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73 更新時間:19-05-14 19:54
沈巍沒吭聲,手裏的菜刀不緊不慢地片著火腿,他雖然看不清,刀鋒卻和他清瘦的手腕融為一體,帶著某種極富韻律的美感。
趙雲瀾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目光專注極了,仿佛藏著兩個蟲洞,能將人的神與魂一口吞進去。
過了許久,沈巍才低聲說:“如果我的眼睛能恢複,可能……會回龍大吧?我現在也沒太想好,畢竟……”
畢竟他被困在蟲洞裏整整三年,連能不能囫圇個地回到人間都是未知數,哪有心思考慮這些“細枝末節”?
趙雲瀾雙手背在身後,手指下意識轉動著手腕上那近乎誇張的金屬表帶,好半天才跟誰小聲商量一樣地說:“那也挺不錯的,你可是龍大的男神,要是能回龍大,那幫學生一定很開心。對了,到時候你可以再來我們特調局當顧問,哎喲你可不知道,就我回來這一個月,特調局那幫人可沒少惦記你,尤其是老楚,一提起來就紅了眼眶,偏偏還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
沈巍動作一頓,猝不及防地打斷他:“那如果……我的眼睛不能恢複呢?”
趙雲瀾愣了下,手指摸了摸下巴:“不能……就不能唄,之前我眼睛瞎了,你不也一直照顧我?”
沈巍撩起眼皮,用那雙對不太準焦距的眼睛,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恰好趙雲瀾也在偷偷打量他,兩人的目光狹路相逢,看不見的山呼海嘯在狹小的廚房裏洶湧碰撞。
趙雲瀾說到一半的話不由打了個磕絆,他本能地抬了下手,這個動作看起來似乎在模仿沈巍,可惜他沒戴眼鏡,抬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於是僵硬地拐了個彎,伸手摸了摸後腦勺。
“那個……雖然我不如沈公仆勤勞居家,但俗話說的好,事在人為,我相信隻要肯下功夫,一定……”
他話沒說完,就看見沈巍在原地靜了片刻,然後放下手裏的菜刀,在水龍頭下衝了衝手,用抹布揩幹淨,旋即不慌不忙地向他走來。
趙雲瀾:“……”
沈教授走路的姿勢很有辨識度,不論兩條腿怎麼邁步,上半身永遠是穩如磐石、不搖不晃,仿佛肩膀上壓著什麼沉重的東西,讓他步履維艱,一口氣也不敢放鬆。
不過這一次,沈教授似乎忘了,他現在眼神不好,顧得了雙肩就顧不得腳下。一不留神被凳子絆了下,沈巍一個趔趄,被地心引力拉扯著,身不由己地向前栽倒。
鑒於之前的教訓,趙雲瀾從他轉身開始就做好了準備,一抬胳膊接了個正著:“你說你眼神不好,就別亂碰亂撞了,沒磕著吧?”
沈巍可能是有點懊喪,沒吭聲,輕輕掙脫他的手臂。
一天中第二次被甩脫,趙雲瀾再心寬如海,也難免有點失落。他從善如流地放開手,順勢偷瞄了一眼,隻見沈巍微垂著眼,濃密的睫毛似一道渾然天成的屏障,非得聚精會神,將視線化作一雙探照燈,才能窺見這人靜水無瀾的掩飾下,那一點微乎其微的波動。
不知怎的,趙雲瀾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個晚上,他無意中撞破沈巍半夜割破手腕淘換能量,當時,沈巍手上的刀砰地落地,臉上是近乎凝固的驚慌失措。
……與眼前這一幕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這些天,他和沈巍同處一室、耳鬢廝磨,腦子裏那根弦便日複一日地越絞越緊、越繃越細,隻剩一線細絲岌岌可危地連在一起。
而現在,這根弦猝不及防地斷了。
有一個刹那間,趙雲瀾似是被什麼東西上身一樣,腦子裏異常清醒地想:不行,還不是時候,太著急了。
可他的手卻不受控製地伸出去,一把拽過沈巍,就像那天在小巷裏玩追逐遊戲一樣,千錘百煉地往懷裏一帶。
沈巍毫無防備,腳下踉踉蹌蹌,差點又栽倒一次。他脾氣再好,也有點按捺不住:“你幹什麼……”
話音未落,趙雲瀾忽然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眉心。
沈巍的怒斥聲戛然而止。
他筆杆條直地僵在原地,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慌亂,一時間居然忘了掙紮,由著趙雲瀾將他摁坐在床頭。
趙雲瀾伸手呼哧了一把他有點淩亂的額發,兩隻手一邊一個地搭住沈巍肩膀,隔著極近的距離看著他倉皇失措的眼睛:“其實,我剛才想問你的是……如果以後不能回地星,你願不願意就這麼跟我過下去?”
沈巍:“……”
這男人一雙眼睛裏倒映著燈光,忽明忽暗間,仿佛有千億的星辰此起彼伏。他鴉翅一般的睫毛低低垂落,收斂成一道濃墨重彩的弧線,良久,不堪重負地輕顫了顫。
說來也挺有意思的,地星至尊黑袍使是出了名的殺伐決斷,仿佛他活了一萬年,也將一身血肉在歲月的打磨中鑄成一把長刀,刀身永遠向前,刀鋒無堅不摧,沒什麼能讓他動搖,也沒什麼能擋住他的腳步。
可是眼下,因為鎮魂令主的一句表白和一個親吻,這人居然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就好像來自旁人的溫情是一把危險的凶器,如梗在喉地抵住要害。
趙雲瀾等了一會兒,始終等不到沈巍的答複,逐漸失去耐心。他摁住這人肩膀的手不由加了兩分力:“欸,不管願不願意,好歹你吱一聲吧?”
沈巍搭在膝蓋上的兩隻手不知不覺地捏成了拳頭,單薄的手背上撐起青筋。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牙縫裏艱難地擠出三個字:“……對不起。”
趙雲瀾歎了口氣,索性半蹲下身,把他那隻繃成石頭的右手攥在掌心裏,一根一根掰開手指,那小心翼翼的架勢,活像捧著個價值連城的寶貝。
“你自己數數看,自打咱倆認識後,你說過多少回對不起了?我兩隻手湊一塊都數不過來,”他說,“可是仔細想想,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是,你有很多事都瞞著我,一直把我蒙在鼓裏,說實話,就是現在想起來,我還是恨的牙癢癢——可這些瞞著我的事,有哪一樁不是為了我好?又有哪一樁不是為了把我遠遠推離危險?”
趙雲瀾捏住沈巍下巴,輕柔而不由分說地抬起他的臉,沈巍迫不得已,低垂的目光向上一掀,便和趙雲瀾當頭撞上。
他輕輕一眨睫毛,眼眶飛快地紅了。
趙雲瀾用拇指蹭了蹭他臉頰,那裏殘留著一點淡淡的斑痕,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落上的塵灰:“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我說這些也不是因為什麼狗屁的同情,我就是……就是喜歡你,看到你啞巴吃黃連、什麼也不說的鬼樣子就心疼,就想一輩子照顧你,行嗎,沈教授?”
沈巍臉頰上的血色一點一點消退,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劈兩半,一半正衝著他的耳朵聲嘶力竭地大吼:之前的教訓還不夠嗎?你想害死他嗎?
另一半卻仿佛被什麼劈中了,摧枯拉朽地裂開一道縫隙,那些沉重的、讓他舉步維艱的東西被一掃而空,神魂呼嘯著溜出去,輕飄飄地懸在頭頂。
就如中了分裂病毒一樣,一邊竭力克製,一邊樂不可極。
沈巍臉上的血液似乎長了腳,,一股腦鑽進眼眶,眼睛紅的幾乎滴下血來。然後,他緩慢而沉重地搖了搖頭。
趙雲瀾臉色微沉,一顆腦袋眼看著耷拉下來,下巴還沒碰到胸口,就聽沈巍像是從喉嚨口裏擠出聲音一樣地低聲說:“我……我不想再把你卷進來,太危險了。”
趙雲瀾沉思片刻,抬頭直視沈巍雙眼:“老兄,你好像忘了,三年前你什麼事都瞞著我,不遺餘力地想把我推出去,可結果呢?咱倆還不是沒能落得個好結果?”
有那麼一瞬間,沈巍覺得自己好像被人往要害處捅了兩刀,嘴唇都白了。
結果還沒白到底,趙雲瀾忽然抬起手,在他耳垂上輕輕捏了把,登時將沈巍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
這貨“動手動腳”的毛病這輩子大概都改不了了,一邊不遺餘力地撩撥沈教授,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當年地星崩裂,我以身殉了鎮魂燈,你知道我那時在想什麼嗎?”
趙局長的手指好似帶著電花,剛一觸碰皮膚,血液便歡欣鼓舞地沸騰起來,登時燒紅了一片。然而聽清他這句話,沈巍心肝肺猛地一顫,靠近皮膚的血色不顧一切地逃回身體。
一邊往上奔湧,一邊又往回逃竄,兩下裏短兵相接,在狹窄的血管裏沸反盈天地鼓噪起來,掀起咆哮的巨浪。
趙雲瀾也沒指望他會回答,自顧自地揭曉謎底:“我在想……這一回,終於沒人阻止我碰聖器了。”
那是三年前,他為了洞察先機、搶先一步集齊聖器,不惜冒著被黑能量侵蝕的危險,一次又一次主動接觸聖器。有一回,他因為和聖器產生共鳴而失去意識,醒來後,沈巍怒氣勃發卻又拚命隱忍的臉毫無緩衝地撞入視線。
沒人知道,那一刻,這滾刀肉一般、好像無論何時都能遊戲人生的鎮魂令主打了個激靈,恨不能再暈過去一回。
趙雲瀾知道,不論因為什麼理由,沈巍都不希望他拿自己的命來冒險。他甚至隱隱有種感覺,如果有一天,沈巍必須在“趙雲瀾”和“天下太平”之間二選一,這一根筋的男人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可是地星崩潰的那一天,當趙雲瀾舉起鎮魂燈時,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識到,再不會有人卡著點出現,及時摁住他伸向危險的手。
那個會因為他觸碰聖器而氣急敗壞,一邊隱忍怒火,一邊暗自心疼,舍不得打也舍不得罵,到最後隻能一味寵著他的男人……
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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