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68 更新時間:19-03-07 11:07
文司長幹咳一聲,隨手拖過一把椅子,就這麼緊貼著床頭坐下,兩條長腿本能地想架在一起,抬到一半,不知想起什麼,又不甚自然地放了回去,擺出一個正襟危坐的姿勢。
“鈴木先生……”她話說了一半,就見這人眉頭難以察覺地一皺,於是也跟著一咬舌尖,臨時改了口,“沈……先生,你這兩天感覺如何?”
“沈先生”可能太久沒說話,一開口,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嘶啞:“好多了……謝謝。”
文飲冰咽了口唾沫,假裝之前在醫院裏偷偷往人家唇縫裏塗葡萄糖水的人隻是和自己共用一具身體的精分人格,按照路上臨時打的腹稿,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往外蹦:“之前……我不明就裏,和沈先生之間有些誤會,多有得罪之處,還請沈先生別放在心上。”
沈先生可能是沒想到這姑娘居然精通“翻臉如翻書”的技能點,才幾天功夫,這凶名遠播南四省的特務頭子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對自己比對親爹還客氣。
從“階下囚”毫無過渡地跳頻到“座上賓”,他反射弧一時沒跟上,隔了幾秒鍾才沙啞著說:“……言重了。”
文飲冰將各式各樣的開場白掂量個遍,考慮到這位剛受過一輪蹂躪的身心,難得委婉了一回:“我看沈先生臉色不太好,是在這兒睡得不習慣嗎?”
沈先生搖搖頭:“沒有,我睡得很好,沒什麼不習慣的。”
文飲冰點點頭,言辭越發客氣:“那就好……聽康醫生說,您想出院,是不是有哪裏招待不周?”
男人捂著胸口,微微咳嗽兩聲:“也沒有,康醫生照顧得很周到,我還沒來得及向她道謝。”
他越是斯文有禮,文飲冰手心裏越是瘋狂地冒冷汗,隻覺得麵對薛少帥都沒這麼緊張過,說話都快打磕絆了。她隻得掐了自己一把,艱難地擠出一個若無其事的微笑:“那沈先生為什麼急著出院?莫非是嫌病號飯太難吃了?”
這個冷笑話說得不大高明,好在沈先生是個厚道人,看出文小姐的不自在,他眼睫低低一垂,很配合地笑了笑。
這一笑可不得了,文司長登時覺得視線被突如其來的強光晃了下,眼皮一眨吧,就這麼怔怔地瞧著他,半晌不記得自己要說什麼。
直到沈先生的聲音傳入耳中,她才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
“……文小姐不必感到內疚,”這男人語速放得很慢,聲音有些沙啞,卻顯得格外誠懇,“換成任何人,都會這麼做——如果不是你,我現在大概也沒機會在這兒曬太陽了。說來,您的救命之恩,我還不知該如何報答。”
一陣小風從窗縫裏悄無聲息地溜進來,涼颼颼地蹭過脖頸。文飲冰微乎其微地打了個哆嗦,起身從外間衣架上取過一件外套,小心披在這男人肩上,順手為他掖了掖衣領。
“是我行事魯莽,連累沈先生吃盡苦頭,先生仁厚,不怪罪於我,飲冰真是慚愧不已,‘報答’兩個字,以後千萬別再提了。”文小姐難得文鄒鄒說了這麼一長篇話,一邊幹巴巴地背台詞,一邊在心裏默默唾棄自己,“雖然先生身份特殊,近期不方便在人前露麵……但您畢竟不是我76號的囚犯,想離開自然沒問題,隻是容我冒昧問一句,離開這裏後,先生有什麼打算?”
沈先生下意識用手指撚動被角,好一會兒才道:“我……可能會離開上海。”
文飲冰端詳著他的表情:“先生想好去哪了嗎?可是打算回老家?”
沈先生苦笑了笑,濃密的睫毛輕輕一垂:“我父母過身得早,老家早沒人了。”
文飲冰沉吟片刻,有些難以決斷——雖說她在薛少帥跟前放了話,要把這人留在76號,可那隻是說說而已,在走這一趟之前,她並沒真這麼打算過。
畢竟幹這一行的,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不知哪天就倒在槍口下,實在不是什麼擺得上台麵的職業。
這男人十幾年來隱姓埋名,孤身和虎狼之輩周旋,勞心又勞神,好不容易掙脫這層枷鎖,文飲冰私心裏還是希望他能過過正常人的日子。
可是方才,看到這人望向窗外的眼神,文司長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識到,這層偽裝披了這麼久,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這麼多年來,他習慣了一分為二,事先準備好的劇本上大概壓根沒有脫下這層畫皮的部分。
可如今,一股無法抗拒的外力將他從暗無天日的深淵裏提溜出來,不容分說地撕開這副掩人耳目的皮囊,將裏麵的一團血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混跡於禽獸之間多年,至此終於意識到自己還是個人,卻也遺忘了該怎樣以“人”的麵貌行走在陽光下。
文飲冰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字一句地說:“我有個不情之請,其實76號正缺人手,如果您沒想好去哪,可願意留下來幫我的忙?”
沈先生:“……”
這男人撥弄被角的手指陡然僵住,眼皮飛快一抬,驟然凝聚的視線居然銳利如針。
文飲冰也覺得自己有點強人所難,要換成她自己,差點在76號大牢裏送掉小命,掉頭就去給人家打工,心裏怎麼說都得膈應幾天。
“76號在南四省略有幾分薄名,沈先生應該聽說過,”也難為文司長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這句話,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實事求是地說,76號確實殺了不少人,但飲冰捫心自問,這些年的所行所舉並非出於私心,76號的屠刀之下,也未曾沾過無辜之人的血……”
就見沈先生眉梢不易察覺地一挑,文飲冰登時意識到什麼,話音一頓,趕緊往回找補了一句:“這回的事是個誤會……好在沒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沈先生大人大量,就別跟我一介武夫一般見識了。”
沈先生微微搖了下頭,那意思也不知是說他沒放在心上,還是說文小姐並不是簡單的“武夫”。
那片被角被他撚在手指尖,都快揪炸線了,這男人才冒出來一句:“……為什麼是我?”
文飲冰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答道:“於公,沈先生心思縝密,又對島國人十分熟悉,若是能加入76號,一定會成為我的大助力;於私,先生雅量非常,與您說話時有如沐春風之感,日後若能時時親近,也不失為美事一樁,不是嗎?”
沈先生:“……”
文小姐用的字眼十分微妙,他明知這姑娘是什麼意思,臉上還是透出一股熱氣,視線不自然地往下一垂,似乎不知放哪合適。
文飲冰打蛇隨棍上,不著痕跡地往前湊了點:“對了,認識這麼久,隻知道先生姓沈,還沒請教您的名字是……”
男人低垂眼簾,若有意似無意地避開她的視線,低低吐出兩個字:“沈翊。”
文飲冰好奇地眨了下眼:“義……道義的義嗎?”
沈翊搖搖頭,有些遲緩地抬起手指,在左手掌心上一筆一劃地寫道:“是翊,從羽立聲,又通羽翼的‘翼’,有輔佐之意。”
文飲冰恍然:“令尊為你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你成為輔佐治世的卿相之材?真是用心良苦。”
文司長說者無心,沈翊卻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的名字也煞費苦心——十年飲冰,難涼熱血,一路走來,就沒有後悔過嗎?”
文飲冰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一偏頭,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邂逅,無數難以訴之於口的東西,就在這視線交彙的瞬間靜水深流而過。
有那麼片刻功夫,文飲冰再次聽到心頭泛起熟悉的動靜,不過這一回,丟進池子裏的不是小石子,可能是一塊磚頭,濺起的水花潑了文小姐一臉。
文飲冰有點狼狽地抹去一頭一臉的水珠,想起陳姑娘之前的揶揄,心說:我特麼不會是真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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