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38 更新時間:21-09-08 08:01
細軟輕薄的白紗窗簾全然不足以遮住窗外淌入的天光。
傑納在藥草的清苦氣中醒來,望著窗簾縫隙裏的光三次隱入雲間又重現天邊,等到那一隙光明再度緩緩黯然下去之後,他才像是真正醒過來了一樣,稍微動了動。
又過了許久,他才動作緩慢地起了身,伸手拽了拽床幃外那條從垂懸下來的繩子。房門應聲打開,進來兩個侍女跟一個男仆,其中一個侍女還推著一輛銀色的餐車,兩個侍女進到房間後並未靠近,而是各自從餐車下層取了一些瓶瓶罐罐然後去往浴室,男仆則用最上層的圓肚鑲銀茶壺倒出一杯隔了老遠都能聞到苦味的茶,傑納在他從沏好茶到走到床邊的間隙裏也慢慢挪到床邊,接過茶杯的時候免不了稍稍皺了皺眉頭,但還是不發一言地喝了。男仆則在年少的主人將茶水飲盡之前,將床幃和窗簾都束好歸於原位,等他從傑納的手裏接過已經空掉的茶杯的時候,兩名侍女也已從浴室出來,向著床邊的主人行了一禮,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
等用另一隻茶杯漱過口之後,滿嘴的辛辣苦澀才算是稍作消減,他緩了一會兒,起身往浴室走去。正收拾茶具的男仆被主人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望著他那腳步虛浮的樣子趕忙衝到旁邊扶住,傑納沒有推開,不知是沒有那個意願,還是單純地沒有那個力氣。
早先進到浴室的兩個侍女已經配好了藥浴用的藥湯,不算小的浴池裏的熱水呈淡淡的灰綠色,整個浴室彌漫著與方才的藥茶差不多的氣味,這讓傑納多少有點反胃,男仆則一麵幫著他換下已經稱不上平整的睡衣一麵征求著主人意見。
“今天的早餐有卡塔圓派、白麵包和歌羅西湯,配有黃酪、蜂蜜、奶油和橘子醬,您想用哪一種?”
早餐……傑納有些遲鈍地思考著,卡塔圓派是一種在多層表皮裏塞滿糖漿和碎漿果的菜肴,因為過重的分量和甜度甚至能在不太正式的場合充當主菜,眼下他的口中舌尖仍殘存著藥茶的苦味,實在是不想吃甜得過分的東西,歌羅西湯則是一種使用了大量的香草和塊根的南部湯品,口味以酸為主,他認真地想了一下,覺得滿嘴又酸又苦的話他大概真的會吐出來。
“……白麵包,”他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發出低啞的聲音,“配奶油和橘子醬。”
他的嗓子本就沒能恢複完全,連著幾天早中晚各半壺的藥茶更是加重了這種情況,讓他現在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昨晚對著月亮嚎了整整一宿的雪狼崽子。
“是。”男仆恭敬地應了聲,帶著他換下的睡衣離開了水汽氤氳的浴室。傑納瞥了牆上那麵半身鏡一眼,隔過迷蒙的水霧也清晰可見,自己身上從鎖骨向下,密布著多道延伸到兩肋和小腹的淡紅色瘡疤,甚至左右各有一道沿肩脊過肘彎延伸到小臂,現在的它們已經帶不來多少痛感了,或者說,在他所遭受的所有可見與不可見的傷害裏,這已是最輕緩的一種。
這是他被救回來後的第六天。
雲端之城聚集著當世最純粹最優秀的醫者們,這讓他在第二天的夜裏清醒,第四天的早上恢複行動,包括滿身皮開肉綻過一般的傷疤,也已不複三天前那暗紅色蟲豸似的猙獰樣貌,他隔過水汽與鏡麵端詳著那些淺紅色痕跡,覺得至多再有半個月,便不會再有任何痕跡。
他近乎無意識地發出一聲短促而沙啞的笑音。
盡管藥浴用的水液的氣味和觸感都不是那麼讓人愉快,但傑納還是按照囑咐泡到了池水微微泛涼才起身,衝淨身上殘餘的藥液後,在男仆的幫助下換了一件胸前和袖口都堆著褶子邊的白襯衫,領口的緞帶照例是火焰流轉般的紅色,極襯他的眼睛。
他坐回臥室裏的鏡前,由著男仆用針梳將被水汽浸潤的白金色長卷發梳順,這讓他想起之前某些起遲了的早上,為了節省時間,用風直接將頭發裏的水分吹幹,偏偏他是卷發,簡單粗暴的下場往往就是頂著一頭蓬鬆的大卷急匆匆地趕去上課。
他垂了垂眼睛,頓了一下,索性幹脆閉上,基本到這一步才算是走完了早餐前的所有流程,已經成功激起了他又一輪睡意。
他就這樣昏昏欲睡著,就算是聽到有人在已然大敞的房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也沒有睜眼,隻是啞著嗓子問了一句。
“萊森,是誰來了?”
遊走在發絲間的梳子隨即頓了頓,男仆微微俯身道:
“是倫澤萊洛特先生。”
倫澤進到房間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景象,傑納披散著半濕的長發坐在鏡前,沒睡醒似的閉著眼,無論是神情還是任何能窺見的地方,都沒有苦難和傷痕存在的跡象,世家與公爵家的幼子仿佛從來如此,他一直,也將永遠這樣懶散而平和地生活下去,無需掛念家族派係傾軋,更不用為前程生計憂心。
直至男仆告知他才睜開了眼半轉過身來,向著他稍微笑了那麼一下,並不明顯,卻很真實,仿佛有溫和的柔光流淌在那雙火焰色的眼瞳裏。
倫澤在心裏無聲歎了口氣。
比起與洛斯羅蒂公爵有六七分相似的德奧,以及一看就跟母親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自己,傑納和艾克蕾爾其實跟雙親都不太像,反而更像是那位嫁到風信公爵家的祖姑母生下的女兒,他們的表姑,也是現今國王側室黛琪·維利安夫人的母親,鐵壁公爵夫人希萊斯安娜。
幾百年前因平叛而從地方小貴族發家的克萊伊家族而今早已不再嚐試介入普林賽斯一灘渾水且時不時便要洗牌的軍界,多代之前就已轉向從商從政的道路,國內最繁忙的海港正位於洛斯羅蒂境內,同樣位於領地內的薔薇堡更是普林賽斯最繁華的臨海城市,無論此後的曆代家主是否精於此道,總不至於落到虧損的境地,但從政方麵,克萊伊們並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在倫澤看來,無論是尚未化骨的本代公爵還是上代乃至上上代,似乎都是不怎麼會站隊的樣子。上上代將膝下唯一的女兒嫁給了失去妻子、意外繼承爵位的伊德羅斯家的幼子,卻不曾想到那位最在意的、成為普林賽斯的王後的卻是亡妻所出的女兒,上代則一味支持同胞姐姐,全然沒有試圖讓姐姐及子女與那位莉雅王後修複關係,至於本代就更不必說了,甚至跟著伊德羅斯一頭紮進了莫特斯平原的戰局裏,成了最不受待見的主戰派的大頭。
同樣還沒過去幾天的伊德羅斯之死,即使在不知情的人看來也與世家關係匪淺,畢竟自戰事起,讓伊德羅斯從這個世上消失就絕對成了世家所樂意得見的事,而世家的願望,少有終未成事。
伊德羅斯與克萊伊接連亡故之後,本就沒什麼爭鬥之心的國王陛下想必會很快停戰,伊德羅斯雖然在活著的時候確實不受待見,但怎麼也算是陛下的舅舅,從旁係拉來繼承爵位的孩子更不會同陛下做對,就算一時失勢,也不會有人敢招惹得太狠,但與陛下非親非故的克萊伊會如何就不好說了,就算希萊斯安娜夫人有心惦念表兄,那位被硬塞給國王的黛琪夫人卻未必敢提。
洛斯羅蒂公爵未必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所以當初他才以公爵長子的身份就讀紅院,接觸並成功娶到了世家出身的母親,想來當年他所圖的並不僅僅隻有魔力。而在他原先的計劃裏除開讓達到一階的兒子繼承爵位外,隻怕也要用唯一的女兒艾克蕾爾去拉攏國王那邊的人,艾克蕾爾沒有魔力也不要緊,克萊伊家族的女性外貌一貫出眾。但這樣近乎吃裏扒外的行徑無疑會激怒伊德羅斯,所以伊德羅斯提出無理要求的時候,才會……
他閉了閉眼睛。
“哥哥一大早過來還沒有用早餐吧,”少年低啞的輕語引得他睜眼注視,傑納已經站起身來,伸手向他身後的起居室示意了一下,那裏已經多少傳出了些侍女們布置餐具和菜品的動靜。
“要一起用一點嗎?”傑納不動聲色地多看了不知為何比之前更加蒼白的哥哥兩眼,禮貌而乖順地提出邀請。
“好。”倫澤歎息一般地承應。
明眼人都看得出長桌兩邊的人其實都沒什麼用餐的心情,倫澤近乎食不知味地喝著那盞據說極具南部特色的歌羅西湯,該說的話在心裏預演了好多遍。
傑納則相當慢條斯理地咽下了嘴裏塗抹著奶油和橘子醬的麵包,望了總是不經意間就顯得一臉沉痛的兄長一眼。
“是前來護送公爵棺柩和我回洛斯羅蒂的使臣要到了嗎?”
盡管聲音沙啞,他的語氣卻輕快地像是在問哥哥今天的早餐怎麼樣。
倫澤握著銀湯匙的手頓了頓,抬眼望向長桌對麵的傑納。
像是在問,你怎麼知道?
傑納沒有說話,隻是狀似整理地撥弄了一下襯衫袖口堆疊著的繁複花邊。
那是普林賽斯的貴族們所熱衷的風格,在崇尚清簡且魔法師比重極大的世家通常沒人這麼穿。
倫澤一時無言。
“……你有什麼想問的嗎?”盯了那隻湯匙良久之後,倫澤才低聲問了一句。
傑納似是很輕鬆地點了點頭,一麵擺了擺手讓起居室裏的侍仆們都離開,一麵端起一杯清透泛黃的花草茶抿了一口,問。
“來的都有誰?”
“從洛斯羅蒂來的有玫瑰港伯爵的次子,埃斯托·麥爾加,還有狹湖男爵,你應該更熟悉希萊斯安娜姑姑派來的綠廳伯爵的第四子,徹裏特·霍蘭,之前我們一塊兒打過獵,”他停頓了一下,“陛下還派來了行宮衛長,愛德華·索哲,以示榮恩,當然,他們都會先到托夫裏斯等待,不會進到依達法拉的警戒範圍。”
傑納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聽著侍仆們輕手輕腳地關上了起居室的大門。
倫澤在心底苦笑了一下,知道他們兩個對這件事都不感興趣,而傑納想問的,也不會是這件事。畢竟所謂榮恩不過是一個樣子,做給仍在莫斯特平原與普林賽斯拉鋸的蘭沼人看,也做給身為世家的依達法拉,與依達法拉之前的達伊洛看。
他等著傑納繼續發問。
傑納不急不緩地用餐巾將指間一點零星的奶油和麵包屑擦掉後,用一隻手撐住下巴望向窗外,城庭中栽植的紅鬆稍遜於林間的同類卻仍然高大,傑納盯了那透過枝葉在玻璃窗間亂搖的光影片刻,才緩慢地、近乎漠然地問道。
“早在燃湖戰役之前,父親就已決定要將我送到伊德羅斯那兒去,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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