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338 更新時間:19-03-03 11:02
此時正是中午,按理說不是探視的時間,可誰都知道,第一軍醫院的頂頭大老板就是文飲冰,文司長親自駕臨,有誰敢攔?
正因為這樣,文飲冰十分輕鬆地穿過重重崗哨,來到最裏間的特別病房,她換上探視用的口罩和隔離衣,開門走了進去。
病房裏遮著厚重的窗簾,光線透不進來,日光燈卻大亮著。興許因為一應擺設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鋪,白色的被褥,連帶那個床上的人都在慘白的燈光下呈現出某種死氣沉沉的蒼白。
如果不是他臉上的氧氣麵罩隨著呼吸起伏有規律地凝結出霧氣,文飲冰可能真把他當成一個死人。
她隨手拉過一把椅子,貼著床頭坐下,兩條長腿一上一下地交疊在一處,手肘搭著膝蓋,掌心托住腮,就著這個三角支撐的姿勢,歪頭端詳著病床上的男人。
這人一隻右手露在被外,從手腕到手指都纏著厚厚的紗布,也難為護士能找到縫隙插入輸液管。文飲冰為他拉了拉被褥,小心蓋好那隻手,視線卻沿著被褥的起伏輪廓一路而上,落定在這人臉上。
這男人長相頗為不俗,哪怕在76號大獄和軍醫院特別病房裏挨個體驗過一輪,重傷連著重病,把本就不多的血肉越發耗幹了,雙頰深深凹陷,臉色蒼白中泛起不正常的青灰,活像一具形銷骨立的屍首。
可他這具“屍首”,愣是比旁人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氣韻。
他閉著眼,因為臉色蒼白,睫毛顯得越發濃密,鴉翅一樣濃墨重彩,低低垂落時,黑白交映,簡直有種觸目驚心的意味。
文飲冰不知不覺地看入了神,忍不住將椅子挪得近了些,伸出手指,自然而然地撫過這人緊皺的眉心。
“幹嘛總把自己弄得這麼緊張?”她低聲自語,“沒了你,天也塌不下來——就算塌下來也有個高的頂著,至於這麼拚命嗎?”
昏迷中的男人沒法嗆聲,由著文小姐在那兒自說自話。
文飲冰輕輕歎了口氣,她想著這男人在冰冷的深淵裏負重逆行,一腳涼水一腳泥地趟過血雨腥風,以及當麵背後的明刀暗槍。
換成任何一個人,包括文小姐自己,從裏到外都得冷透了吧?
可他呢?他是怎麼在這個艱難的世道裏,獨自堅持著一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路,守住這一點滾燙的心頭血?
為國為民,甘願改頭換麵、自汙其身,被人戳著脊梁骨,唾沫星子劈頭蓋臉,還差點死在血濃於水的同胞手裏,這是個什麼滋味?
難不成,這人一副心腸真是鐵石鑄就的,因為無情無私,所以混到這份上依然能不恨不怨?還是說,他這輩子就被“家國”兩個字困住了,索性把自己當成一把柴火,轟轟烈烈地燒沒了,殉了這方破碎的華夏山河,就當全了這一身忠烈?
想到這兒,文飲冰心頭一時間湧上百般滋味,不知怎的,手背便輕輕滑過這人瘦脫形的臉頰,說不出的溫柔憐惜。
然後……就見這男人鴉翅一般長而濃密的睫毛輕顫了顫,忽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一線眼睛。
文飲冰:“……”
有那麼一瞬間,文司長幾乎以為是自己連熬兩個通宵的緣故,看花了眼。
不過,文小姐雖然富有鴕鳥精神,事實卻毫不留情地給了她兩記大耳刮子,隻見那男人慢慢挪動眼珠,有些渙散的視線上天入地逡巡過一遭,逐漸凝聚在……某隻落在他臉頰邊緣、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鹹豬手上。
文飲冰:“……”
這烏龍可鬧大了,文司長活像被十萬伏特的高壓電打了,忙不迭收回手,正直無辜地抬頭望天,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可惜,她反應雖快,還是晚了一步,男人稍稍揚起下巴,循著那隻縮回去的“爪子”看過去——可能是昏睡太久了,有點對不準焦距,他微微眯起眼,吃力地辨認了好一會兒,眼珠忽然輕輕一縮。
看樣子是認出了某位害他進了牢房又進病房的文姓小姐。
大約是應驗了那句“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這人不聲不響,卻愣是把文飲冰看出一身冷汗。堂堂76號頭把交椅,此刻坐在原地一動不敢動,手腳都不知往哪擺合適。
直到那人偏過頭,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文司長才如夢初醒,頭也不回衝出門去。不多會兒,一群醫生護士著急忙慌地衝進來,從裏到外,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放過,仔仔細細給病人做了個全身檢查。
病房的門虛掩著,門上鑲了一小塊玻璃,透過巴掌大的窗戶,可以看見病房裏的情形。文飲冰沒急著走,就這麼抱胸靠在門口,不時從玻璃窗往裏瞄一眼——醫生護士將病床圍得水泄不通,就如一堵人搭的圍牆,遮擋得滴水不漏,除了床角垂落的白色被單,其他什麼也看不清。
可文小姐還是忍不住瞄了一眼又一眼,就算看不見那人的臉,依然莫名地安下一顆心。
不知過了多久,醫生護士陸陸續續地折轉出來,文飲冰心念一動,一把扯住走在最後的康角寒:“他怎麼樣了?”
女醫生摘下口罩,順手將一綹帶落的發絲掖回腦後:“燒已經退了,人也清醒過來,這條命算是保住了,你也可以放下一顆心。”
文飲冰往裏探了探頭,不依不饒地問:“那他什麼時候能出院?”
“這可不好說,”康角寒從白大褂的上衣口袋裏抽出一支筆,在病案上迅速記下幾筆,“肺癆本就不容易痊愈,他又在76號大牢裏受了重刑,無異於雪上加霜,就算醒過來,怎麼著也得養上一陣,不然很容易落下病根。”
文飲冰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那就讓他安心養病吧,這段時間還要勞煩你多費心。”
康角寒擺一擺手,示意她“客氣話少說”,白大褂的衣角行雲流水般一飄,十分瀟灑地走人了。
醫生護士都走幹淨,病床裏重新安靜下來。按說,文飲冰完成了按部就班的探視,應該返回76號,可不知怎的,她隻覺得那一覽無餘的病房裏藏著一把小鉤子,看不見的地方,有一下沒一下搔撓著心頭軟肉,讓她舍不得抬腿走人。
覷著四下沒人,文司長擰開病房房門,偷偷溜了回去。床上的男人閉著眼睛,氧氣罩已經摘下了,他似乎是體力不支,被醫生們一通折騰,又睡著了。
大概是被連日來的傷病耗盡了血色,他臉色暗淡,嘴唇也一片煞白,跟個燒壞了的瓷瓶似的,白釉上爬滿了曲曲折折的裂紋。
文飲冰為他掖了掖被角,一隻手摸進衣兜,變魔術似的摸出一瓶葡萄糖水。她倒了一瓶蓋底子的水,用醫用棉簽蘸了,小心翼翼塗進這人唇縫。
卻不料這男人睫毛一顫,若有所覺似的,重新睜開眼。
文飲冰:“……”
這小子居然裝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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