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35 更新時間:18-10-28 10:38
有些人,跨越千山萬水,曆經千劫百難,輾轉徘徊、望眼欲穿,隻為心頭那點難以割舍的執念。
然而,當他和那人再次對麵而立、互相凝望,他才恍然發現,這一場千裏的跋涉,隻是為了最後的告別。
一麵之後,隨即擦肩而過,漸行漸遠。
真正應了那句“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大雪蕭蕭落下時,荊子輿的眼睛看不見其他,視網膜裏一片空白,隻有飛花漫天四散。
他呆怔在原地,聞止卻沒失去神智,他抬起頭,冰冷的目光穿過漫天飛雪和瘋狂亂竄的血紅觸手,和那即將被烈火吞噬的男人看了個對眼。
沾滿血腥的男人咧開嘴,三角眼滴溜溜轉動著,半空中火光一閃,那血紅色的影子忽然飛快地撲上來,伸出五根扭曲的手指,惡狠狠地抓向聞止喉嚨。
聞止手已經抬到一半,尖銳的呼嘯聲忽然從身後破空而來,幾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他屈膝半跪,下一刻,隻聽一聲巨響,方才丁允行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沒推開的門切瓜砍菜般斷成兩截,雪亮的寒光從聞警官眼角掠過,針一樣紮入那男人血色洶湧的瞳孔裏。
男人驀地縮手,血紅色的殘影當空一閃,人已掠出五六米開外。可惜他退的快,來人追的更快,那一線寒光擦過眼角時,聞止下意識地眨了下眼睫,就聽男人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慘叫。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片刻前,這位cos血腥瑪麗的仁兄還嚇得丁總差點尿褲子,片刻後,就被魏鬼差幹淨利落的一刀兩段。可就算這樣,他依然心不甘情不願,不肯就這麼咽氣,整整齊齊的兩截軀體在地上翻滾扭動,血肉模糊的喉嚨裏含混不清地嘶嚎著:“我、我不想……”
他大約許久沒開口說話過,音調模糊不清,丁允行一對耳朵豎成兔子,也沒聽清這人嚎了些什麼。
他扯了扯聞止衣袖:“阿止,這家夥說的什麼?”
聞止似乎歎了口氣:“他說……他不想死。”
丁總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沒吭氣。
世人都貪生怕死,英明如秦皇漢武,亦不免做上長生不死的美夢。可所謂的“真龍天子”,到底是肉體凡胎,逃不脫生老病死的桎梏,千古一帝尚且如此,何況凡人?
而為了千秋萬載的長生大夢,屠戮無辜的犧牲品,用他們的鮮血與自己一同埋葬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裏……
真不知該說荒謬還是殘忍。
滿室血腥燒灼著眼球,丁允行強忍著幹嘔的衝動,卻隻覺得啼笑皆非。沒多會兒,那兩截殘軀被烈火吞噬幹淨,剩下一小撮灰燼,被穿堂風一吹,忽悠悠消散個幹淨。
確認這人已經飛灰煙滅,再鬧不出幺蛾子,魏離這才轉過身,目光從三位男士臉上一一掃過:“怎樣,都沒事吧?”
聞止和丁允行搖搖頭,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荊子輿——這人依舊呆呆望著半空,仿佛方才那把火將他的神智一同燒了,隻剩灰燼般的空白茫然。
丁允行忽然想到什麼,推了推魏離:“那、那個人……不,是那個琴靈,他剛才突然消失了,你、你有辦法把他救回來嗎?”
荊子輿眼珠轉了轉,好像被誰吹了口氣,陡然活轉過來。
他和丁允行一起將目光投向魏離,魏小姐登時有種錯覺,仿佛被兩頭嗷嗷待哺的狼崽子盯上了。
她猶豫了一下:“所謂‘琴靈’,其實隻是他殘留於世的一抹殘念,寄居於通靈古琴之中。如今他為了救你,博了個魂飛魄散,是因果,也是得其所哉——執念已了,我也無能為力。”
她話沒說完,荊子輿已經一個踉蹌,整個人篩糠似的顫抖,忽然死死咬住拳頭,半晌,終於從喉嚨裏憋出一聲嘶啞的啜泣。
聞止下意識地扶了他一把,眼睛卻一直盯著魏離,隻見魏小姐一隻手背在身後,手指攥起,指縫裏閃過一絲隱約的微光。
……仿佛,是一截斷裂的琴弦。
這一把火燒了應氏祖宅,也將祖宅下見不得人的血腥和罪惡燒上台麵。除了地下室裏的刑具和血池,撬開地板,底下埋著的全是死人屍骨,年頭不一,有些已經腐爛幹淨,有些新埋進去不久,還能依稀辨出麵目。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可當被喚來認人的老管家認出幾個失蹤者時,丁允行還是歎了口氣。
萬人坑裏屍骨疊成大通鋪的場麵不是一般的震撼,老管家認人認到一半,已經受不住刺激,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撅過去。
不過,清理善後是警方的職責,不論丁總還是魏離都沒插嘴的打算。
就在他們收拾好行囊,準備走人之際,聽到風聲的應世淵趕回祖宅。這一回,應氏太子爺沒再擺天之驕子的架子,難得主動地和丁允行握了手:“家宅不幸,沒想到先祖會鬧出這樣的醜事……真是辛苦幾位了。”
丁允行和他客套幾句,打眼一瞥,發現魏小姐和聞警官這兩位“交際恐懼症”深度患者不耐煩聽人打官腔,一個兩個躲得遠遠的,人影都瞧不見了,登時生出一腔深重的怨念。
這倆還真是把“死道友不死貧道”這句話落實的徹頭徹尾。
另一頭,魏離和聞止一前一後溜出祖宅,趁著沒人注意,又一頭紮進林子裏。這回是白天,景致與晚上又有所不同,放眼望去,層林聳翠,山間流水潺潺,一縷霧氣臥於山坳吞吐不定。林中空氣清新,一口吸入,在胸臆中盤旋數匝,仿佛滌骨洗髓,整個人隨之脫胎換骨。
魏離伸了個懶腰,就聽聞止問道:“我看你方才藏起一截琴弦……真的一點法子也沒有嗎?”
魏小姐掀起眼皮撩了他一眼:“你都猜到了,還問什麼?”
聞止抬起手臂,一如既往地扶她邁下兩級台階,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隻是不明白,你既然有辦法,為什麼瞞著子輿?”
魏離揉了揉脖頸,頸關節嘎啦一聲響:“靈體已散,隻是一絲氣息附著在琴弦上,我也沒有十足把握,萬一不成,不是讓他更難過?倒不如一開始就別給他希望。”
聞止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聽魏小姐話頭一轉,殺了他個回馬槍:“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匣子裏那三張引火明符,什麼時候到你手裏了?”
聞止:“……”
他猜到魏小姐會有此一問,卻沒想到這姑娘這麼快找上門,一時被殺了個措手不及,磕絆了一下才按事先準備好的台詞往下背:“我……當時子輿突然失蹤,情況緊急,我想起你隨身帶了三枚紙符,猜想是防身克敵用的,為防萬一才帶在身上,沒想到真派上用場。”
魏離停住腳步,兩隻手插在衣兜裏,斜靠一株毛竹,歪頭瞧著他:“是嗎?那你眼光可挺毒的,隨手一順,就把最值錢的順來了——那紙符上可不是普通的顏料,是朱砂混了畢方羽毛碎屑寫上去的,招來的也是貨真價實的三昧真火,天地人神皆可燒,你就不怕一時玩脫了,把自己也賠進去?”
聞止淡淡地說:“當時情況緊急,我想不了這麼多。”
魏離瞥了他一眼,話到嘴邊又被自己叼住,掐頭去尾,棱角打磨光滑,這才端出一臉雲淡風輕:“你喜歡逞個人英雄主義,那是你的事,不過你這條命是我撿回來的,要是不小心玩丟了,我可沒耐性再撿回來一次。”
聞止習慣了這姑娘的色厲內荏,一個標點符號也沒往心裏去,隻是溫和地應了聲:“好。”
他倆回到祖宅時,丁允行已經應付完應氏太子爺,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等在客房裏,臉色很不好看。
魏小姐似乎也知道自己把人撂下的做法不太地道,幹咳一聲,有些僵硬地轉開話頭:“那個……我可能要請兩天假。”
丁總本就神色不善,聽了這話更加沒好氣:“幹嘛?你渡假還沒渡夠?”
魏小姐很淡定:“應氏創始人是怎麼成的吸血魔物,這事還有許多疑點沒弄清,我得回冥府向冥王報備一聲,順便再查查應唯源的生平記錄,看有什麼線索——你方才和應世淵談了半天,有沒有問出什麼?”
她談到正事,丁總再不爽也隻能把“內部矛盾”暫且擱置:“他說他隻依稀有點印象,大約是他六七歲的時候,他祖父,也就是應唯源,有段時間身體很不好,住院了好一陣子,差點挺不過去。後來不知怎的,老人家的病忽然莫名其妙痊愈了,非但如此,精神頭比青年人還健壯,大人們都說這是老人家前半生善事做多了,受到神佛的庇佑。”
魏離和丁允行互相看了眼,經曆了地下室浴血驚魂的一幕,隻覺得再沒有比這更諷刺的說法了。
“這之後的事,應世淵也記不太清了,隻記得那陣子家裏的幫傭總是莫名其妙失蹤。沒多久,應唯源忽然不見了,家裏人說他是急病去世,應世淵當時還小,沒往心裏去,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應錚發現了父親的異變,把他關進地下室,又將祖宅改建,試圖把他困死在裏麵。所謂的‘急病去世’隻是個唬弄媒體的說法。”
丁允行想起那滿身血腥的男人舔在自己臉上的那口,就渾身不得勁,整個人都不好了:“特麼的,他們早把這房子一把火燒了,也就沒後麵那麼多破事。”
聞止沉吟片刻,問道:“那應世淵有沒有提到,他祖父是怎麼變成一個吸血怪物的?”
丁允行搖搖頭:“那就沒說了,不過想想也是,應氏發展到今天這個規模,創始人的名譽和企業聲譽幾乎是一體的,於公於私,他肯定不希望家醜外揚,當然是能避諱就避諱了。”
這個反應也算意料之中,魏離和聞止都沒顯得太失望……不過這兩位七情輕易不上臉,失望大約也看不出來。
應世淵畢竟在商場上打滾多年,太極功夫爐火純青,祖宅血案又追溯久遠,他一句“年紀太小不知情”,就能推脫的一幹二淨。而“應氏創始人變身吸血怪物”這個說法又太聳人聽聞,在“無神論”光芒籠罩的當今社會,輿論和公眾相不相信姑且不論,警方內部就通不過。
基於種種考慮,荊隊長最終和應氏達成妥協,壓下實情不上報,對外隻宣稱這些人是“意外”身故。
至於死者家屬是否相信,又會如何哭天搶地地和應氏討價還價,就不在警方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不管怎樣,這樁“密室失蹤案”總算暫告一段落,當天下午,魏離載著丁允行和聞止回到市區。
魏小姐可能是急著趕回冥界,連公寓都來不及回,直接把兩位男士撂在樓底下,自己開車一溜煙跑沒影了。
丁允行和聞止麵麵相覷一陣,茫然且無辜地問:“她是趕著去投胎嗎?”
聞警官默然片刻,不知該不該告訴丁總,他這番誤打誤撞可能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接下來的一周,丁允行是在水深火熱中度過的——魏小姐這一撒手撂挑子,所有積壓下來的工作都得他一肩挑起,每天加班到深夜不說,還得隨時隨地忍受客戶發來的奪命追魂call。
“那姓魏的死丫頭有沒有說她什麼時候回來?”逮著聞止來送“愛心晚餐”的機會,當牛做馬一個星期的丁總終於忍無可忍,把一腔苦水全倒出來,“她知不知道我幫她頂了多少工作?她要再不回來,咱倆也不用簽什麼鬼契約了,直接把我送回冥界投胎比較直接一點。”
聞止擰開保溫壺,他今天熬了鮮筍湯,特意放了火腿提鮮,蓋子剛一打開,丁允行的口水就下來了。
“你說你每次都弄得這麼豐盛,我都不好意思了,要不找個機會,我也請你吃一頓吧,”這小子嘴上說著“不好意思”,手和嘴卻沒停過,不多會兒,一碗湯喝得幹幹淨淨,他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把空碗往聞止跟前一推,“對了,你喜歡哪個地方的菜係?有什麼忌口嗎?”
聞止又給他倒了一碗,很自然地說:“南方菜,清淡一些,別放辣。”
丁允行鼓著腮幫子:“你不能吃辣?”
聞止下意識地答道:“阿離一吃辣就上火……”
他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什麼,話音戛然而止。
然而,這點不經意間爆出的料已經足夠八卦成精的丁總眼睛發亮,他刨根究底地問道:“喂,你跟阿離究竟是怎麼認識的?她以前是幹什麼的?話說你倆都是悶葫蘆的性子,怎麼走到一起的啊?”
聞止扯了兩張紙巾,將濺在桌麵上的湯汁擦淨,好半天才低聲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丁允行一伸脖子,跟個大王八似的將臉貼到聞止跟前:“她以前不是悶葫蘆嗎?那她以前是什麼樣的?”
聞警官突然理解魏小姐每次用手將這貨撥拉開時是怎樣的心情了。
看得出來,這男人性格內向克製,不太想當著別人麵談論自己和“前女友”的過去,然而,或許是不願丁允行一直戴著“非常人”的有色眼鏡看待魏離,也或許是因為憋了這麼久,他確實需要一個發泄的機會。
總之,在丁總軟磨硬泡的糾纏下,這人固若金湯的防線居然被撬開了一條縫:“她以前……很活潑,也很愛說笑,如果我不開口,她一個人能嘰嘰喳喳一整天。”
丁允行有點不相信,這也很正常,畢竟他認識魏小姐這麼久,這姑娘一直是嚴重的“交際障礙症”晚期患者,丁總把腦洞開到沒邊,也想象不出她說笑起來是什麼鬼樣子:“她、她很活潑?還愛說笑?不是……她能有多活潑?你確定你沒認錯人?”
聞止思忖許久,終於找到一個自認為比較合適的說法:“大概比你稍微活潑一點。”
丁允行:“……”
有那麼一瞬間,丁總臉上像打翻了調色盤,五顏六色七彩紛呈,變幻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憋出一句:“那……那是挺活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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