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00 更新時間：24-10-31 08:04
藥液與池水勻和又蒸騰成某種銀白色的閃爍的霧氣，並繼續在那位拉菲格先生的推動下緩慢地覆蓋了整張議桌乃至絕大部分的大廳，當環形議桌中心部分的水麵上不再浮著鏡子般的藥劑，他便停止了施術並坐了回去，隨後坐在洛歐斐身邊的卡戎向著議桌中心的上空丟出了一件什麼東西，緊接著又做了一個下拉的動作，隨後便見一時難以數盡的發光氣泡有虛有實、有大有小地顯現在了彌漫議廳的銀色霧氣裏。
這就是記憶？傑納隔著霧氣望著那些發光的氣泡，其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末而緩慢地變換著，不等他努力看個仔細，卡戎便再度出手了，他隔空操縱著最下方、也最凝實的一個氣泡落向議桌中心的池水，那氣泡便像是在水麵崩散一般漾起了大片閃爍的光影，這些光影隨之上升，與彌漫廳殿的霧氣結合、顏色轉深，最終擴散並落定成凝實的光景。
所有人仿佛在瞬間就來到了午夜時分的深林。
傑納一麵望著霧氣中的映像在深林裏跋涉前行，一麵也猜到了這間廳殿光線昏暗的原因，如果在光照良好的地方製造這些霧氣並融入記憶，恐怕什麼也無法看清。
耳邊是兩道交錯著的呼吸聲，一道稍微急促，另一道則悠長淺輕，這些聲音其實並不大，卻仿佛就在耳邊，像是由聽聞者自身發出的一般。
記憶的主人就這麼在林中走走停停，似乎對自己的路線並不是完全的確信，耳邊還隱約有著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狼嚎，每一次響起，記憶的主人都會停下來修正自己的方向，以求盡可能的遠離。
等她又一次在林中停下，觀察四周尋找路徑的時候，餘光忽然瞟見了左手邊樹叢掩映著的地方，似有什麼散發著微末但恒定的冷光。
記憶的主人猶豫了片刻後還是靠了過去，沒過多久就在靠近光源的地方發現了騎著馬的守衛者們值守巡弋。
一見到那些守衛者們的剪影以及那種特殊的行進方式，傑納便立時明白了這是哪段記憶——是在他和克洛蒂婭跟那位夫人在【骸骨之廊】交手之前的事情，同時應該也是那位夫人被殺之前的最後一段記憶。
果然就見那位夫人被守衛者們的行進所裹挾，不得不冒險靠近了他們戍守的區域，並在轉過一個角度之後，看清了橫臥於林間空地的蒼白廢墟，呈現出長廊一般的形跡。
然後傑納就看到了自己——確切來說是馬背上的克洛蒂婭，和當時就在【骸骨之廊】旁邊的自己，兩人都穿著世家的白袍，其上繡有銀色的火焰紋形。
原本興致勃勃地眺望著霧氣的阿德琳娜頓時也有了些微的訝異，她同樣在辨認出長廊的形製之後就猜到了那究竟是什麼地方，卻沒想到傑納也在那裏，雖然還離著一段距離，但無論是依達法拉的長袍還是他的身形連帶著那一頭披散著又被焰色緞帶在胸口束起的白金色卷發，都無疑很有辨識性。
這讓她十分想問旁邊的傑納為什麼會在夜半時分呆在【骸骨之廊】附近，可廳殿內一片寂靜，她便也不好發出聲音，但看當時的傑納身邊有其他的依達法拉跟隨，連帶著外部還有巡查守衛的隊伍，也能猜出是族務相關的事宜。
記憶的主人有數次幾乎被巡查者捕捉到了身影，可她總能及時地甩動手腕，展開一片如凝琥珀的領域，某位被她險險避開的巡查者還疑惑地用風蕩平了一片灌叢，終是因為什麼都沒發現而沒有繼續追蹤下去。
數次閃避之後，記憶的主人低下頭來，她的懷裏躺著個已然意識不清了的六七歲金發女孩，正是坐在議桌對麵的特維希爾家族的那一名，她也是先前的另一道呼吸聲的來源。記憶的主人靜靜地望了她片刻，然後如同下定了什麼決心般握了握女孩的小手，隨後從靴子後麵拔出了一把短匕，著意弄亂了自己的頭發，又塗抹了一些草木汁液偽裝自己，做完這一切後，她找準方向，向著空地中心的【骸骨之廊】，也向著【骸骨之廊】旁邊的兩人一頭衝了出去。
之後的情景就是傑納親曆過的了，盡管記憶的主人未能得兩名依達法拉信任，但那個女孩昏迷不醒的事實卻最終令兩人同意先行施救，沒誰注意到她在衝進空地之前，就在女孩身體的掩護下將短匕握在了手裏。
眼見短匕的刃鋒就要跟那女孩一道被遞進傑納懷裏，耳畔卻突然響起了金屬交擊的聲音，在傑納無言的目光裏記憶的主人霍然一驚撈回了原本已經被遞了出去的女孩，琥珀般的光彩再度展開，凝定的時光中，她已高高躍起，從後方向傑納斬了過去，卻不想被一柄不知從何而來的繁複長劍架住了攻擊。
傑納頓時感受到有數道目光投向了自己，盡管霧氣中光影閃動的時候，很難看清議桌對麵那些人的具體身形和神情，但靈覺的感知卻是那樣鮮明，鮮明到傑納能立時反應過來，這些望過來的人，恐怕都是認出了【罪心】。
看來【罪心】那樣詭異繁複的造型並不是德蘭家族的審美，而是慣有的定例……傑納無力地扯了下嘴角，該慶幸倫澤沒認出來嗎？明明在拿到【罪心】實型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了，但直至今日，倫澤都不知道也沒詳細過問過關於它的詳情。
眼見一擊不成，記憶的主人便再度展開領域避過可能的糾纏，而傑納在此時因為對時間魔法的經驗不足做出了錯誤的判斷，為了保證有反應的空間，他借助風魔法想要拉開距離，然而就在他離地的間隙，記憶的主人便抓住了這轉瞬即逝的機遇，再度一擊下劈，就要襲向傑納的後心。
眼見著傑納避無可避，他卻在下一瞬在記憶的主人眼前消失了蹤跡，這讓她霍然一驚，幾乎以為對方跟自己一樣能借助時間魔法的力量，側方另一位依達法拉的攻擊也在此時到來，她立刻發動時滯，再次躲避。
傑納聽得身邊的阿德琳娜低低地笑了兩聲，知道她認出自己是用了出自她手的月長石銘刻，這個魔法當初還是依靠祭使用月鷲的凝集才解析，不過他也沒對此做額外的反應，畢竟那些銘刻都是他從萊汀家的店鋪裏用了真金白銀買來的，其中必然會有一部分轉到阿德琳娜的手裏，用起來自然也沒什麼好避忌。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都是記憶主人在同克洛蒂婭交手——在初始的反應不及之後，克洛蒂婭很快就找到了節奏，利用一階的高速範圍型術式不斷阻止對方靠近長廊主體，並在對方萌生出退意的時候從外側構築起冰牆，誓要將對方困死在這處空地。
盡管明眼人都看得出記憶的主人使用的時間魔法仰仗於外力，卻仍舊得承認為她準備了這些外物的人十分高明，她近乎揮霍地使用著時滯的術式，讓專擅攻擊的一階在一時間都難以逼近。
終結了這種拉鋸般的攻防的是傑納的一次看似失敗的偷襲，盡管他並未得手，卻依然讓記憶的主人感受到了危機，不過傑納沒給她對付自己的機會，在她目光轉來的同時，傑納便後退一步，主動落進了腳下的一處冰縫裏，然而他雖然身形消失，魔法卻未隨之息止，一記風炎羽不見分毫容情地鋪展開來，但在記憶主人有時滯魔法的情況下並未成功擊中對方，隻是砸裂了空地與林域邊界處的冰壁。
記憶的主人並未放過這個機會，徑直化身隕星砸向了這片薄弱的冰壁，在阿德琳娜的嘶聲裏，冰壁在時滯和隕星的配合下飛速開裂，記憶的主人隨之一頭紮入了外部黑暗的深林。
再之後便是傑納先前想要知道的她的落敗過程——盡管在意識到有敵人追擊的同時，她就再度展開了時滯的領域，但追擊者的襲擊卻並未因此而受阻止息，一道冷光直直貫下，將長刀穿透她咽喉的那個人，已經在她的身後近乎無聲地落了地。
記憶的主人緩慢地轉身往來人的方向看去，來人也在同時轉回身來，眾人這才看見那個一直被她死死摟著的女孩也在方才的一個照麵之後到了對方的懷裏。
她定定地注視了這個將長刀送進自己咽喉的男人片刻，不知是想要求饒，還是想要說些什麼所以嚐試著走近，然而血肉被洞穿的聲音再度響起，顯然文森特·特維希爾並未給她這個機會，而是順勢將手裏提著的另一把刀也送入了她的身體。
或許是因為痛楚，或許是因為無法呼吸，記憶的主人搖晃著倒了地，文森特抱著昏睡的女孩立在原處，望向她的目光不帶絲毫可被辨識的憐憫。
在確定她已經無力掙紮，隻能就這麼痛苦地等待死亡來臨之後，文森特便轉身離去，深林之中隻回蕩著血液流淌和因此導致的咳嗆和喘鳴的聲音，最終徹底暗了下去。
彌漫著的霧氣像是突然被揭去了一層黑紗，重新變回了未與記憶結合之前那種閃爍而飄渺的銀，隻是細看之下多少能發覺較之先前稀薄了些許，而被揭開的那些記憶則變成了一片灰黑的沙塵，直直向下，墜入了議桌中央、霧氣下方的水裏。
“這是丹娜·特維希爾死前的最後一段記憶，”居於上首位之一的卡戎·杜德絲沉聲開口道：“由達伊洛家族、依達法拉家族、杜德絲家族三方共同確認，背叛者已被肅清。”
作為其出身家族的特維希爾家族在其中是沒有發表意見的餘地的，哪怕他們才是最主要的執行人也是同一。
“後續我們對其遺體進行了細致的查驗，並未發現黑噬遺留的印記。”卡戎語氣幾無起伏地做出了確定。
這個消息讓傑納意外卻也不那麼意外，意外就意外在挾持與她無血緣關係的年幼族人借機脫離世家掌控這件事，幾乎不可能是個人的行為，之後必然存在著接應，不然她們之後的躲避和生存都是巨大的問題；而不意外則不意外她的身上必然沒有能被輕易查驗出的問題，不然她怎麼可能一路隱瞞至今，甚至險些就要成功脫離林域。
想到這裏傑納突然明白了上首位的卡戎情緒不高的原因——如果對方的身上有著黑噬的印記，卻未被特維希爾家族知覺，那這件事的責任就能百分百地推到特維希爾家族那裏，但很可惜的是對方的身上並沒有這樣的印記，其他世家便難以責怪得那樣徹底，因舊事險被牽累的杜德絲家族對此自然深感遺憾。
傑納心下隻覺好笑，一麵聽著卡戎繼續講述她的出生年份和評定經曆等並不是太重要的信息，一麵看見右手邊的阿德琳娜微微側過臉來，壓低聲音道：
“這是你們預先設計好的吧？剛才我還真以為你砸碎冰壁是不小心……”
傑納笑了一下算是肯定，當夜返回城庭的路上，克洛蒂婭也曾如此言明，不過聽到他說是當時在外麵的倫澤抓住機會傳遞了消息之後，便多少恍然，沒再詳細追問諸如為什麼沒向她傳遞之類的問題。
從卡戎繼續敘述的丹娜的生平經曆中不難聽出，因為沒有時間魔法天賦被歸為家族邊緣族群的她在此前並沒有機會獨身脫離特維希爾家族領地，也就是說，理論上她沒有能夠接觸到黑噬的契機，不過知曉舊事的傑納對此已經有了猜測，而卡戎已經結束了講述，再度隔空操縱著一個較之先前小了不少的氣泡落向了水麵。
夜色與霧氣再度在所有人的眼前蔓延開來，所見依然是夜時的深林。
“……我們已經是第幾次經過這裏？”不多時，黑暗中響起了女人按捺不住般的低聲問詢。
“六、呃，要加上第一次來的時候，應該是七次吧？”被她抱在懷裏的女孩此時的意識尚還清明，當下歪了歪腦袋掰著手指回答，“不過每次過來的方向都不太一樣就是啦。”
之後丹娜責怪女孩沒有提醒自己，女孩則是十分委屈地表示她又沒有問過自己，並跟著否決了丹娜的提議，告訴她無論再怎麼修正路線，都不可能繼續一路西行直至離境。
傑納知道這是因為當時的西恩特邊境已被封閉，在被巴洛森領去星邸的時候，他就被倫澤告知了這一消息，不過他多少還是意外於那個小女孩也察覺到了這種封閉，或許是因為時空魔法師同樣擅長對空間的感知，而丹娜沒有對應的天賦，所以做不到這樣的事情？
“界限已經被關閉啦，”就聽女孩多少無謂地講明實情，“無論是行走，還是在大路的上空飛行，還是潛入地下的暗河水係，還是肉身靜止、隻分出自己的靈魂或者思維都是一樣的……一旦界限關閉，未經許可，就沒有任何人再出得去。”
“什麼界限？”丹娜的聲音裏滿載著未經掩飾的焦躁惶急，“是誰關閉？”
趴在她肩頭的女孩聞言，輕輕地笑出了聲音。
一道強光突然從遠處而來，短暫地映亮了冬時的深林。
“——王庭的界限，自然隻能由王關閉。”
遠方傳來的轟鳴聲中，女孩的聲音稚嫩冷靜，威嚴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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