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70 更新時間:20-05-06 12:08
47、挺過去
我在醫院,除了和麟說話,其他時間基本不說話,見誰都一樣。
對於我究竟怎麼會遭遇這場“車禍”,所有人都諱莫如深,采取回避的態度。沒有誰直接問過我。人們不問,說明人們“心懷鬼胎”,至少是心存疑竇,不相信我這麼聰明機靈的人兒大白天平白無故就被車撞了,覺得一定另有隱情,雖然醫院所有的醫證都記載著“車禍”這兩個語焉不詳的字。
母親從英國趕回來,在我床前什麼也沒問。通常,她是最應該詳細詢問整個事件發生過程的人。但母親蹙著眉,始終在沉思。她隻說:“你爸爸知道後會難受的。”這是我清醒之後聽到媽媽說的第一句話,我不知道她看見我渾身裹著紗布,是不是也感到心疼難受?她沒說,光說爸爸要難受。後來,她對我說:“Tony要堅強。你是男孩子,你能挺過去。”
她要我挺過去時,我給所有人的感覺幾乎就是挺不過去了——我開始昏迷、發燒。再度昏迷前,我聽到媽媽說要我挺過去,可是我希望聽到的並不是這。
人們都說我繼承了媽媽的美麗容貌,包括白皙的膚色。但我從來沒有覺得媽媽是美麗的,隻有在凝神注視她的照片時,才發現媽媽的五官是那樣精致,無可挑剔,但刻板的表情影響了她整體的美麗。至於白皙,我本來就覺得沒什麼好,我反叛的第一步就是把自己弄黑,徹底和媽媽對著幹。
我在醫院的時候,媽媽沒有給我送過吃的。開始我是不能吃,等我後來能吃了,想吃了,她也沒有給我買過什麼送過什麼。她隻是發號施令,要我表嫂代為執行她母性的職責,她說,Tony喜歡酸奶,小彤你記著每天給他送些酸奶。幸虧媽媽還能說出我喜歡什麼。盡管那時我已經不愛喝酸奶了,但我依然很感激。
彤姐悄悄問過我:“Tony,你到底怎麼撞車的?”我轉過臉,長久凝視窗外,不作答,於是彤姐就不再追問。追問一個剛從死亡線上活過來的人,敦促他努力去回憶當時的慘劇,是一件格外殘忍的事。彤姐抱住我哭泣的時候,我感覺她似乎知道是怎麼回事的。她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她說,那麼小(年紀),那麼帥,你不珍惜,我們都替你可惜,老天爺都不會答應——你不可以不考慮我們大家的感受,你不是你自己的,是我們大家的。你不顧大家的感受太冷酷太自私了。諸如此類。明明是有所指。那是在衝動的時候,以後彤姐不再說類似的話,她隻是搖頭歎息。
有天,一位女士來看我,起初我以為是彤姐朋友什麼,但覺得十分眼熟,應該在哪裏見過。很快我想起在馬丁畫廊見過這位女士。在畫廊,我還在她身邊坐了很久,她用微笑的眼光看我。看得出,她欣賞我,盡管當時我一身熱烘烘的臭汗,模樣很不怎麼樣。我當時覺得她的膚色和唇色很搭配,特別好看,是孩子看成年人的那種新奇好看,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不是異性間那種叫做“傾慕”的東西。她,就是Sally,我後來的女友。
我沒想到Sally會為我傷心。特別不明白僅僅見過一麵的人,怎麼會為另一個不相幹的人傷心?她是帶著一大捧鮮花來的,熾烈如火的一捧。進入病房後,她在床前默默注視了我一會兒,轉過身去和彤姐說話。後來她一直在和彤姐低聲說話,偶爾看我一眼,我發現她雙眼通紅,表情很憂慮。我相信她不是對彤姐客套,是發自內心為我傷心,為我擔憂。當時,我的心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很奇怪的一瞬。
我後悔她站在床前時,沒對她報以禮貌的笑。那時,我對什麼人都做出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像個失憶者,對她居然也一樣。後來我聽說,她是改簽了當天的機票趕來看我的,這更讓我感到慚愧。她說,我剛聽說這事,要不早來了。
我聽見彤姐在病房的一角對她說著什麼,她驚訝地說:“是嗎……怎麼會?怎麼可能?”於是我開始猜測彤姐有可能對她說了什麼?說我不是意外車禍,說我另有隱情,說我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說我有可能陷在一段不倫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感糾葛中……我不知道。首先,我不知道她和彤姐的關係有多鐵,是否鐵到足以讓表嫂和盤托出,不做任何保留?其次,我不知道彤姐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她是否真的什麼都知道?如果她什麼都知道,而且把一切都告訴了這個我有點崇拜的女士,我可真的想死了。
Sally成為我女友後,我一直在想,她對於我過去的事究竟知道多少?我想,她知道多少完全取決於那天彤姐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馬丁是個同誌,這是公開的秘密,也許彤姐一直認為是馬丁在騷擾我,而我在拚力抗拒,撞車也是我的抗拒行為之一,是以死明誌。如果真是這樣,那天,彤姐就是這樣對Sally說的,謝天謝地,那就讓她們這麼去想吧。
我的朋友、同學、哥們來醫院看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太意外了。”他們說我是“溝裏翻船”,“太冒失了”,是我“一貫的莽撞性格造成的”。還調侃我,說Tony你是不是盯著哪個美麗的小姐姐,沒顧上有車過來啊?對此,我通常不置可否,愛說什麼說什麼,不捅到我心窩子就成。直到有天,撞我的車主和保險理賠公司來,我才意識到不能不說實話了。這個心窩子別人不捅我自己也得捅了。
當時還有警員在場,要以我的口述來決定賠償。警察拿著筆錄單。我遲疑了片刻,說:“不關車主的事。一切由我自己承擔——”
所有的人都無比驚訝,眼光齊刷刷轉向我,以為我出了什麼毛病。警員說:“怎麼理解你的話?你的意思是——”我看著別處,嗡嗡地說,沒別的意思,就是這意思。警員一根筋,繼續要弄明白:“這意思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是你主動撞車,而不是車撞了你?是這樣嗎?”我當時就是一心覺得再不能連累無辜了,不能連累車主,於是看著一幫緊盯著我的人,說:“自殺。懂嗎?”雖然聲音很低很沉,但如同炸雷。現場人無不瞠目結舌。
我這塊石頭扔下去,趕緊閉上眼,我怕看見浪花飛濺,所有人被打濕,濕成落湯雞的樣子。
但反響並不如我想的那樣激烈,石頭激起的浪花沒持續多久,就波瀾不再。等我睜看眼睛時,一屋子人都走了,病房裏靜如死水。
那天彤姐來,我惴惴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可她居然沒提這事。沒談理賠泡湯,沒談保險公司和警局怎麼說,沒說到“自殺”。她不說,大家都回避說,我必須猜測這到底是怎麼了?當暴風雨沒有如期而至時,人們的恐懼並不亞於置身於風暴的中心。
我以為我的驚人之語會引發新一輪“審訊”,問動機,問事由,問程度,刨根問底,切脈問診,甚至涉及最隱私最下流最難以啟口的問題,但什麼也沒有。所有人都默了,就象一拳頭砸在悶悶的沙包上。我想,這是不是家醜不可外揚?我的行為事實上已經造成了一樁家醜,而我又把它外揚了。我傷害到了大家?彤姐雖然什麼都不說,心裏也許在埋怨——沒有比這孩子更不懂事的了。
20歲,我已經活到了裏外不是人的地步。
表哥那天來,急切切地掰過我臉看,問彤姐我額頭那道傷要不要緊?會不會落下疤?彤姐說,醫生說是表皮,是挫傷,沒有關係,以後不會有疤痕。可表哥還一個勁地問:“真是這樣?你問清楚沒有?要不要再請大夫會診一下?”彤姐說:“毛病啊你!他斷了三根肋骨,你不問他身上的傷,不問他會不會瘸,光著急他的臉。男孩臉上落塊疤又有什麼要緊?”
表哥不再說什麼,說要留下來陪我。那天他才從北京回來,下飛機就奔醫院。彤姐認為沒這個必要,麟一個人照顧我也就夠了。但表哥堅持要陪,說:“明天我還要飛,讓我和Tony多待一會兒。”彤姐無奈,說:“你們哥倆啊……”
表哥比我大十多歲,平時不苟言笑,和我也玩不到一起去,不是一種類型。這一晚他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溫情,讓我感動,仿佛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危難時刻唯有這種親情才是最貼切的。
到了麟給我洗臉的時間,表哥主動接過去,我不讓,他做不來這些。可表哥堅持給我洗了臉,還洗了手和腳。表哥從來沒碰過我的手和腳。
表哥做完一切,在我身邊坐下,默默注視著我。其實,那會兒我周身很痛,但不想在他麵前表現出懦弱,硬擠出一點笑說:“幹嗎怕我臉上有疤啊?”表哥不回答我,用手扒拉著我被護士胡亂剪成草窩似的頭發,說:“答應我,要和以前一樣開心。”我眨了下眼睛,代替點頭。
“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趁麟去倒水,沒在病房,表哥抓緊問。
我說,能不說嗎?
表哥沉吟片刻,說:“那就是說確實發生了什麼。”他說,你最好別瞞我。
我閉上眼睛,好像很疲倦的樣子,深心裏是回避。我不知道彤姐對他說過什麼?不管說過什麼,反正我打定主意,什麼也別想從我嘴裏挖出來。
表哥不再問。以後也不再問。但後來他針對我作出的所有決定,都表明他什麼都明白,特明白。這些決定包括讓我從才讀了一年的新加坡大學輟學,去北京讀什麼混湯的成人大學,把我幽禁到溫哥華讓我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直至發配到上海工作……表哥管束我的決心沒準就是在那個晚上下的,在衝我表露溫情的同時,這個“表裏不一”的表哥咬牙下了狠心。
那晚以後,表哥對我基本保持著一張鐵板的臉,好話也不會用好態度對你說,我懷疑他永遠不會再衝我笑。
有關馬丁和我深一步的細節以及性取向問題,我們家從來不談,就像一個全家人相互約定永遠不讓打開的罐子,蓋子擰得好緊。至於裏頭有什麼,大家心照不宣。
好,接下來我又要說到馬丁了——
自打我醒來,就沒見過馬丁,這讓我想到斷三根肋骨還是值得的。但我不知道這事到底算完沒完?如果沒完,我還要不要死第二次?這一切當時都沒想好,或者說我暫時沒有力氣去想這些。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並沒有像所有活過來的人那樣感到後怕,可見當時是事不得已,決心很大。
後來,我把這感受對人說過,那人沉默了半天,說:“說明你這小子真夠野的。”
我必須說的是,在醫院的時候,馬丁隔天送來一捧花,大多是白色的玫瑰,有幾次是淺黃,但基本也屬於白色係。我想,馬丁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用意。送花就送花吧,隻要不來看我。
花,馬丁必是親自送到醫院,不差花店小哥送,也不用快郵。但馬丁自己從不進病房,沒和我打過照麵,這一點他非常知趣,知道我再刺激不得,否則還不知會做出什麼暴烈的行為。
花都是前台護士拿進來,有時則是由麟轉交。這令人生疑的現象,麟從來不問,有時隻是簡單地說:“那人來過了。”“今天的花好看,骨朵大……”偶爾有一次,麟問:“為什麼不送些鮮豔的?紅的、粉的多好……”我見他沒說完就緘口,沒要我回答的意思。
那天,麟喂我吃飯,突然想到說:“今天我對那人說了,花三五天送一次就行,隔天送太密了,扔出去的都還沒謝。”我說,你沒問過我那人是誰?麟笑笑。我又說,知道我怎麼撞的車嗎?麟模棱兩可地說:“知道吧……”我說,知道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嗎?麟要搖搖頭,少頃,說:“我們不說這些。”我說,你再見到那人,叫他別再送花了,再送,就當他的麵扔出去!
那段時間,“自殺”兩個字不時在醫院的走道上流傳,雖然都不當我麵,隻是私底下小聲嘀咕,但我躺著,耳朵特別靈,閉著眼,病房外、走廊上的話總有聽到。麟進進出出的,不可能不知情,隻是不願意說而已。當時他在醫院的身份隻是個“護理”,但很有“職業道德”,明白不該知道的事不問不說,如果我是老板,首先要用這樣的人做員工。
我問麟,以後……我好了,出院了,我們會做朋友嗎?他想了想,斷然說:“不會。”我很驚訝,也很意外,當時就愣住了。
一般人都不會這麼直截了當回答你,把話聊死。哪怕是應付我,也會說“會啊”什麼。他這樣回答我,傷到我自尊。我第一次自卑了,想到自己終究是要被輕視被人不屑的,而首先讓我感到自卑的是一個其貌不揚、靠打夜工過活的窮學生。可他有理由輕視我,拒絕和我做朋友。
由於麟的拒絕,讓我徹底悶到。喂過飯,麟忙著給我做睡前的清洗,他不時偷眼看我,覺察到我很失落很不開心。他用熱毛巾給我擦手時,我突然就把手抽回去,說,以後不讓你給我做這些了。麟詫異地看著我。我接著說,既然不是朋友,為什麼要讓你為我做這些?麟溫和地笑著,徑自把該做的一切都做完,然後小聲地問:“是那個人是嗎?”我故意說,哪個?麟說:“常來送花的那個男人——你原諒他了嗎?你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嗎?”原來麟什麼都知道。我終於證實。也許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像麟一樣,什麼都清楚。
關燈後,麟用一盞小燈看書,不時過來觀察我的情況,替我掖一夜被角。見我還不睡,說:“眼睛睜這麼大幹嗎?今天不乖哦。想什麼呢?不好好休息怎麼恢複得快?快別想了——”幽暗中,我怔怔地看著他,他又說:“可憐巴巴的眼神,這哪像你。”他問我是不是為他晚飯時說的話不開心?他說:“不和你做朋友是因為我們的地位差距太懸殊,不是因為別的,別瞎猜。”他用手把我眼睛闔上,說:“不許睜開”。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事實上直到我出院,麟都沒答應和我做朋友。
事實上,我們後來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今年我去北京出差還特意去看過他。他現在在北京一家化工公司做得挺好,人也胖了,梳著背頭,看起來成熟了。他看見我,樂不可支,狠狠抱了我一下,說:“知道嗎?我一直感覺你特”動漫”,沒想到現在還”動漫”。”我嗬嗬笑著,其實,壓根沒明白他的意思。
我怎麼就動漫了?我哪兒動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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