時的情形嗎?”
值得說嗎……也就是公車上無意間被人摸一下。算嗎,性騷擾?
“算。是女性還是男性?你當時的反應是什麼?”
不知道是男是女,公車那麼多人……我當時的反應就是,靠,找抽啊?!
“沒別的了?比如……”
我搶白:沒別的!
沉默。大夫做記錄。作斟酌狀——
“我現在每次說三樣東西,你不必去思考,以最快的速度、憑直覺挑選出其中最願意接受的一樣,我先說顏色——可以開始了嗎?紅、白、藍——”
白。
“香煙、雪茄、口紅——”
雪茄。
“戒指、手表、耳墜——”
手表。
“中指、食指、拇指——”
食指。
“背心、褲子、裙子——”
褲子。
“鼻子、眼睛、睾丸——”
眼睛。
“兔、狗、貓——”
狗。
……
我應答飛快,一秒鍾延宕都沒有,開始覺得挺好玩,但很快就覺得沒勁了,我說,大夫,這沒意思。大夫說:“這是測試!”我說,測個雕啊?你沒發現我回答問題的規律嗎?大夫說:“我已經發現了——我很驚訝。”
我說,這就證明這個測試毫無意義,是白癡設計的。我說我是根據聲音的距離在做選擇,而不是通過瞬間產生的意象——太遠了已經閃過去,太近了還沒來得及進入大腦,我選擇的都是中間那個。大夫說他也發現了,他說我思維敏捷,調整思維程序的能力和適應性非常快:“我幾乎沒有遇到過你這樣的。你是一個特例。”
我說,別管特不特例,反正一點都不好玩。
“你要覺得不好玩,我們玩別的?”
不玩了,你提問題吧,
“好——你喜歡繪畫?”
不。
“那你經常去畫廊幹嗎?”
我有嗎?
“你最近去的一家畫廊是哪家?還記得嗎”
不予回答。
“你為什麼要拒絕回答這問題?”
我沒去過畫廊,你難道沒聽見嗎?
停頓。繼續——
“你有過性經驗嗎?”靠,知道你早晚要問這。
涉及隱私的問題可以不回答嗎?
“我希望你回答,這裏隻有我和你兩個人,我們會對你回答的所有問題進行數據分析,並實行最嚴格的保密,請你相信我。”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憑什麼?你做著筆錄,還有錄音機開著,你保密?怎麼保密?
“如果我不作筆記,把錄音也關了,你願意說嗎?”
好,你關。我討厭那東西了。
羅賓大夫關了錄音機,回過身。我看著他,幹脆地說,沒有!羅賓為我的出爾反爾而搖頭:
“你說你從來沒有過性經驗?肯定嗎?你隻需要回答是還是不。”我怎麼覺得像在回答警局的審訊?
“根據我的經驗,你這年齡的男孩,身體又很強壯,很少會毫無那方麵的經驗。”你這不是在誘供嘛?身體強壯怎麼啦?沒有就是沒有!
“你……最近住進醫院是由於什麼?”知道還問?
浪費時間就是浪費我爸媽的錢啊——這是你告訴我的。
“你在醫院曾經對人說,你遭遇的這次車禍是自殺,準確說,是對履行調查義務的警察說了這話——這是事實嗎?如果不是——因為我覺得你這樣一個運動型男孩輕易是不會產生自殺念頭的——那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閉眼,拒絕回答。
“你現在對當時的行為後悔嗎?”拒絕回答。
“知道自殺的後果嗎?”拒絕回答。
診療在我的蓄意破壞下,眼看進行不下去了。我開始煩,又熱又燥,心像有貓爪子在撓一樣。我幾乎躺不住了。
羅賓大夫看出我的情緒,說:“好,我們談些輕鬆的話題。你喜歡穿短外衣,是不是因為覺得自己的腹部肌肉很好看?”這話題輕鬆嗎?我沒覺得。
“你有沒有意識到,當身體有比較大動作的時候,由於你穿著短外衣,腹部這一段就有可能露出來?或者說你有意要這麼做?”
我有病啊?!
“現在我們在談一個有關下意識的問題。”
大夫能不能把窗戶打開?我覺得悶。
“是不是經常有人誇你長得帥?”
“現在的人說話能聽嗎?誰沒被恭維幾句?我根本不聽這些,聽了也當沒聽見。
“被人誇獎不是都要表示感謝嗎?你通常不這樣做?”
我有謝啊,可我沒往耳朵裏去——那些誇我的話。
“你是個願意聽父母建議的孩子嗎?”
聽吧。
“你願意和父母交流嗎?比如發生事以後,傾訴的對象首先是自己的父母。”
不。(這年頭誰會找自己的老爸老媽說心裏話,媽寶啊?)
“那你會對誰說?”
誰都不說。
“我可以理解你是個比較自閉的人嗎?你通常感到孤獨?”
有時有。誰不孤獨?大夫你從不感到孤獨嗎?孤獨是城市病,挺時髦的。
羅賓大夫笑了,說:“我開始感覺到你是個挺有意思的孩子了。”這話怎麼這麼拗口?有什麼意思,我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羅賓大夫也開始說恭維我的話,他說,你真的很帥,性格也很可愛,屬於那種蛋白質很豐富的男孩……我知道大夫在和我套近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很想看看他會使出什麼花招降服我。
突然,羅賓話鋒一轉,出其不意地問:“你自WEI嗎?”我靠,這麼蠢的問題值得搞突然襲擊嗎?嚇我一跳。於是我說,大夫我覺得你的問題有點下流……我要問你你能告訴我嗎?大夫說:“我不這麼看……許多事都是可以拿出來交流的,尤其是涉及到醫學方麵、心理方麵的。好,我問最後一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通常這樣的話題,也就是你感到有點下流的問題,和同學交流嗎?”
我警惕地說,不,我們從不交流這些。我們這年齡的人都是有廉恥心的,也可以叫做“自尊心”。
大夫說:“可以問你一個也許你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嗎?”我頓了一下,意識到大夫的話題在逐步深入,我怕我招架不住,於是說,大夫,你剛才已經說是最後一個問題了,說話要算數……我站起來,整理著衣服,打算結束。
羅賓大夫無奈地收起病史記錄,說:“好,今天就到這裏吧。下次——如果下次你還願意來,我希望我們能配合得好一點。”
我走出診療室前,遲疑了一下,我問大夫,你最後想問的那個問題是有關哪方麵的?我想知道。
大夫說:“有關同性關係……怎麼?”
我鄭重地點頭,說,哦。
我說完“哦”,徑自走了出去。
我走到走廊上,突然想起什麼,又回頭……羅賓大夫正在看病史紀錄,見我回到診療室,意外地問:“怎麼啦?”我說,叫你一提醒,我倒想起來了,剛才我躺著的時候,你眼睛盯著我的某個部位看,時間也太長了……我覺得大夫你那眼神特像一基佬。
狗血。大夫臉漲通紅。
我不知道這次心理診療的結果是什麼?當晚,羅賓大夫和彤姐通完電話後,彤姐和我父母關在屋子裏談了很久,之後,他們對我說:“大夫覺得你沒有什麼問題,如果你不願意去,下次可以不去。”繼而,他們又說:“Tony,羅賓大夫誇你少見的聰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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