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93 更新時間:18-10-20 19:44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中,從不缺少人。
也不缺少追殺。
因為錢,因為名,也因為那可恥又無奈的命。
高節遠捂著流血的肩膀,從那繁華的城中奔出,沿著枯草小道,灑了一路鮮血。
他突然間站直了身體,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不是因為這紅霞滿天倦鳥欲歸的美景,而是對著不遠處的一座城驚訝了。
那是一座飽經風霜的城。
朱紅色的城門已經在歲月轉換中褪了顏色。
青色的牆磚也有了剝落。
它突然間出現在夕陽下。
浩大的身體蹲在荒原中。
像一個遲暮的老人。
與他無聲的對望。
城中有人,他抬頭,在城上看到一個姑娘,隔著紅霞,漠然的看著他。
他無法形容那個人,二十年了,縱使他油腔滑調,在生活中積累了那麼多形容姑娘的詞語,卻在此刻,啞巴了。
那個姑娘,穿著白色的裙子,眉清目秀,抿著嘴唇,清冷的像一朵寒霜裏的白梅。
後麵的刺客越來越近,淌血的傷口痛到麻木,失血過多的他開始眩暈,一咬牙,高節遠進了城。
朱紅色的門吱呀一聲,開啟了。
一股古樸蒼桑的氣息迎麵而來。
城中沒有人。
荒涼的可怕。
追殺的人來到城牆下,他們似乎在吆喝著,卻始終沒有進來。
高節遠透過城門,就見他們徘徊一陣,然後離開了。
陽光已經淪落,黑夜咬著白晝的肩膀,從東麵攀爬而來,落入西山。
給天扯了一個巨大的黑幕。
潔白的月光灑下來,夜色涼如水,踩著月光,披著夜色,高節遠捂著肩膀沿著路一直往前走。
這似乎是一座空城,沒有人煙,寂靜,又死氣沉沉。
腳步聲從身後響起,他慌忙回頭。
那個姑娘與他擦肩而過。
青絲撩過他捂著肩頭的手掌,他想伸手抓住那縷青色。
這個念想,輕薄的過了頭。
高節遠自嘲的笑了笑,“姑娘,你等等在下。”
姑娘並未因為他的出聲而停留腳步,依舊踏著月光,款款離去。
高節遠跟在她身後,望著那個倩影,看了一路。
直至姑娘進了一座樓。
他在樓前停住。
燭火亮起,擺放在桌上,姑娘拿著一卷白紗和藥瓶漠然的望著他。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高節遠這樣想著,踏進了屋中。
解開衣服,將傷臂露出,他有些窘迫,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衣衫不整,惹人遐想。
還沒等他回神,手臂驟疼,他一望,姑娘已經上好了藥,扯了白紗。
這手法,竟然比他們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來得還要熟練。
高節遠由衷感謝,“謝謝姑娘。”
她沒有說話,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後往外走,站在月光下,回頭,那雙清冷的眸子攝住他,竟然是不可置疑的眼神,於是高節遠問:“你要我跟你走。”
姑娘點頭。
穿好衣服,將燈吹掉,高節遠緩緩跟在她身後,腳步聲一輕一重,在這寂靜的夜裏,噠噠的像一首夜歌。
已經很久了,他沒有像這時放鬆過。
許是因為心中的激進,他從不許自己落人身後,爭錢財,爭名利,爭劍法第一,爭江湖救急。
就連走路,都不許自己落人身後。
可是這個姑娘,她卻有那麼神奇的魔力,要自己把那些名利功夫通通丟掉,一步一個腳印,跟在她的身後。
這種閑適,很少有。
高節遠枕著手臂,吊兒郎當的笑了起來。
如同飛鳥有了自由,那一聲輕快的啼叫。
姑娘突然間開口了,“你笑什麼。”
話不過頭腦,“我在笑,姑娘你真漂亮。”
姑娘突然間緘默了,他緩緩把手臂放下,“那個,我的意思是,姑娘你真的很漂亮。”
“……”姑娘沒有說話。
“在下由衷誇獎,姑娘你很漂亮。”
“……”姑娘依舊沒有說話。
高節遠有些痛恨自己輕薄的假相,“在下絕沒有唐突姑娘的意思!是因為姑娘你太漂亮了!”
姑娘猛地轉身,潔白的裙紗如翻飛的白蝴蝶,緩緩飛起,又輕盈落下,她的頭發,有一縷輕輕掃過了他的臉頰,姑娘抿著唇,羞澀的笑了起來,“我知道啊。”
高節遠又想不到詞語來形容了,他隻能癡癡的看著她,“我以為姑娘不會說話。”
她又轉回去,背對著他,“這城中許久不來人了。”
“姑娘一個人?”
“對啊。”
他抬頭,看著這城,浩大的城市林立著許多樓閣建築,被時間腐蝕,不複當年的光彩,更不聞當年的人煙,冷清清的,幽幽一歎,“一個人多寂寞啊。”
姑娘無奈的笑了笑,說:“習慣就好了。”
世事常說習慣就好了,若不是沒辦法,誰又肯把自己許給孤獨。
孤獨,最苦了。
望著麵前單薄的身影,高節遠心中百感交集。
姑娘問他,“你是江湖人?”
他說:“嗯。”
姑娘說:“我倒是見過幾個江湖人,可是你們不一樣。”
他問,“有什麼不一樣。”
“衣服,麵容,氣質。”
“有些人穿漂亮衣服,有著幹淨自信的麵容,自然就氣質優越;有些人穿普通衣服,頂多做到有幹淨的麵容,若不是心懷空穀,哪裏能藏蘭花一樣的氣質;還有些人,穿不起衣服,麵容不淨,何來心思培養氣質。”
姑娘輕笑點頭,“對,他們就是這樣的。”
高節遠無奈笑了笑,“因為這就是江湖啊。”
姑娘問:“江湖是什麼樣的?”
他想了一下,告訴她,“有錢,有勢的才是江湖。”
“沒錢沒勢的呢?”
“沒錢沒勢的叫討生活。”
姑娘抬頭望了望月亮,“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他抬頭,與她一同望著月亮,“快要十五了。”
姑娘回頭望他,目光溫柔,“今日初幾了?”
他心猛地一撞,於是回答,“初五。”
姑娘輕笑,“一個人總是記不清今天是什麼日子,明天是什麼日子,我叫弱水,三千弱水隻取一瓢的弱水。”
他道:“高節遠。”
“高節遠……高節遠……”她念叨著,又看著月亮,“是取自竹節高高入遠道嗎?”
他輕笑,“姑娘也這麼認為麼?”
她點頭,“拆開了正好拚成這一句。”
“家父希望我一生胸有空竹,做事留有餘地。”
她說:“那你呢?”
“爭強好勝,正好與家父的希望相反。”
弱水笑了,“人的成長總是充滿意外。”
“沒有人能成為別人眼中希望的人。”
“對啊,不能呢。”
高節遠問:“姑娘一個人守著這座城?”
她歎息一聲,“以前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後來呢,他們去哪裏了?”
她停了下來,“死了,他們都死了。”
聲音輕輕的。
柔柔的。
卻比一場風暴帶來的悲傷更猛烈。
高節遠一愣,望著月光下她瘦弱的背影,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弱水說:“他們在我麵前,痛苦又悲壯的死去,拚盡全力,要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望著這座空空如也的城,“曾經這城中滿是鮮活的生命,他們正值壯年,有理想,有抱負,手中一把穿雲箭,抬頭敢和天作對,飲著美酒,氣勢如虹……可是,到最後,都死了……”
她沒有哭,眼中閃著溫柔的光芒,她看著高節遠,說著死亡,說著那些至親之人的離世,聲音卻再也不見痛苦的波瀾,“臨死前,他們手拿長槍,悲愴的喊著,守住我們的家,鮮血……眼淚……冰冷的武器曾經充滿了這座城,後來這些東西也沒有了,你也知道,歲月是溫柔的。”
高節遠有些心疼這個姑娘,“你一個人是怎麼挺過來的?”
弱水笑了笑,沒有回答,反問一句,“你的家呢?”
高節遠搖頭,“父母早死,家中沒有兄弟姐妹,我隻有一所空房子,沒有家。”
她說:“娶個女子回去,你就有家了。”
高節遠不知為何突然間冒了一句,“我能娶你回家麼?”
話出口,他愣住了。
她也是一愣,隨後溫柔的看著他,“我們才剛剛認識,公子這樣開玩笑不怕我生氣嗎?”
高節遠尷尬的看著月亮,“是節遠口無遮攔,冒犯了姑娘,還請姑娘不要生氣。”
弱水微微一笑,也同他一起看著月亮,多久了,不曾抬頭看這一輪圓盤了,因為它曾照著她摯愛的人,也曾目睹她摯愛之人死去。
人死了化為枯骨,可是月亮還是當初的模樣。
弱水將高節遠帶到一所空曠的房子前,“這城中幹靜的房子不多,今晚公子就住在這裏吧。”
“那你呢。”
“我住在隔壁。”
兩個人並肩而行,在房門前分別。
夜裏,高節遠想著她,遲遲無法入睡。
想起她的眉眼,她說過的話,她的背影,她的微笑,他的心在悸動。
那股悸動,要他害怕。
因為他知道,那句‘我能娶你回家麼’不是玩笑話。
吱呀一聲,夜裏響起開門聲。
站在窗戶前的他看到弱水出門,就尾隨而去。
她走到離居住地方不遠的一個院子停住了,推門進去,不久後,一間屋子裏亮起了燈光。
他悄悄靠近,透過門縫,悄悄的往裏看。
弱水背對著他,不知在寫什麼。
一筆一劃,寫的非常認真。
寫完之後,溫柔的撫摸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將那個東西掛在了牆上。
她轉過身來,高節遠發現她哭了。
清瑩的眼淚緩緩淌下來,她看起來悲傷極了,環視著房間,近乎呢喃,“那麼多年了,他回來了,我終於把他等來了。”
她撫摸著一個又一個木牌,喊過木牌上一個又一個名字,流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淚。
最後在他的木牌麵前止了步。
顫抖著喊了一聲,“節遠……”
門外高節遠的心哢嚓碎了。
她笑了笑,把眼淚擦去,轉過身。
高節遠慌忙藏了起來。
弱水走出來,踏著星辰緩緩歸去。
待到她走遠後,他推開了門。
屋裏掛滿了一個個木牌,木牌上寫了一個又一個名字,它們掛滿了牆壁,高節遠終於在最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高節遠……
節遠……
她是誰……
這些木牌上刻的都是誰的名字。
心裏存著疑惑,他想問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他怕開了口,會扯出很多他無法接受的東西,他更怕問了後,那個穿白衣的姑娘會難過。後來,他索性不去想這個問題,每日弱水領著他在這城中轉悠,城是空城,缺少人聲和人跡,卻難得安靜,在這安靜中,她的聲音,微笑,尤顯得清晰。
他小心翼翼的與她相處,最後卻不知不覺的淪陷。
每天早上,打開門,都能看到那個穿白裙的姑娘在院子裏喝茶。
陽光,溫柔。
她,也溫柔。
高節遠倚著門框,咧著嘴唇,無奈的笑了,罷了,淪陷就淪陷吧,要是和她在一起,呆在這空城裏也快活。
高節遠每天都與她在一起,說著俏皮的話,哄著她,寵著她,每天都告訴她,他想和她在一起,如果她不想離開這座城,他願意一輩子陪她留在這裏,可是她總是搖搖頭,逃避著什麼。
十四晚,月亮很大,她目送他出了城。
高節遠離開的時候,一步一回頭。
站在城上的她,目光依舊。
依舊如第一次相見,她淡漠得不像話的目光。
可這時,高節遠的心裏痛苦極了。
他不想離開。
他後悔了。
後悔自己求婚不得,一時賭氣說了不可原諒的話。
站在城門外,他大喊,“弱水,對不起!”
弱水沒有回答。
他大喊:“弱水,我不想走了!”
弱水依舊沒有回答。
他看著她,“弱水……”
弱水嘴巴動了動,他看清了,借著這十四的月亮,殘缺卻又亮得可怕的月光,她說:你走吧。
高節遠失魂落魄的離開了,當太陽升起的時候,當他走到另一座城門前時,再回頭,就看到大霧翻滾,然後把那座城掩埋住了。
他嘲笑著進了城,走進一家酒館中,就聽到有人在說鬼城的事。
“那座鬼城又出現了。”
“是啊,陰森森的太可怕了。”
“而且還是隻能看見,卻怎麼也走不進去。”
“胡說,我小時候還看到有人走了進去呢,然後過幾天帶著好多金銀財寶出來了。”
“裏麵真的有錢嗎!”
一提起錢,酒館裏好多人都坐不住了,恰在這時,老板娘從後麵出來,笑道:“別聽他胡說,這座城,能進去的人都是需要緣分的。”
一聽這話,酒館裏的人紛紛探長了腦袋,“老板娘,這話怎麼說?”
老板娘歎息一聲,“這事還是祖上流傳下來的,因為鬼城每隔幾年出現一次,就沒斷了這個事兒,那大概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那座城裏有支狼牙軍,裏麵有一千個將士,還有一個女將軍,狼牙軍在那個女將軍的帶領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真的如一個朝代的狼牙,狠狠撕裂了周邊侵略軍的攻擊。前朝君主昏庸無能,百姓民不聊生,女將軍能救得了國,卻救不了民,甚至連這一千個將士的性命都救不了,朝中奸臣當道,不願看到狼牙軍繼續風光搶了他們的風頭,就在王上耳邊吹著風,王上竟然可悲的信了,狼牙軍駐紮的那座城被孤立了,城中的君臣將士被拋棄了,敵軍來犯,孤立無援,後來,那座城被攻破了,城中一千將士均戰死沙場,唯獨女將軍活了下來,後來聽人說,那座城中總能聽到刀光劍影,悲愴的戰鼓,還能聽到戰士們瘋狂的廝殺聲,那是將士們死去的魂魄,因為枉死,無法入輪回,也無法投胎,一千個將士,每到晚上就提著刀劍上戰場,和敵人拚殺,絕望的死去。
後人相傳,將軍那時候身上已經有了龍氣,完全可以帶兵起義,重新鑄造一個新朝代,因為不願做那叛國罪人,也就放棄了。
看到這一千個將士無法輪回,每天都在體驗著死亡的痛苦,將軍痛苦極了,魂魄離體,入了地獄,和閻王做了交易,把這身上的龍氣交換出去,同時以生生世世不得輪回的代價,換回了狼牙軍將士的轉生。
祖上的人說,那一晚,很多人都看到了,那座城外站著一個軍隊,麵朝城樓,高聲大喊:
將軍!守住我們的家!!
然後軍隊朝著東方疾馳而去。
決絕,絕望。”
老板娘歎息一聲,“後來這座鬼城就被拆除了,又在周邊建了新城,就是我們這座。”
老板娘說完了,酒館裏的人當了趣事來聽,討論著狼牙軍,說著前朝餘事,唯獨有個人問了一句,“老板娘可知那前朝女將軍的名字。”
老板娘朝聲音處望去,看見一個眉目深邃的男人緊緊握著酒杯,就想了一會兒,“哦,我想起來了,她叫弱水,明明是個叱吒沙場的將軍,卻有個這麼文雅的名字。”
‘我叫弱水,三千弱水隻取一瓢的弱水。’
腦海中閃現她的身影,高節遠嘩地站起身,帶翻了桌椅,拚了命往城外跑去。
酒館裏的人麵露疑惑的看他狼狽的離開,老板娘微愣,之後緩緩歎了一口氣。
城外大霧彌漫。
什麼也看不見。
那座城,藏在大霧裏,也不見了。
高節遠找了許久,直到太陽升起,大霧散去。
原野空空,那座城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高節遠守在那裏,許久。
十五的月亮,很圓。
那個一同看月亮的姑娘卻不見了。
他蜷縮著身子,躺在地上,默默的流著眼淚。
夜裏,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成了狼牙軍的一員,也成了最愛弱水的那個人。
他夢到自己想讓她快樂,最後卻獨自留她一個人在那座空城裏以淚洗麵。
他還夢到了弱水守著他們的家,守著他們的城,然後等著他們這些要回家的人。
他還夢到弱水把他們的名字都刻下了木牌上。
最後一個,刻的是:
高節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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