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67 更新時間:22-03-12 08:03
或許是考慮到六月天氣轉熱,書房的大門並沒有關嚴,滑過厚重的地毯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兩個侍立在門內的女仆看清來人是誰後正要出聲行禮,被德奧做了一個手勢阻止。
房間另一頭正對大門的露台方向擺著一個畫架,繃在畫框上的畫布鋪滿了玫瑰港郊外田野蔓延的微黃,高凳上坐著個暗色長發盤起的年輕女人,右手的畫筆沾染了木質調色盤上些許綠褐混雜的暗色,為重重雨幕下田野盡處的林域鋪出暗影,身邊站著的黑裙少女專心地看著,鬢邊有絲綢盤折成的白薔薇模樣。
德奧沒有走得太近,而是在幾步開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隨後輕輕歎了口氣,屈起手指敲了敲手邊的桌沿。
發出的聲響驚動了露台上的兩人,讓她們都像是被嚇到了一樣立刻轉過頭來,少女的目光有一瞬凝固,但還是合乎禮節地提起裙擺行了一禮,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紅了眼眶。
“……艾克蕾爾。”德奧歎息一樣喚出妹妹的名字。
三年過去,她早已不是一團孩子氣的小女孩,僅是站在那裏就已在愁緒與倔強的間隙裏流露出動人的風情。兄弟姐妹四個中隻有傑納跟艾克蕾爾相像,像到小時候艾克蕾爾逃她最討厭的曆史課的時候隻要把衣服往傑納身上一套,負責教課的老師整個下午都發現不了。但三年的分別無疑改變了某些相似的特質,艾克蕾爾在努力穩重守禮的同時顯得越發堅定固執,而傑納一方麵在行事上隨意懶散了不少,另一方麵卻在更加複雜的環境裏讓人愈發看不出在想什麼。想起之前的事德奧幾乎又要歎息,如果說艾克蕾爾是沿山崖攀援、受寒風吹拂但仍等盛放的白薔薇,傑納就是肆意伸展著開至極盛,卻讓人擔憂零落將至。
一聲呼喚後少女似乎再端不住麵上的沉靜端莊,不顧儀態地跑向房間內撞進兄長的懷中,德奧揮去腦海中那個不太美好的比喻,輕拍著妹妹顫抖的肩膀,咽下無盡的心酸後隻能幹巴巴地說了一句:
“長高了不少。”
露台上年輕的女人慢了半拍似的放下手中的調色盤和畫筆,同樣起身向德奧提裙行禮道:“赫德奧德勳爵。”
德奧望向她點了點頭道:
“勒緹小姐,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年輕女人稍稍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
澳菈爾·勒緹是艾克蕾爾的家庭教師,這類老師通常會住在雇主的家中負責家裏女孩子的教育,她們通常出身低階的貴族家庭,年少時也受到過良好的教育,但由於各種各樣的緣由不得不出來工作,礙於出身不願也基本做不了那些拋頭露麵的工作,成為其他貴族小姐的家庭教師就成了一個相對較好的選擇。德奧記得澳菈爾還是倫澤推薦來的,似乎是已過世的第一代薩蘇利安公爵夫人舊友的女兒,那位夫人去世後澳菈爾的父親為了一筆錢想把女兒嫁給一個五十歲的老爵士,澳菈爾連夜從家裏逃了出去。這樣做的後果不僅是她不可能再回家,名聲也大大受到影響,加上本就家聲不望的出身,幾乎沒可能再結下登對的婚事,一時被傳作醜聞。而年幼時與她有過幾麵之緣的公爵長子從朋友那裏聽到了這件事——由於已過世的母親同樣出身不高,他對母親的舊友一向十分友善,並將這件事托給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正好艾克蕾爾當時到了需要家庭教師的年紀,澳菈爾小姐就輾轉來了洛斯羅蒂。
洛斯羅蒂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地方啊……這裏和世家的牽扯已經太深,德奧無聲地想到,沒有魔力的普通人牽涉到與世家相關的事情裏會非常辛苦,即使是艾克蕾爾這樣的身份,以後也很難好過,更何況是脫離出身家庭依附這裏的澳菈爾了。
他拍一拍妹妹的肩膀,低聲問:
“這段時間有沒有人為難你?”
艾克蕾爾鬆開兄長,一時沒有回答,抿著嘴唇似乎想把眼淚全都憋回去,德奧本想取手帕,一摸才想起已經被丟在馬車上了,就在這時,一方暗藍色綢緞繡有金色花紋的手帕遞到了眼前,德奧怔了一下後接過,道了一句謝謝。
他替艾克蕾爾擦了許久的眼淚,艾克蕾爾才平複下來心情低聲道。
“沒有人進來過,但前幾天我有聽見察爾森命令守衛長趕走那些在莊園外麵鬼鬼祟祟的人。”
“你沒事就好。”德奧向她笑了笑,但心裏卻沒有那麼平靜。
效忠於洛斯羅蒂公爵的魔法師最高也就二階,他知道的離公爵最近的那兩個應該都死在了西恩特,死在黑噬的手裏,他們的骨灰已先公爵一步葬在了薔薇堡的聖堂,除非自他們離開後洛斯羅蒂公爵又招過新的守衛,不然這莊園中最強的魔法師也隻有三階……
那些人是幹什麼的?如果是為其他貴族打探消息的扈從大可不必藏頭露尾,如果是心懷不軌者又為什麼沒有實際摸進莊園裏?一階不會輕易做這麼掉價的事,但二階不一定,而一個二階足以壓製三四個配合不那麼默契的三階並且全身而退了,除非他們中沒有二階,但如果真的沒有二階,又怎麼可能冒險到這附近?
現狀不允許他不警惕,往往越是反常的地方,就藏著越多的問題。
德奧剛想要再安撫妹妹幾句,就見艾克蕾爾神色一動,德奧稍稍回頭,看見莎瑞已經直接走進了書房。
……女仆沒有跟著,這身衣服雖然不是在馬車上的那一套,但也不像是莊園裏保管的原屬公爵夫人的衣物,德奧挑了下眉頭決定當沒發現,跟艾克蕾爾介紹道:
“——這是莎瑞,這段時間也會住在這裏,”他稍稍壓低了聲音,“如果你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可以先告訴她。”
艾克蕾爾聽到“莎瑞”這個名字的時候明顯地愣了愣,見德奧說完那白裙女人居然還跟著點頭,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想了片刻後隻能委婉地跟德奧說道:
“……哥哥,給人取綽號是很不禮貌的。”
……對了,艾克蕾爾不知道莎瑞的事,不對也不能說不知道,是不知道凶獸的事……德奧含混地笑了一下,沒說艾克蕾爾所知的莎瑞跟眼前的莎瑞其實就是同一個存在。
“莎瑞的確是她的名字,”他半真半假地說著實話,“等到社交季開始的時候,她會跟著一起去。”
這個說法有點含糊?艾克蕾爾一時沒理解哥哥的用意,但從哥哥剛才說自己如果覺得哪裏不對先跟她說來看,大致猜得出這位莎瑞小姐是很厲害的魔法師,當下也隻是點了點頭,輕聲應承了一句。
“好的。”
她望向莎瑞,目光多有探尋,按照常理這個時候對方就該自我介紹了,但那女人隻是望著她有限地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
就在她險些皺起眉頭的時候,聽見哥哥輕咳了一聲說:“莎瑞之前受過傷,很長一段時間內應該都無法開口,不過這不影響交流。”
不能說話還不影響交流嗎?艾克蕾爾勉力壓下心裏的諸多疑惑,就見莎瑞已經挪開了目光,望向了自己身後一直沒有說話的澳菈爾老師。她也沒有什麼額外的表示,隻是靜靜地盯了一段時間,澳菈爾卻像是被那雙素色的眼睛盯得十分不自在起來,往前走了一小步說:
“今天的課程就到這裏吧小姐,您和赫德奧德勳爵應該還有很多話要說,我先不打攪了。”
“不用,”德奧拍了拍艾克蕾爾的肩膀,“有什麼事等明天再說,今天就先休息吧,正好也快到下午茶的時間了。”
艾克蕾爾點了點頭,跟著澳菈爾一起離開了書房,德奧望了一眼窗外蒙著雨霧的田野,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坐進桌子後麵那張扶手椅裏,門邊兩個女仆中的一個隨即走向房間一角的餐車,莎瑞的目光在兩人的臉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也繞過書桌,坐到了扶手椅的扶手上。
德奧覺得有點頭疼。
看著那身比起普林賽斯慣用的風格實在顯得非常簡潔的衣服,他覺得還是有必要開口問一下:
“你把萊瑪夫人和跟著你的那個女仆都弄暈了?”
他把聲音壓得極低,力求屋裏的兩個聽不到。
莎瑞一臉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德奧頓時覺得頭更疼了。
他就覺得那身衣服不是莊園裏保管的衣服,現在看隻能是莎瑞變出來的。與其說是“變”,不如說是一種對於“靈”的捕捉和固化,人類的魔法師無法做到,就算憑借東域的靈祈術那樣能夠直接觸及“靈”的魔法,也至多能做到暫時的凝定——這也是莎瑞在凶獸之中也顯得獨特的地方。至於萊瑪夫人……隻能說萬幸莎瑞做這樣的事情非常熟練,普通人在醒來後會迅速忘記自己之前暈倒過的事實,不用他費心解釋了。
“以後不要這樣,盡量。”他想了想還是說了這麼一句,覺得無論是憑空弄出一套誰也沒見過的衣服還是動不動就把人打暈,都早晚要出問題。
莎瑞沒點頭也沒表示抗拒,看不出她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她似乎是想了想,隨即把自己的手塞進了德奧的手裏。
德奧用餘光看到沒在泡茶的那個女仆把頭埋得更低了,一副“我什麼也看不見”的模樣。
不等德奧開口,他的視野驟變,耳邊聽見了自己說話的聲音,眼前看到了自己的背影,而“自己”似乎正在書房門口,剛剛邁進房間裏。
是莎瑞的視野……德奧剛反應過來,就見麵向著書房大門的艾克蕾爾跟澳菈爾同時覺察,神色有所變動,而自己在意識到之後轉回身來,沒看到澳菈爾的麵上那持續頗長的審視一般的神情。
等到自己介紹完莎瑞之後,比起艾克蕾爾的怔愣,澳菈爾的臉上是沒能掩飾住的愕然,在艾克蕾爾委婉地勸自己別給人取寵物用過的名字的時候,澳菈爾麵上驚異之外似乎隱隱顯露出了一些……欣喜?
她知道莎瑞的事?德奧頓時警覺。
就連自己當初也是因為意外才得知莎瑞的真實身份和全名,在那之前盡管一早就猜到莎瑞是魔物,甚至是實力相當強大的魔物,但也全然沒有從“莎瑞”這個名字聯想到“莎芙瑞娜”。
雪狐莎芙瑞娜,骸骨之廊排名——第一。
德奧覺得這不能怪自己,是個正常人都不會想到自己當麵遇見了【骸骨之廊】的第一凶獸,更何況魔物可以變人這種能力,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隻存在於傳說裏,就像艾克蕾爾,即使知道他之前有一隻叫莎瑞的狐狸,在麵對莎瑞的人形是也隻會認為是重名或者哥哥的一些惡劣愛好,完全不會想到這是莎瑞的人形。
但澳菈爾顯然不是這樣。
她能從哪裏知道?她是普通人,就算她的出身家庭有魔法師存在,也絕對不到能了解【骸骨之廊】的等級,連是世家半血從小聽他們講魔法師們亂七八糟故事的艾克蕾爾都想不到,她要如何想到?
而畫麵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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