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瑤琴怨十六

章節字數:4800  更新時間:18-10-30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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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雖然相識久遠,低頭不見抬頭見,病時噓寒問暖,逢年過節也不忘短信問候,卻是泥上指爪、石上浮灰,隨手一抹,風過無痕,這叫白首如新。

    有些人,或許離散多年、暌違已久,時移世易,麵目全非,可一朝因緣際會,哪怕隔著人潮如海,兩兩視線交彙的一瞬,依然一眼鎖定彼此,仿佛兩鬢的風霜隻是落上的飛雪,輕輕一拂就能擦淨。

    這叫傾蓋如故。

    反正有那麼一瞬間,丁允行前所未有地體會到“一眼萬年”這四個字的意味。

    荊子輿眼神還有些茫然,身體卻似受到某種不知名的力量驅使,慢慢走過去,一把攥住那人肩膀,將他拉進懷裏。

    順理成章而又義無反顧,就像將一小片遺失在輪回中的心髒重新塞回胸腔。

    聞止看向魏離,低聲道:“多謝。”

    魏離搖搖頭,同樣低聲答道:“你該多謝文姬司主——這小子魂魄已散,隻剩一絲氣息,若非黃泉之主親自出手替他重鑄魂魄,就是西王母在世也救不回來。”

    聞止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不知怎的,魏小姐突然毫無來由地升起一腔危機感,忙搶先一步岔開話題:“兩位,久別重逢是很激動人心,不過你們稍後有的是時間敘舊,現在能先言歸正傳嗎?”

    丁允行不知道荊警官是怎麼想的,反正他自己現在很想錘這女人一頓。

    好在荊子輿還沉浸在夢遊中沒醒過神,一時半會兒想不起揍人,反倒是那年輕男人輕輕推開他,又衝著魏離微微一鞠躬:“救命之恩,不敢言謝。”

    魏小姐最受不了這場麵,忙不迭一擺手:“別,救你命的另有其人,我可不敢搶她的功勞。”

    年輕男人似乎是想微笑,可惜他大概有好幾百年沒彎過嘴角,努力嚐試半天,臉部肌肉隻是半身不遂地搐動了兩下,活像個麵部神經癱瘓的重症患者。

    “我出生於兩千多年前,那時我的名字叫做高漸離。”

    他用這樣一句話把自己的生平履曆一筆帶過,仿佛那些被史書與後人大肆傳唱的事跡壓根不值一提。

    所有人心頭都攢了一大把疑問,丁允行掂量半天,挑了兩個最關心的問道:“你怎麼會寄居在古琴裏,又是怎麼流落到應氏的?”

    他跟著魏小姐抓鬼抓久了,多少有了些常識——比如靈魂依附肉體而存在,倘若肉體死去,魂魄卻不及時重入輪回,隨著天長日久、霜打日曬,很可能就這麼灰飛煙滅,一點殘渣也剩不下。

    至於徘徊人世數百乃至千年的亡靈,要麼是道行高深的元神修士,要麼意誌堅忍、心存執念,方能支撐他們日複一日地在這風刀霜劍的人世間輾轉流離。

    丁允行估摸了一下,所謂的“元神修士”條件苛刻,幾百年也不見得能出一個,那麼眼前這位多半還是屬於第二種情況。

    事實證明,丁總猜的很準,隻聽高先生輕聲道:“我身故之後,因心頭一點執念未滅,不肯下黃泉、入冥府,徘徊人世久了,靈體逐漸消散。恰好這時,因緣巧合之下,遇見了生前隨身攜帶的古琴,古琴被我撫奏多年,已有靈性,我便寄居古琴之內,這才支撐了這麼久。”

    聞止忽然插了一句:“世間諸事皆有因果,你在人間輾轉這麼久,難不成也是機緣巧合才被應錚尋到,帶回應氏?”

    高先生輕聲糾正道:“不是應錚尋到我,是我一直在找他。”

    這說法出乎所有人意料,聞止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轉眼看向魏離,卻見魏小姐摸出一把小刀,十分淡定地修起指甲,顯然是已經聽過一遍,不打算再炒剩飯。

    他眼睫微微一垂:“亡魂心存執念、滯留陽間,要麼是尚有牽掛、不願輪回,要麼是恨意怨毒、難渡忘川——你是屬於哪一種?”

    高漸離苦笑了下:“兩者兼有吧。”

    聞止猛地一抬眼:“你原本是想殺應錚?”

    丁允行:“……”

    丁總把自己的腦回路運轉得飛快,CPU都快燒過熱當機了,可惜還是跟不上這兩位坐上運載火箭的思維速度,急急忙忙打斷道:“等、等等,殺應錚?他哪句話提到殺應錚了?不是……他為什麼要殺應錚啊?”

    忙著修指甲的魏姑娘悠悠插了句嘴:“‘應’是他轉世後的姓氏,之前一世,他原本姓嬴。”

    丁允行掰著手指算了半天前世今生的關聯,頭頂小燈泡突然一亮,繼而失聲驚呼:“姓嬴?那他他他……他跟那個滅六國的嬴政是什麼關係?”

    魏離麵不改色氣不喘地丟出一句:“沒什麼特別的關係,就是嬴政本人。”

    丁允行:“……”

    這姑娘對“關係”兩個字的理解是不是有點誤會?

    雖然丁總一而再、再而三的插嘴不斷打亂談話節奏,好在有個靠譜的聞警官不時將話題拉回正軌:“即便如此,人海茫茫,你又不能離開古琴,很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如果沒人相助,恐怕很難找到應錚吧?”

    高漸離沒有否認。

    一直沒吭聲的荊子輿突然一扯這人寬大的衣袖,在高先生轉頭看來時,緊盯他雙眼問道:“幫你找到應錚……或者說,把古琴交給應錚的人,是不是那個日本的陰陽師?”

    高漸離盯著他拽著自己衣袖的手指,眼睛微微一閉,像是把一股湧到心頭的異樣情愫強行按捺回去,然後從衣袖裏探出一雙蒼白的手,將荊子輿皺皺巴巴的袖口拉平整了。

    丁允行:“……”

    他突然有種被閃瞎鈦合金狗眼的錯覺,默默別開頭,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杯,一口氣喝了個見底。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陰陽師,但他的確是東瀛人,”可能在古琴裏呆久了,難得和人說話,高先生的許多用詞都和日常用語有著微妙的差別,“把我交給應氏的前一晚,他用中文對我說,我執著了這麼多世的怨毒和憤怒,終於到了因果報償的時候,如今機會就擺在我麵前,是否能抓住就看我自己了。”

    不知是不是丁總的錯覺,他總覺得這位“高人”在“天朝上國”接受過傳銷培訓。

    他心裏這樣想的,嘴上忍不住問了出來:“我怎麼覺得你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你就沒問問他為什麼這麼幫你?”

    高漸離:“他說我跟他很像,都是為了一個執念流連人世,不撞南牆不回頭,所以他願意幫我這個忙。”

    丁允行麵無表情:“……大人騙小孩都是這套說辭,你該不會信了吧?”

    魏離看了這小子一眼,微帶詫異地掀起半邊眉毛,似乎沒想到和丁總也會有“英雄所見略同”的一天。

    高公子出生於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時代,哪怕“禮崩樂壞”,好歹能抓住一點禮樂的尾巴,言談舉止習慣了機鋒暗藏、含而不露。頭一回遇見丁總這種老實不客氣、軟肋在哪往哪紮的路數,一時有點回不過味,不由語塞了。

    聞止默默歎了口氣,任勞任怨的第N次將話題拽回來:“他給了你複仇的機會,可你並沒有殺應錚,為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轉向高公子。

    高先生大約不習慣被這麼多雙聚光燈直勾勾地盯著,抿了下蒼白的唇瓣,還在為難地斟詞酌句,魏離已經體貼地替他說出答案:“因為他發現,應氏祖宅裏藏著一個更加可怕的怪物。”

    應錚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他不惜代價帶回家的“鎮宅神物”,其實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凶器,不知哪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掉轉鋒芒,一刀抹了他的要害。

    然而,整整七年,這把凶器一直封在鞘中,從沒有拔出過。

    道義每從屠狗輩,哪怕身為亡靈、心懷怨恨,可發現那嗜血魔物當著他的麵屠戮無辜的犧牲品時,依然下意識地選擇了阻止。

    他的一念之仁讓應氏總裁在懵懂不明中高枕無憂了七年,也保住了應氏祖宅七年的安穩。

    直到七年後,古琴的一根琴弦……斷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座房宅周圍布下了聚魂陣,陰氣隻能進、不能出,日積月累,助長了那血池裏魔物的氣焰。而古琴雖然通靈,畢竟是凡木雕刻,我滯留人世日久,靈力逐漸消退,以致無力壓製。”

    高漸離歎了口氣:“之後的事,你們應該都知道了。”

    魏離和聞止互相看了眼,不約而同地想起從應氏祖宅地下室裏挖出的那七具麵目依稀可辨的骸骨。

    酒吧裏突然沉默下來,每個人都揣著自己的心事,誰也沒心思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聞止最先反應過來,從懷裏摸出一張草稿紙和一支筆,認真塗畫起來。丁允行打眼一瞟,發現那紙還是魏小姐那天隨手塗鴉的祖宅構造圖,表情突然帶上幾分不可言說的詭異。

    聞止寫完寥寥幾筆,攤開在吧台上,幾個人探頭看來,發現那紙上畫了三道斜線,末端交彙在同一點上。

    “在應氏這樁案件裏,這個日本陰陽師統共出現了三次,”他用筆杆點著三條斜線,依次解釋道,“按時間軸來看,首先是三十年前,應唯源病危,經過‘高人’指點才化險為夷;然後是七年前,應唯源的獨子應錚同樣在‘高人’的指點下得到古琴,鎮住祖宅裏的魔物。”

    丁允行掰著手指數了好幾遍:“可這才兩次啊?”

    聞止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忘了麗貝卡酒店嗎?”

    丁總登時悟了。

    緊接著,他一雙眼珠子差點從眼眶裏飛出來,用兩隻手捂住嘴,才把那聲到了嘴邊的驚叫強摁回去:“你、你是說在酒店裏對你耍流氓那家夥,和鬧得應氏雞飛狗跳、家宅不寧的罪魁禍首是同一個人?”

    其實聞止就是這個意思,可他一聽見“耍流氓”三個字就禁不住地牙疼,無論如何也點不下頭。

    關鍵時刻,還得魏小姐出馬打破僵局,隻見這姑娘五指攤開,對著吧台燈看了半天,似乎是滿意了,這才慢條斯理地收起小刀,不高不低地說了句:“你漏了一點。”

    所有人的目光又整齊劃一地轉移到魏鬼差身上。

    魏離屈起手指,輕敲了敲吧台台麵,扭頭看向丁允行:“你還記得那個胭脂盒底下畫了什麼嗎?”

    雖說過去了三個多月,“胭脂盒”三個字卻已經成了丁允行的噩夢,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當然,是一個用血畫的陰陽魚……”

    話音戛然而止,丁總瞪圓眼睛看著魏離,隻覺得後背上的寒毛全都跳了出來,排成“細思恐極”的形狀。

    他能想到的,聞止當然不會遺漏,然而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吧台邊緣,長眉夾出一道深深的褶皺,半天才低聲問:“可是……為什麼?”

    雖然不明白“胭脂盒”是什麼典故,荊子輿還是努力把腦回路和前上司並軌到一處:“你是覺得,這個陰陽什麼師沒必要對普通人下手?”

    聞止搖了搖頭:“陰陽師自安倍晴明一脈之後,少有得大成者,我不認為短短百年間就能湧現出這麼多天賦異稟的人才——他布了這麼大一個局,把百年前的‘八牛’和百年後的應氏都算計進來,絕不會是一時心血來潮,可這張‘網’收口的‘網眼’又在哪?”

    丁允行和荊子輿頂著一臉如出一轍的茫然,高漸離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說:“我也許知道。”

    於是高公子毫不意外地再次受到聚光燈的洗禮。

    魏離把丁允行探得太靠前的腦袋往後撥拉了下,回頭看向高漸離:“我同意阿止說的,他花了這麼大手筆,必定有所圖謀——是‘人’,還是‘物’?”

    聰明人不必把話說透,隻是寥寥片語,高漸離已經心領神會,飛快地答道:“是‘物’。”

    他頓了頓,又添了八個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文史白癡的丁總再次一頭霧水,魏離和聞止卻不約而同地鄭重了神色,彼此交換了一陣驚疑不定的目光。

    丁允行急得抓耳撓腮,眼看魏鬼差和聞警官一時半會兒沒有解釋的意思,實在忍不住,於是偷偷摸出手機,把這神神叨叨的八個字輸入搜索引擎。

    下一秒,“和氏璧”和“傳國玉璽”兩個名詞大剌剌地跳進眼裏,差點把丁總撞一屁股蹲。

    “不、不是吧……”丁允行再怎麼“見識淺薄”,“圍魏救趙”的典故總還知道,當下整個人都不好了,捧著手機喃喃自語,“不是說和氏璧早八百年前就不見蹤影了嗎,應氏是從哪得來的?還有……那個什麼陰陽師鬧出這麼大的幺蛾子,就為了這麼塊石頭?至於嗎?”

    魏離眼不見心不煩地別開頭,不打算跟這小子探討“和氏璧的價值”這個學術問題。

    “其實這些都不是關鍵,”她低聲說,“你們有沒有發現,到現在為止,我們的每一步都落入別人算計中,就像被人牽著鼻子走?”

    丁允行和荊子輿陰沉著臉,顯然頗有同感。

    從封印厲鬼的胭脂盒重見天日開始,他們就像掉進一張無所不在的大網,藏身幕後的主謀人冷眼旁觀、從容布局,而他們困在重重迷霧裏,連腳下的路也看不清,隻能被動地見招拆招,按照人家預先設置好的步調往前走,不知哪一步就跌入陷阱。

    這感覺真是太特麼的憋屈了!

    丁總習慣了把人指使得團團轉,頭一回被人當驢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道:“那你有什麼辦法嗎?”

    魏離搖了搖頭。

    “那人一直隱身幕後,除了‘陰陽師’這個身份,其餘的我們一無所知,也就沒法對症下藥。為今之計,隻能以不變應萬變,一邊暗地裏搜集線索,一邊等他出招,也許能逮住破綻。”

    酒吧裏一片安靜,時鍾的走針聲清晰可聞。

    “我有預感,這一切不過是個前奏,重頭戲還在後麵,”魏小姐扭過頭,吧台柔和的燈光灑在她虹膜,這女孩的眼睛裏光線變幻,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風起雲湧。

    她喃喃地說:“快到五月底了……我總覺得這兩天會有大風雨。”

    聞止沉默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伸出手,覷著沒人注意,借著吧台遮掩,輕輕覆在了魏離手背上。

    第三卷瑤琴怨完

    作者閑話:

    傳國玉璽簡稱“傳國璽”,是秦代丞相李斯奉始皇帝之命,用和氏璧鐫刻而成,為中國曆代正統皇帝的證憑。其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正麵刻有李斯所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篆字,以作為“皇權天授、正統合法”之信物。

    敬請期待第四卷青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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