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四十一章:不容

章節字數:3209  更新時間:23-03-19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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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楠焱淳澈的思緒似是被那突然裹覆上來的暖意打斷了一瞬,旋即輕笑一聲,攏了攏領口,道了聲謝。

    “——你也真是夠沒戒心的。”赤鬼隔空向著那半開的窗扇一揮手,還未等淳澈出聲阻攔,那桃木描銀的畫格窗扇便被關了個嚴絲合縫,他似是無奈,隻搖了搖頭。

    “怎的去了這樣久?便是下到埋骨地,也不至於用這樣多的功夫。”他捋一捋耳邊細碎散亂下來的鬢發,在微暗的燭光裏,被鍍上細膩的金色。

    “你倒是猜得準,這就知道我去埋骨地了。”赤鬼毫不客氣地在茶案後坐下,那原本看上去很是需要些歲數才撐得住的大椅,他隻隨意地坐在那兒,便也生出教人小覷不得的氣度。

    “我一進劍塚看見達伊洛的族長來了,就知你肯定攜著大小姐去埋骨地了。”淳澈斂一斂袍袖,自他對麵的軟凳上坐下,“你不肯見他,卻也是容不得大小姐離你視線的。”

    赤鬼低笑一聲。

    “權作我杞人憂天罷——幾千年沒人敢對劍塚出手了,自然是要盯著些的。”

    “那麼,結果如何?”淳澈笑問。

    “罹辰從不出錯。”赤鬼如此回應,二人間一時沉默,半晌後他才又接了句,“除了信我。”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算是剖白,還是能算作懺悔呢?可結果不得變更,正如他一息殘魂遊蕩世間,無以求生,卻也赴死不得。

    “……你要這樣躲到什麼時候?”楠焱淳澈似是為了轉移話題般如此問著,他挽了衣袖,白玉壺嘴裏傾出一注清亮的茶湯。

    “還不是時候。”赤鬼注視著麵前人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仍舊如此說,“若不出意外……我會在某一天親自去見他的。”

    淳澈手下微頓。

    “在大小姐身後麼?”

    赤鬼沉默。

    窗紙外驟然亮起一團明金的螢光,隻微一閃爍,便透過窗柵,現於堂屋之中。那是隻細小的翎蝶,翼尖泛著細碎的明麗的金色,翅翼開闔間棲於赤鬼指尖,旋即綻成一團明亮的花火消失不見了。

    赤鬼雙眼輕合,再睜眼時眼底驟然閃過璀璨的金色的火。他沉默地將手收入衣袖,斟酌了半晌,終是低聲說。

    “你那玄孫女……似乎認為同生詛已經發作。”

    楠焱淳澈抬眼看他,眉眼間倒不見多少驚愕。

    “你不意外麼?”赤鬼問。

    “那日同你從桑熾關下來時,我便覺得是時候了。”楠焱淳澈波瀾不驚,隻輕輕搖晃著玉盞裏的茶湯,映著燭火灑下細密的金色。“便是你——在這個年紀也做不到這樣成就,她的時間隻會更短,不會更久。”

    “你們倒是說了一樣的話,”赤鬼輕嗤一聲,“出眾何嚐是好事了。”

    “同生詛已經發作,盡快將血係間隔才是正途,”楠焱淳澈飲下半盞茶水,“你意下如何?”

    “我既做了決定要看她登上至尊之位,便會盡我全力助她離極東牢籠。”赤鬼神色不變,“你早就知道了。”

    “隻是不忍,”淳澈放下茶盞,蒼白發絲隨他垂首滑下肩頭,“祭尚不至八歲,便要同父母分離了。”

    “不必那麼倉促,”赤鬼無謂笑笑,“我在此處,保她們兩三年內無事便可。”

    楠焱淳澈似是無聲歎了口氣。

    “這也是懲罰麼?”他垂著眼,茶水殘跡映著瞳中哀色,“至尊不得有姊妹兄弟……也是因為血脈中的光是偷盜得來麼?”

    “這樣說也沒錯,畢竟這力量從未有一天是真切地屬於人類的,”赤鬼揉一揉眉心,“作為同代被光元素眷顧的世家後裔,其血脈間的光都是共通的,那些零散分布在他們身上的力量會逐漸被吸引到強勢的一方身上,這也是為什麼隨著至尊繼承人的成長,同輩的先知們會慢慢失掉力量。”

    “——吸引順序先親後疏,作為與繼承人血緣最近的兄妹手足,若不提防,遲早會一道沒了性命的。”楠焱淳澈搖了搖頭,“便是二小姐能夠活下來,也同大小姐是沒有多少緣分的。”

    “與至尊有”緣分”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事,”赤鬼輕嘲,“看看曆任,手足師長,伴侶親朋,可曾有一個能有好下場。”

    淳澈默然飲茶。

    “我會保她活著,”赤鬼淡然道,“權作是償楠焱柔萱擋那一箭的恩情,我必叫她不受逼迫,心無掛礙地活著,活到滿頭華發,活到子孫滿堂。”

    “我記得你素不喜她。”淳澈輕聲說。

    “我是……將離之人,”赤鬼無奈笑笑,“雖然這個”將”可能便要持續尋常人的數代幾生,但對於之前已經經曆過的幾個千年,已經算是有的盼了。我這一生幾多自負幾多錯誤,到了如今也沒什麼好爭論的了,隻是臨了時,盡力做到不去虧欠任何人罷了。”

    “是麼?”淳澈笑笑,“我是不是當祝賀你,終得解脫?”

    “未到最後一步,誰知會是怎樣情狀呢?”赤鬼搖了搖頭,“隻是有種感覺——從很多年前就有,在看到祭降生的時候,便更加強烈了。”

    楠焱淳澈舉盞,以茶代酒,在赤鬼的注視下飲盡了。

    “願你所得,不負時光。”

    

    華安庭·憐櫻閣

    芷如在寢間外的黃銅立鶴香爐裏又添了一匙沉香粉末,小心地查檢了堂屋內的窗扇,在確保所有窗戶都關嚴鎖好之後,領了屋裏的一眾婢女們都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寢間裏楠焱憐在木架上掛好了楠焱釋的外袍,回頭看見楠焱釋靠在南窗下的湘妃榻上,手裏雖持著書卷,但目光顯而易見地未落其上。

    他似乎總是這樣,很善於隱藏自己的喜怒好惡,但卻藏不住憂思愁苦。

    她抿著唇笑了笑,走過去收了他手裏飽受冷落的書卷,合好放在了牆側的書架上。楠焱釋的眉頭仍舊微微地皺著,眼瞧著燭光流淌在憐絲織的寢衣上,晃動出如映月相般的光。不多時她便端了溫茶回來,將其中一盞遞到楠焱釋的手上。

    楠焱釋雙手捧著茶盞,望著其上翻湧起來的水霧有些出神,楠焱憐也不搭話,隻細細地吹了自己那盞,不緊不慢地喝著。

    直到這邊喝了小半盞下去,那邊的楠焱釋才緩緩收了目光,隻望著楠焱憐問。

    “你不問我?”

    楠焱憐又複飲了半口,微笑著望著楠焱釋道。

    “老爺覺得我要問什麼?”

    楠焱釋垂了下眼睛,終覺得這般難以言說。

    “問我……如何抉擇。”

    “昔年我住坤華堂時,祖父便教我,這世上兩樁事不必問得。”楠焱憐神色如常。

    “哪兩樁?”

    “一是不想聽到答案的事,二是問了也無法改變的事。”楠焱憐唇邊銜著半痕笑意,“聰明人從不過問這兩樁,便是問了,也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

    楠焱釋的心頭微微沉了沉,本想道一句老族長睿智,卻又想起自己違誓,便隻好接著沉默了。

    “自祭落地那日,我便知道她不能當尋常女兒教養。”楠焱憐擱下茶盞,眼角蔓了些悵然之色,“我自是期望要一個能承歡膝下常伴左右的女兒的,便是愚笨些,愛玩鬧些,都不打緊,我隻想著在這難得安穩的時日裏好好盡一盡母親的責,無論她將來是華衣麗裳為人新婦,還是和族裏的老學究們一道埋首故紙堆中,我都是樂意得見的。”她輕輕按了按眼角,微微側過頭去,“隻憾我沒這個緣分罷了。”

    楠焱釋有些揪心,輕輕握了握妻子的手。

    “後來老爺給她取了名,單名一個”祭”字,我便知道老爺同我想的無二。”楠焱憐牽唇輕笑,“我等富貴膏粱,鮮衣怒馬,一不經戰亂之辛,二不事勞作之苦,年紀尚小時便站在許多人掙紮一生都無法觸及的巔峰處,一切皆生自世家,也都將歸於世家。”她微微垂了下眼睛,“若世家體係本身向我們討還,我們無力抗爭,自當遵從。”

    楠焱釋沉默。

    “要我償的債,我無可辯解,無可推脫,”她輕輕地道,“但……祭是無辜的,珞也是無辜的。”

    “她們尚是稚兒,卻安穩不過十載,緊接著便要為自己尚不了解的事物奪取生命或是失去所有,連會不會有所回報,都無法得知。我生下祭後的那段日子裏殷如常常來勸我,叫我不要替祭傷懷,”楠焱憐虛弱地笑笑,“她總說,楠焱七千載繁榮鼎盛如何,第二任至尊功成名就如何,她總是允諾——仿佛那一切觸手可得,必定可得,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不是這樣的。”

    她定定地望著楠焱釋,如此說。

    “無論屍骨不複,亦或神壇榮盛,得到或失去,都會是第三任至尊或者是這個位置的一個繼承者的,而非是我的女兒的。就如我在是我自己之前,先要屬於第一咒術世家一般,她也同樣要先屬於至尊,先屬於楠焱。”

    “我無法為她做什麼,我也幫不了她什麼,我一早就清楚的。”她輕聲說,“我會失去她——無論是她成為第三任至尊,亦或是成為祭壇之底無形無色的灰燼,我都會失去她。”

    “憐……”楠焱釋輕喚出聲。

    “老爺會覺得我狠心麼?”憐搖一搖頭,“明明還什麼都沒發生,我就已經這般宣告終末。”

    楠焱釋無言地攬住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輕聲說,“既然如此……便按照最公正的方式,決定這一切吧。”

    憐的額頭抵住楠焱釋的胸口,忍著眼角一絲絲絞動的酸澀,深深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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